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梦池呈现出来的画面到这就结束了，那道金色的光芒渐渐消散，悬空在未梦池上的三块巨石也失去了神力一般，直接从高空坠落，扑通一声，重新回到池底深处。

池边的沈谢文和年幼的裴清月一同看向恢复平静的未梦池。

沈谢文望着清澈见底的池面，开始沉思，现在眼前出现的一切，应当都是未梦池的时光回溯，让他能看到在四百多年前，这里发生的一切。

而当时的裴清月，应该是追着误创禁地的年幼版的自己，才会进入此处，而年幼版的自己被裴清月追逐，一时不小心，直接摔进了未梦池中，从而让裴清月看到了关于他童年时期所有的不幸。

说实话，其实很多记忆他已经不记得了，就连自己曾经误闯禁地一事他都没有任何印象。

但根据年幼版的沈谢文年龄来看，这个时候他应该才六岁的样子，是跟在副将身边生活的，副将那个时候带他过着居无定所颠沛流离的生活，时常因为战乱而躲藏在山里，或是为了找些肉食不得已上山打猎也是常有的事情。

如今看来，应当是年幼的自己跟随副将上山，但不知道为什么原因，两个人走散了，而沈谢文恰好迷失在森林中，从而误入禁地，被裴清月察觉。

想明白这点后，沈谢文在心中默默叹了口气，原来裴清月在这么早的时候，就已经看过他所有不堪的一面。

对于年仅十岁左右的裴清月而言，他又是如何看待，在沈谢文身上发生的一切呢？

沈谢文偏过头，就见年幼的裴清月同样望着未梦池清澈的池水，漂亮的脸因为方才的所见所闻而有些不可置信。

那双桃花眼里除了最开始的震惊之外，很快便被浓重的惋惜和怜悯所取代。

裴清月会怜悯自己不奇怪，他自幼便在齐舒宗长大的，齐舒宗的弟子在他面前都展现出一副兄友弟恭，相亲相爱和睦有加的状态，再加上宗内人人都将他视若珍宝，因此养成了天真烂漫满腹善意的性子。

一个从来没有吃过苦的小孩看到别人悲惨的人生，会有怜悯之心也很正常。但稀奇的是，他又为什么要惋惜自己？他在惋惜什么？

毕竟照未梦池展现出来的种种事件来看，其实当年那个国师所言也不假，他的确是个天煞孤星的命，走到哪里哪里便会降临灾难，轻则被山匪抢劫，重则让整个国家都走向灭亡。

沈谢文很是不解，年幼的裴清月却在他困惑之际，说出了答案。

年幼的裴清月望着水面，缓缓的叹了口气，轻声道：“国无明君，昏君当道，荒淫无度，昏庸无能，整个皇朝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即便没有这个孩子的降生，国家在这种昏君的治理下，亡国也不过是时间问题。”

“在战乱时期，本就动荡不安，尸横遍野的情况下会爆发瘟疫，民不聊生的情况下会发生□□，百姓又怎么可能过得好呢”

说完，年幼的裴清月似是想到方才在未梦池中，看到的关于沈谢文幼年时期的遭遇，原本于心不忍的脸上露出了微微嗔怒的神情。

“明明就不是他的错，仅仅只是因为国师的一句话，就将所有的不幸怪罪在一个孩童的身上，这种思想也太流氓了吧？”

在年幼的裴清月说完这句话的瞬间，一旁的沈谢文直接怔愣住了。

他看向裴清月义愤填膺的脸蛋，心中倏然涌起一丝异样的情绪。

在这一瞬间，因他人成见在他心中堆积的污泥好像被一股清流冲刷殆尽，他只觉得心头一轻，整个人竟然有种想要落泪的冲动。

明明就连一个十岁孩童都能明白的道理，那些大人却不明白，又或许他们其实心里都门清，只是在那种情况下，他们又怎么可能承认这一切的不幸都是源自自己的过错，从此背负骂名，被史书记载，遗臭万年呢？

而在那种乱世的环境下，沈谢文其实也不怪副将会那样对他，毕竟副将一开始也不相信国师的那一句话，还愿意带着他一路逃亡找寻生存之道。

但人不是铁做的，长期以往生活在那种环境下，没有变成疯子已经属实难得，也不能让人永远的保持理智。

裴清月说完这些话又是叹了口气，对着清澈的水面，喃喃自语道：“不过为什么要给我看这些呢？难道是因为跟最后出现的师尊有关系么？根据池水展现出来的画面来看，这个小孩叫沈谢文的小孩，以后会成为我的师弟吗？”

就在裴清月还在思考原由的时候，未梦池中的水再度起了涟漪，就当他俯身向下看去的时候，就见清澈的水面再度泛起波澜，而水中赫然出现了一个黑色的瘦小身影。

裴清月瞳孔一缩：“那是——”

话音未落，就见未梦池中的池水奔腾而起，裹挟着瘦小的沈谢文，直接撞向岸边的裴清月。

裴清月见到眼前的这一幕，想要躲避已经来不及了，只能被大力的水浪直接冲到地上。

水的威力太强了，年幼的裴清月直接被装晕了过去，身上还趴着一个衣衫褴褛的沈谢文。

后面的事情就简单地多了，年幼的沈谢文先一步醒来，他不明所以地看了看四周，又起身看向一直被自己压在身下做肉垫子的裴清月。

裴清月的大半张脸都被湿漉的发丝给遮住，看不太清容颜，而沈谢文又是因为害怕，且知道方才就是这个人一直在身后追着自己，于是直接一骨碌从地上爬起，头也不回的继续朝左边跑去。

