殷陈看着手上那朵沾着晨露的荷花,扯下一朵花瓣往嘴里塞去。
霍去病看着她又将花瓣吃了,冷声道:“不怕中毒吗?”
“她看着并不像会下毒的人。”殷陈掰着荷花花瓣看了看。
“这花刚刚在你们手中几经传递,路上又有许多尘土……”他说着,却见殷陈正一脸认真检查花瓣。
算了。
淳于文回头看一眼二人。
他竟如此能忍了。
霍去病幼时有一段时间是跟着他生活的,因自小便生得粉雕玉琢的,很讨小姑子们喜欢。也有小姑子给他送过花啊果啊,甚至还有贵重的玉佩弓箭。
谁知这小子立刻便将这些东西丢了,跑回家沐浴。
弄得他哄了那群小姑子许久。
不过,看他被堵得如此郁闷还是头一次哩,还挺有趣。
不多时,便到了殷陈所说的那家店,殷陈询问二人吃什么,招呼伙计去做。
这家客店很小,店内人却不少,三人挤坐在一张长条案边。
殷陈问店家拿了热水涮箸。
等待汤饼的时间里,淳于文有意无意看向两人。
殷陈将箸涮好,递给二人。
“我们左边那人,他要吃白食。”殷陈轻声道。
霍去病斜眼,见那人呈蹲姿抓着一根羊蹄啃食,目光一直盯着那店家。
“姑子何时发现的?”
“我们刚进门时他便要跑了。”殷陈一直盯着那人看,那人却只顾着瞟店中伙计的动向。
有人起身结账去,趁着伙计将钱投入钱缿之际,那人看准时机,放下羊蹄,一个箭步冲出门去。
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众人都呆了一瞬,伙计反应过来追出去时,已经瞧不见那人的背影了。
此人一路跑出长巷,扶墙喘气,却见一个不速之客站在不远处,拦住了自己的去路。
他舔了舔牙缝中的肉渣,警惕看她一眼。
见少女正抱着手好整以暇看着自己,他啐了一口,“啧!这你也要管?”
“站住!你个吃白食的!”伙计扛着笤帚已经追了出来。
“让开,再拦路我揍你了。”他抬步欲走。
“广利阿兄,对不住了。”殷陈抬手便要擒住他的胳膊。
李广利侧身躲过擒拿,看着少女面庞,“要是从前的殷陈,应当会给我拖住那伙计。”
“我这不是怕阿兄走歧途吗?”殷陈又闪身拦住他的去路。
李广利索性束手就擒。
那伙计已经追到身后,一把揪住他的衣襟,“好小子,可算让我逮着你了。”
殷陈掏出钱币递给那伙计,“钱我替他给了。”
那伙计疑狐看看殷陈,接过钱币,不忘警告李广利两句。
李广利背靠着市墙打了个饱嗝,丝毫不在意被扯乱了的衣襟,“无事献殷勤,该不会又要我带你去抓兔子?”
“五年过去了,阿兄还记得我放跑了你的兔子?”殷陈笑道。
彼时殷陈缠着他带她一起去郊野抓兔子,中途殷陈觉得那兔子太可怜,竟将他抓的兔子放了,十四岁的小少年气得好几日没吃下饭。
“是啊,放我兔子的小姑子。”他故意将兔子二字咬得极重,“总之今日多谢你,下次再请你吃回来。”
殷陈回到汤饼店时,汤饼已经放在案上。
淳于文和霍去病还未动箸。
“他是何人?”淳于文开口问道。
刚刚此人一跑,殷陈也立刻跟了出去。
“一个旧友。”殷陈坐到自己的位置上,拿起箸搅了搅碗中汤饼。
淳于文觑一眼霍去病,见他正对着汤饼发呆,喃喃道:“原来如此。”
殷陈低头对付汤饼,再抬眼,见霍去病还没动箸,“郎君不喜汤饼?”
霍去病看着陶碗中飘着的羊油,摇头。
“那郎君可有想吃的?”
霍去病再次摇头,起身付钱。
伙计见他那碗没动,笑着问道:“郎君这是对小店的味道不甚满意?”
霍去病淡声道:“是我不喜羊肉汤饼。”
伙计看着三人离去,砸吧着嘴收拾碗箸,“真是怪了,不喜欢吃还过来,钱多烧得慌……”
“听闻殷姑子自小便游历各地,可去过西南夷?”三人往回走,淳于文问道。
“西南夷?最西去过滇池,再西便没去处了。”
“老叟一直想去西南夷,可蜀道堪称天险,老叟这一把老骨头,怕是去不了了。”淳于文遗憾道。
殷陈脚步轻快,“我阿翁游历各地时有做记录的习惯,先生若有需要,我可誊抄一份送于先生。”
淳于文朝她拱手,“那老叟便谢过姑子了。”
殷陈连连摆手,“先生上次助我脱险,我还未答谢过先生呢。若能帮到先生,晚辈不胜荣幸。”
殷陈回东院翻出殷川的笔记,誊抄西南夷卷。
霍去病和淳于文则往后苑小阁去。
淳于文捻须在阁中踱步,语气严肃,“从外表和行为上来看,殷姑子并无甚异常。作为一个在匈奴营活过两年的俘虏,她这样的表现确实很出乎我的意料。”
霍去病净了手,看向殷陈常坐的那个位置,道:“晚辈与她相识数月,察觉到她有些行为很奇怪。晚辈初遇她时,她几乎死在我刀下,惊马险些坠马;在长安这段时间,她经历了入狱,跳入渭河,被绑架,最后竟还敢刺杀窦太主,前几日还差点被诬陷为毒害皇后的凶手,经历这些事的她,都表现得,太过冷静了。”
窗外风来,阁外那簇开不败的月季花瓣簌簌而落。
淳于文紧拧眉心,殷陈在意识到皇后身中醉心花之毒时,立时封住了皇后的穴道,此后就算被再三逼问也表现得毫不慌乱。这个举动,在一个年仅十五岁的少女身上体现出来,确实有些不寻常。
“你仔细与我说说这些事情经过。”
霍去病声音清越,将事情经过全数说与他听。
听他说完,淳于文的神情变得十分凝重,世上之人都是趋利避害的,可为何她会将自己一次次置于险境当中?
