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走向，意料之中，又异常离奇。
班主任认为自己站在绝对有理的高处，重建了下气势，抖着莫殊布满红色大叉的试卷，冷着声跟莫封庭告状。
莫封庭不知道有没有在听，脸上没什么表情，可有可无地瞥了眼那试卷，轻描淡写开口。
“为什么要考好？”
班主任愣了一下，“考好才算学习好，学习好将来才能考上好大学，找到好工作啊！”
“找到好工作，然后呢？”
“……找到好工作，才有更好的人生啊！”
“找到好工作，就有更好的人生了？”
班主任再次愣住，迫于莫封庭的气场没回怼，但神情明明白白写着“你这位家长是专门来跟我抬杠的吗”。
“2021年七月，国家颁布双减政策；同年八月，教育部印发《关于加强义务教育学校考试管理的通知》，明确规定小学一二年级不进行纸笔考试。”
莫封庭稍顿，抬手轻轻接过班主任手中试卷，“这就是学校响应国家教育的具体举措？”
班主任仿佛一下子被捏住命脉，瞬间哑了火。
这一点，楚夏是清楚的。
莫殊书包里每天都会多出几张考卷，偶尔说不定哪天，班主任还会严厉地一再叮嘱学生，第二天会有相关部门到班级抽查，不准把试卷带回学校。
至此，话题宣告结束。
一分钟后，三人朝着停车的地方走。
刚刚还拥挤不堪的校门口，已经冷清下来。
莫殊看到楚夏的电瓶车，走不动道了。
楚夏顿时油然而生一股自豪感，拐着他放弃千万宾利，上了自己的专属坐骑。
莫殊这个年龄，已经不太适合坐前面，可还是被楚夏以一种包围的姿态围拢着。
大黄蜂高举在手中，在车子行进带起的风中，不停地飘摇。
前头宾利车里，助理坐在副驾驶，这会儿见到楚夏，想起件事。
“莫总，这位家教已经过了试用期，需要安排人事做背调吗？”
莫封庭目光在后视镜上落了落，“不用了。”
*
莫封庭和班主任的这次“沟通”，取得了显著效果，连日来，莫殊再没喜提班群通报。
但楚夏觉得，班主任只是被莫封庭生生镇压了，未必真的愿意给孩子喘气的空间。
所以还是有必要让班主任老师浅浅了解一下，她所谓的更好的人生，莫殊现在就拥有。
于是，借着往班群里发朗诵视频的机会，楚夏佯装不经意地，将莫家偌大的庄园别墅展示了出来。
当然，班主任的初衷是美好的。楚夏很理解，想方设法帮助莫殊提高对语文兴趣的同时，也积极地响应班级的各项活动。
天气热起来，有家长给孩子们送雪糕，楚夏也送，不过送的是哈根达斯。
反正花的是莫封庭的钱。
能明显感觉到，莫殊在班里的待遇好了许多，小冰块像是融化了些，话都比以前多了。
楚夏也安心了不少，这会儿托着腮，望着莫殊安静画画的侧脸发呆。
长得真白净，鼻梁也挺。
和哥哥不一样的好看。
哥哥肤色偏冷白，眉骨高，五官深浓，给人感觉更倨傲，带点攻击性……
心思就这么不由自主地飘到莫封庭身上，也不知道他今天什么时候回来？
想到这儿，楚夏不由得又望了一眼窗外。
不期然地，熟悉的修长挺拔身影映入眼帘！
楚夏双眼骤然一亮。
庭院里，莫封庭刚从车上下来，抬眸就对上那双璀璨得毫不掩饰的眼睛。
傍晚时分，暖黄色的光涂满整栋别墅。男人平日冷硬的面容轮廓，似乎也被映得柔和了一些。
没想到莫封庭今天这么早回来。
楚夏一时没控制住惊喜的心情，当即起身，一路小跑到玄关，在莫封庭进门的第一时间，扬着笑脸打招呼：“莫总。”
“嗯。”
莫封庭应声依旧淡淡的，不过没像往常一般径直上楼，顿了顿，脚下一转，朝客厅这边走了过来。
楚夏愣了愣，一颗小心脏顿时活蹦乱跳起来，分不清是紧张，还是兴奋更多。
莫封庭往那儿一坐，双腿自然交叠，慵慵懒懒的，天然形成一种领导视察的气场。
楚夏这个急于在领导面前表现自己的下属，一时却哑了言。
莫殊最近都很乖，乖得过了头，安安静静作画，完全没给她这个家庭老师发挥的空间。
空气漫长地安静了几秒，楚夏干笑着挤出一句：“小殊这画画得可真好！您看看，比例协调，色彩也用得特别好！”
莫封庭依言垂眸，略略扫了眼那幅画。
眉峰微抬。
听到这话，莫殊都没忍住，抬头瞥了楚夏一眼。
——这是数字画，轮廓比列和色彩都是定好的，原理和十字绣差不多，只要识数，就能画出一幅标准画。
楚夏夸完也意识到这一点，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努力找别的话题，可还没想出来，莫封庭的手机就响了。
眼巴巴望着男人走去接电话的英挺背影，楚夏欲哭无泪。
她自认虽资质平庸，但平常工作中也还算机灵，怎么在莫封庭面前就总是这么憨？
为、什、么？！
