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薛延面对面交锋的裴清月自然也看清了对方的面容。

隔着一层白茫茫的雨幕，裴清月沾了些雨露的睫毛轻颤，浅色的瞳孔放大，漂亮的脸上是止不住的诧异：“薛延？！你怎么——”

话音未落，薛延将视线落回裴清月身上，接着蓦然收回了长剑，独自站在雨中，冷着面色一言不发。

大部分正道修士早就被沈谢文打趴在地，那些人身上布满渗人的伤痕，血流不止奄奄一息，密集的暴雨打在他们身上，将从伤口中涌出来的鲜血一遍遍的冲刷，却怎么也洗不干净，源源不断的血液从各种骇然的皮肤裂口流出，褐色的土地上一团又一团的血水直流。

放眼望去血红一片，好似一幅血海炼狱。

剩下小部分自知实力薄弱的年轻修士，早就被满腔浓厚的血腥味吓破了胆，纷纷抱着武器跌坐在地，惊恐地瞪大眼睛，一动也不敢动，直直地望向还在雨幕中站立的三个高挑的身影。

两道赤红的身影并肩而立，对面站着另一道黑色的影子。

薛延望向裴清月，黑色的瞳仁中涌动着极度复杂的情绪，他想说些什么，又不想说些什么。

到最后，他对上裴清月的双眼，面上依旧冷然如冰，却是轻叹了一声：“师兄，多日未见，你怎么都不叫我师弟了？”

裴清月一怔，对薛延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有些不明所以，站在身旁的沈谢文却敏锐地从对方的言语中听到了一丝异样。

裴清月并没有回答薛延这个有些莫名其妙的问题，反问道：“师弟，你怎么会在这里？”

听到“师弟”二字的称呼，薛延心情像是好上不少，他轻笑一声：“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师兄心里不清楚吗？”

裴清月抿了抿唇，从他接下薛延满含恨意的剑法时，他其实就已经料到了。

现在会出现在这里的，除了是特地来围剿沈谢文之外，还能是来做什么呢？

事实就摆在他面前，只不过他不愿意相信罢了。

“你......为什么？”裴清月握着长剑的手微微颤抖，不死心般又问，像是沉溺在水中，想要拼尽全力抓得浮木，“我不在齐舒宗只能由你管事，是因为他们几个宗门联合上书缔结同盟，所以你作为齐舒宗的代表，才不得不来的，对吗？”

最后两个字问的很轻，说出的瞬间像是一缕微不足道的清风，霎时间便融进了滂沱大雨中。

眼前隔着一层白茫茫的雨幕，耳畔是噼里啪啦从天而落的雨声。

嘈杂的环境中，裴清月却清楚地看到薛延轻笑一声，接着摇了一下头，带着冷意的嗓音清晰可闻：“不，师兄，我是自愿来的。”

薛延看着裴清月某种骤然升起的难过与痛楚，心中隐秘地充斥着大片的快感，他继续说着残忍的真相，继续往裴清月的心口一下又一下插着锋利尖刀。

“其实这话也不全然对，与其说是我自愿来的，倒不如说其实这次围剿行动的发起人”薛延顿了一下，继续道，“就是我。”

裴清月心跳漏了一拍，蓦然睁大了双眼。

自从他失忆醒来之后，因重伤在齐舒宗静养的那段时日，基本上都是由薛延与罗桃枝两人轮流照顾。他这两个师弟师妹，一个和善有礼十分稳重，一个古灵精怪的很是讨喜。

两人与他师出同门，在那些日月里主动承担起了照顾他的责任。

裴清月当时有问过薛延，为什么不直接让其他道童来照顾自己，反而要他们这俩师弟师妹来照顾自己呢？

薛延当时的回答，裴清月至今都记忆犹新，他嗓音温和，眉目舒张，缓声说：“齐舒宗各个弟子之间本就相处和谐，况且我们从前的关系就是这般亲密，你我和罗桃枝三人的关系情同手足，作为弟弟照顾哥哥也是应当的。”

“再说了师兄，从前我生病的时候，你也是这般照顾我的。”薛延说着，神情有些落寞，“只是你现在都不记得了而已。”

那时的裴清月失去了往前二十多年的所有记忆，空白的像是一张白纸，这种情况下，薛延的每一句话就像是一道道浓墨重笔，将给他带来不可磨灭的痕迹，他当时最信任的人是薛延，自然是信了薛延的话。

因为薛延这一句话，让裴清月一直觉得，师兄弟之间有些过度亲密的行为是正常，过度的关切关爱也是正常的。

而现在，薛延说的话却颠覆了他一直以来的认知。

沈谢文面对薛延满是恶意的话语，内心毫无波澜，早在自己挟持裴清月，强行同他办了一场荒诞的成亲宴，在薛延得知消息，第二天立马杀上浣日峰来与他兵刃相见时，他就明白，薛延不可能不厌恶憎恨他。