他沉思许久,道:“旁的事都还解释得通,但跳入渭河之事很诡异。在女童的命和自己的命当中做选择,没有人会毫不犹豫选择一个陌生女童的命。换做是你,你会解开那条绳索吗?结合她的梦境,我觉得她像是在故意将自己置于危险境地当中。你见过赌红了眼的赌徒吗?那一瞬间气血上涌,只想着将拥有的一切都投入赌局,殷姑子亦是如此,不过她的赌注,是她的命。”
霍去病眉心紧蹙,少女梦中一次次死亡在脑海中浮现,搁在膝上的手慢慢蜷紧,“先生此前可遇到过这样的病人?”
淳于文幽幽叹口气,摇头。
——
殷陈偶尔抬头看看窗外那颗石榴树,石榴已有小儿拳头大小,有了压弯枝头的形式。
正低头誊抄着书简,鼻腔一痒,竹简上多了几滴殷红液体。
殷陈抬头捂住鼻子,扯出袖中帕子堵住鼻腔。
香影忙完事情,见她捂住鼻子,急声道:“姑子这鼻血怎么流得越来越频繁了?”
“可能是今日吃了羊肉汤饼,太补了。”殷陈弯弯眼,擦去书简上的血迹。
香影看那帕子都染红了鼻血仍没止住,急得眼中泛起泪花,埋怨道:“姑子还笑。”
“难不成还要哭?”殷陈看着小丫鬟愁眉苦脸,“莫难过了,我等会儿多吃些红枣子补回来便是。”
“流这么多血,得吃一百颗才行。”香影被她逗笑了,拿开血红的帕子,鼻血终是止住了。
“好。”殷陈朝她笑笑,继续抄书。
香影将冰鉴移远了些,又抱了薄被到院中的椸架上晒着。
殷陈看着她轻手轻脚的模样,“不必如此小心。”
临近黄昏,终于将书简抄完,殷陈将最后一个字的墨迹吹干,将紫竹箫也一并拿着,抱着书简去寻淳于文。
问了鸾芦,鸾芦却道淳于先生出了门。
殷陈正要将书简交由鸾芦代为转交。
鸾芦却躬身一礼,“君侯万安。”
她回头,一身暗青色袍服的霍去病走了过来。
“郎君安好。”殷陈抱着书简,施展不开,只能朝他微微颔首。
霍去病给鸾芦使了个眼色,鸾芦转身退下。
他复看向她手中的两卷书简,“这是今日誊抄的?”
殷陈点头,将书简递过去,“正愁怎么转交给先生呢,郎君替我转交罢。”
霍去病瞥见她手背上的烫伤,“其实不必那么急,先生会在宅中待上数日。”
“我想着今日正好无事,便一并抄完了。青鸟还有最后一小段,郎君可有空学?”她手上松快了,将别在腰间的紫竹箫抽处理握在手中。
“好。”霍去病接过她手上的书简,“到阁中去。”
殷陈嗅到他身上似有若无的沉水香气息。
殷陈总觉得此香太过沉静内敛,又带着丝辛麻感,不太适合少年人。
但在他身上,却出奇相配,如同踏进暴雨过后松林中,清幽雅致,毫不突兀。
到了阁中,霍去病将书简放在阁中架上。
殷陈偷觑他一眼,“郎君这几日派人监视着轻汤兄长可有异动?”
“他很是谨慎。”霍去病坐到案边,展开一张布帛,提笔在布上写字,“姑子呢?可查出你姨母的下落了?”
殷陈坐到他条案边,手交叠搁在案上,“亦是毫无进展。郎君,要不我替你去盯轻汤兄长,毕竟我脸生。”
霍去病将布帛合上,放在案上,“姑子可不像是这样热心肠的人。”
殷陈前倾身子,“那郎君要不要?”
她骤然贴近,身上清香也袭向他,清凌凌的眸子中盛满了狡黠之色,霍去病喉结滑动,眼神闪躲,“姑子会怎么做?”
“我自然会全心全意为郎君盯着那人,不放过一丝蛛丝马迹。”殷陈在案面上画着圈圈。
“如此,那便麻烦姑子了。”霍去病望向窗外的摇曳的红色月季,钱三这几日行动极为谨慎,想必也是发现了有人在跟踪。
有她相助,或许能少些阻力。
殷陈得了肯定答复,依旧看向他。
霍去病心领神会,唤来鸾芦,“给殷姑子支三百钱。”
鸾芦应诺。
“这么多?”殷陈讶然。
“剩下的便当支付姑子这半月的报酬。”
“多谢郎君。”殷陈对于霍去病的阔绰出手十分欣喜。
将搁在边上的箫置于唇下,开始教授曲子。
箫声中多了一丝明快。
淳于文回到冠军侯宅时,听到了箫笛声从后院传来。
他站在廊下,不经意听完了整曲。
看来这长安,还得再待一段时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