莫封庭这通电话持续了一段时间，上到三楼书房后，他漫不经心地听着电话，手搁在桌子上，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轻点桌面，似是无聊，视线再次移向监控显示屏。
与此同时，一楼客厅。
楚夏还沉浸在刚刚的打击中，没精打采地收拾莫殊的书包，整理着里面的测验卷。
自从莫封庭提出质疑后，原本的试卷变测验卷，也不再直接给分数，而是打ABCD等级。
数学依旧全对A+，两张语文卷，B，好歹比之前强点。
“老师说，”莫殊指着数学卷，“让家长看一下，签字。”
楚夏眼睛倏然亮得吓人。
机会这不就来了吗？！
她拿着试卷就要上楼去找莫封庭，莫殊却拦下说：“我自己去吧。”
楚夏顿了顿，“要不要语文试卷一起带上去？”
“……”
“这样吧，”楚夏一副公平公正的样子，“我给你出道数学题，你能答对，我就把机会让给你！”
听到数学两个字，莫殊没犹豫，自信点头。
楚夏说：“我今天上午吃了两个草莓味的泡泡糖，中午吃了三个菠萝味的，下午吃了三个可乐味的，请问，我一共吃了几个泡泡糖？”
莫殊表情一松，对这种程度的数学题都有点不屑于回答。
“八个。”
“错！泡泡糖我嚼完没味就吐了，所以是零个！哈哈哈哈哈。”
“……”
莫家别墅来了这么多次，三楼楚夏还是首次登顶，她捏着试卷，站到书房门口，敲门前还特意管理了下表情，脸上挽出个笑。
嘴角弧度浅浅的，礼貌又不疏离，恰到好处的温柔。
楚夏很满意。
可进去后发现，莫封庭坐在办公桌后，头都没抬。
“……”
楚夏保持微笑，说明来意后，将试卷递过去。
莫封庭的字和他的人一样，笔锋干净利落，透着股大气。
“这字写得真好！”楚夏揪着机会夸了一波。
字签完，她没了继续待下去的理由。
莫封庭继续翻阅手边文件，大约是忙着，倒也没什么赶她走的示意。
他没开口，楚夏也就厚着脸皮没就此离开。
书房很宽敞，百余平的空间，靠墙书架上摆满书籍。
办公桌前，楚夏原地戳了会儿，试探性地问：“有什么我能帮您做的吗？”
莫封庭视线落在文件上，语气平平：“帮我泡杯咖啡吧。”
“……哦，马上就好！”
没想到他能接茬，楚夏愣了下，才忙不迭应声，然后跟只欢快的蝴蝶似的，翩跹着飞了出去。
在她离开后，莫封庭依旧垂着眸，伴着手中文件轻轻翻过一页，唇角似乎也往上，很轻地扬了一下。
送了杯咖啡后，楚夏没多打扰，下楼又陪了会莫殊，正想着今天进度不错，要不要见好就收撤退时，莫封庭竟从楼上下来了。
天色还早，家里阿姨上前询问是否开始晚餐。
莫殊昂着小脑袋问：“哥哥，可以让楚夏老师留下来一起吃晚饭吗？”
莫封庭似是不甚在意，略一颌首。
晚餐菜品丰富，中西结合。
莫殊琉璃似的眼珠子在排骨上转了又转，却没有伸筷子去夹。
楚夏坐在他旁边位置，不解地眨了眨眼，帮他夹到碗里。
莫殊看了眼，依旧没动筷，埋头扒饭的动作也慢吞吞的，眉头微微蹙着，停停顿顿。
“怎么了？”楚夏问，“哪里不舒服吗？”
莫殊摇了摇头，好几秒，才低闷着声音说：“牙齿要掉了……”
楚夏：“给我看看。”
小家伙心情不太好，敷衍地稍抬下颌，给她看了下自己摇摇欲坠的门牙。
楚夏将刚刚夹到他碗里的排骨夹到自己这边，故作遗憾：“那这个排骨只能我帮你吃了。”
“老师承担着长胖的痛苦帮你，这是什么牺牲精神，”她一本正经：“记住你有一位伟大的家庭教师，你要一辈子感恩她。”
“……”
莫殊的郁闷顿时转移，变为对她的无语，反驳道：“我并不想让你帮我吃好吗。”
楚夏一副普信女的语气：“你口是心非！”
“……”
不似两人叽叽咕咕，长长的条形餐桌一头，主位上莫封庭捏着刀叉，慢条斯理又安静地进食。
嘴上那么说，楚夏还是用刀叉将那块排骨上的肉剔下来，一小块一小块地切成适口大小，推到莫殊面前。
过了会，莫殊的那颗乳牙还是掉了，他“唔”了一声，嘴巴僵硬地半张，呆呆地望着掌心里的牙齿。
楚夏侧过脑袋一看，不禁扑哧笑出声来。
“像老太太哈哈哈哈哈……”
“……”
莫殊脸瞬间黑了，明明白白写着：这句话造成的阴影，需要孩子终其一生来治愈。
莫封庭抬了抬眼，视线扫过这边。
一贯清隽寡淡的脸上，不由得也浮出些笑意。
楚夏露虎牙大笑三秒，猛然意识到自己过于放飞自我了，下意识地瞄了眼莫封庭。
正撞破他这难得的，神色温情的一刻。
像是发现了新大陆般，楚夏瞬间瞪直了眼，脱口惊诧道：“你是笑了吗？！”
“……”
唇角弧度敛了敛，莫封庭面无表情地回望过去。
对上他的眼神，楚夏一个激灵惊醒，忙又坚定地自我否定道：“你没笑。”
边说边怂唧唧低下脑袋，默默扒饭。
莫封庭极轻地抿了下唇，不知怎么，冷淡如远山的眸中又有了些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