就像他当时一昧的认定自己跟裴清月的关系回不到从前，其实在那个时候，他也同这位关系平平的师弟也一样，再也回不到过去一同在朝日峰朝夕相处的年少时光了。

沈谢文感受到裴清月消瘦的身躯在微微发颤，抬手轻轻搭在了对方的肩膀，将他揽进自己画中，沈谢文自然也明白裴清月会如此深受打击的原因。

不论是裴清月失忆前还是失忆后，齐舒宗整体展现出来的氛围，就是相亲相爱一家人的感觉，每个人都好像很好很好，那些欺软怕硬、鄙夷不屑、肮脏下贱的各种恶心事情，根本不会出现在裴清月的眼前。

齐舒宗的弟子们看似一心向道兄友弟恭相亲相近，其实那些都不过是他们编织一场虚假的美梦。

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乌托邦。

薛延的视线从裴清月的脸上落在搭在他肩膀的那只骨节分明的手上，原本满是厌恶与狠戾的眼中更多了几分嫉恨。

他的神色带着点阴恻恻的冷，说出的话也毫不留情：“师兄，明明沈谢文不是什么好人，为什么你偏要执迷不悟，一而再再而三的护着他呢？”

裴清月到底还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很快便平复下了错愕的心情，他望着薛延，像是有些难过，又像是有些失落：“因为他根本就不是外界说的那样是个无恶不作的坏人啊！”

“别人不相信就算了，可你也是他的师弟啊，我们在一起朝夕相处了那么多年，他是什么样的为人，你不应该比那些人更清楚吗？”

听到裴清月的话，薛延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直接噗嗤一声笑出声，笑声伴随着雨声愈发愈大，到最后几乎都要盖过这场暴雨滂沱的声响。

沈谢文很不喜欢薛延现在这种状态，比起现在，他更愿意面对之前一直对冷冰冰的薛延。

他眉头一皱，问他：“你笑什么？”

薛延似是笑够了，停住笑声回答他：“我当然是在笑我的好师兄傻啦！”

薛延的视线在沈谢文与裴清月之间来回扫荡，最后紧紧盯着裴清月身上那件艳红的衣袍，像是想起什么，露出一个古怪的笑。

“看样子，其实你还没告诉他你曾经做过的那些龌龊的事情吧？沈谢文？”薛延对上裴清月浅色的眼睛，继续道，“既然你不敢说，那我就替你说吧。”

沈谢文双眼微眯，语气危险：“说什么？”

薛延冷笑一声，语调轻佻道：“当然是告诉他，你当年你丝毫不顾他的意愿，强行绑走他，特地在浣日峰上进行布置准备了一番后，让我的好师兄跟你拜堂成亲这种荒诞的事情了！”

此话一出，在场所有人的脸色瞬间都变了。

薛延像是刻意让所有人都听到这句话一样，说话的声音大到几乎盖过了雨声，那些负伤流血的修士们，一听到这种爆炸性的消息，立马停止了手上一切动作，不约而同的露出了错愕与惊异。

在修真界内，师门弟子两个人看对眼了结为伴侣其实是件很正常的事情，但话题里的这两个人，一个是向来是洁身自好如月纯良，秉持着一颗正道之心的齐舒宗宗主裴清月，另一个则是有着天煞孤星之命，十恶不赦凶残至极的魔尊沈谢文。

他们各自顶着这样的身份，只能永远的站在敌对位置，斗个你死我活，握手言和都十分困难，更别提结为伴侣了。

而且......更别提他们还都是男人。

那些趴在雨水地中的修士，不论伤势或轻或重，都一同将视线投向站在中心位置的那两个赤红色的身影上。

在薛延将这段陈年往事公之于众的那一刻，沈谢文便立马看向自己怀中裴清月的脸色，后者的脸色惨白无比，像是全身的血液都退尽了一般。

沈谢文心头猛地一跳，不安之意立马涌上脑海，他搭在裴清月肩膀上的手下意识握紧了一些，呢喃道：“师兄......”

薛延那边还在继续补刀：“我当时赶到的时候，你们早就把所有的流程都已经做完了。我让沈谢文把你交出来还给我，他却不让，还给了我几剑，把我丢出了浣日峰。”

“在做出如此大逆不道的事情下，你又如何有脸说自己并非作恶多端的罪人呢？”

“你说是吧？青玥真君。”

听到薛延对他的称呼，裴清月的身形骤然一颤，握着的九离剑的手也攥紧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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