站在一旁的沈谢文看向年幼的自己此番举动，隔着空气骂了好几声：“什么混蛋玩意，人家都被你装晕了也不懂得查看对方有没有受伤，万一有什么好歹该怎么办！”

好在没过一会儿，空度仙尊便察觉到后山禁地的异样，他一进来便看到躺在地上生死不明浑身湿漉的裴清月。

这位向来稳重的空度仙尊差点被吓得魂都飞了，他抱起裴清月，又是试探他的脉搏，又是查看他身上有没有伤势的。

确认裴清月没什么大碍后，这才松了口气，抱着对方飞速离开了未梦池边。

空度仙尊走后，周遭的一切场景开始变得模糊不清，开始渐渐的扭曲，接着化作一片片的碎片，哗啦啦的掉落在地。

周围又变回漆黑一片的虚无状态。

沈谢文刚一皱眉，不懂此时到底是什么个情况，就听见有一道熟悉的声音，正在焦灼的含着他的名字。

“师弟！沈谢文！沈谢文！你醒醒！醒一醒！”

在听到声音的下一秒，沈谢文猛然睁开了眼睛，映入眼帘的，是长大后的裴清月，他身上还穿着自己给他换的衣服，此时正一脸焦急地看着他。

此时见他醒来之后，裴清月立马扑上前抱住了沈谢文，消瘦的身躯在对方的怀中止不住的颤抖。

“你吓死我了！我怎么叫你都不醒！”

沈谢文连忙回抱住裴清月，右手在对方背后轻轻拍着，安抚道：“我没事。”

沈谢文环顾四周，发现他们所在的地方，正是未梦池边上，周围的一切都跟最开始见到的时候没什么两样，他们的身上也没有半点被水打湿的痕迹。

就好像昏迷前夕被池水吞噬的一切，都只不过是一场幻觉。

在沈谢文的安抚下，裴清月的情绪总算恢复了平静。沈谢文看着怀里的裴清月，刚想跟他叙述自己方才在幻境中看到的一切。

“师兄，刚才......”

他刚开口，猝不及防对上了裴清月的目光，方才光顾着着急安抚裴清月，和观察周围的环境，沈谢文并没有好好查看怀中人的情况。

而如今这一对视，一种强烈的熟悉感瞬间涌遍全身。

按照以往，在沈谢文话说一半就不说了的情况下，裴清月定会问他下文。

可这次裴清月没有，他那琥珀色的眼眸中，依旧明清如水，却比往常还要多了些复杂之情。

这种神态，沈谢文是再熟悉不过了。

两人沉默的对视着，良久，沈谢文才打破沉寂的氛围，先开口道：“师兄......你是不是，全都想起来了。”

裴清月望着他的眼睛，轻声道：“嗯。”

“那你。”

“我不后悔。”

几乎是在沈谢文刚问出口的瞬间，裴清月就立马给了答复。

他看着面前惴惴不安全，将所有慌乱情绪都写在脸上的沈谢文，缓缓地叹了口气，接着更为坚定道：“曾经是如此，现在也是如此。”

沈谢文没说话，只是倏然将裴清月紧紧抱在怀中。

如果说有什么事是沈谢文此生最恐惧的，那莫过于裴清月恢复记忆后，对自己对沈谢文这段是间的关切爱护与示好，感到恶心感到后悔，想要离他而去，那他该怎么办？

如果一开始就没有的东西，没有也就没有了。可若是拥有过后，让他再放弃，他又怎么能甘心？

就像他对裴清月了如指掌一样，裴清月也同样明白他的内心所想。

裴清月恢复了记忆，就等同于想起了他们曾经所有的过往，不论是美好温情还是狼狈不堪。

裴清月抱着沈谢文，轻轻摸了摸埋在自己颈侧的脑袋，试图转移话题，问他：“你刚才在幻境里都看到了什么？”

他们俩同时被未梦池的水卷入池底，他是因此想起；丢失的全部记忆，那么沈谢文呢？他在池水中，又看到了什么呢？

沈谢文的声音有些闷闷的，道：“我刚刚看到了你第一次来未梦池的场景。”

裴清月摸着沈谢文脑袋的手一顿。

已经恢复记忆的他，显然已经记起沈谢文说的是哪一件事了。

不等裴清月回答，沈谢文就继续问道：“师兄，你实话告诉我，是不是就是因为你在池中看到了我的过往，所以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你才会送我那样的礼物。”

曾经沈谢文也很奇怪，为什么会有人第一次跟自己的师弟见面，送的礼物居然是个长命锁。

而现在沈谢文知道了。

天煞孤星的命格，除了有克死周边人，为他们带来无尽灾祸这一些事情外，拥有此命格的人，大部分都是早死的命。

裴清月闻言，轻声道：“是也不是。”

轻柔的嗓音像是一阵春风，轻轻地拂过沈谢文的心头尖。

沈谢文听见裴清月对他说道：“这所有的一切都不是你的过错，何况命这种东西，除非你真的认命了，否则一切都是可以改变的。”

“而且我只是觉得，如果不是因为国师的那一句话，如果不是皇帝昏庸无能，你本来应该拥有美好绚烂的一生。”

刹那间，他只觉得一直笼罩在自己身上的乌云消失了，暖阳辐照天光大亮，自己荒芜的心上，开出了大片绚丽的花。

裴清月问他：“所以，你想认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