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厢内一时间冷下来。

这人怎么阴晴不定的？江昭阳不知道自己那里惹到他了，心里也生出些气闷，不再理他低头专心看起书来。

接连三天，两人除了简单的寒暄，再没有什么其他交流。

倒是楚天意和冯轲在外面相谈甚欢。楚天意一路看什么都一惊一乍，追着冯轲“冯大哥那是何物”、“冯大哥前面是什么地方”的问个不停。

冯轲乐呵呵一一解答，感慨要是自家弟弟能那么活泼开朗就好了。

几人白天赶路，晚上在就近的城镇找地方歇脚。

陆持云在马车上一直都是一副眉目低垂、精神恹恹的样子，好像十分困倦。江昭阳盯着窗外出神，心中难免揣度，陆持云这副样子不似作伪，他怀疑这人夜里根本没有休息。

第四日，冯轲在一片杨树林边停下休整。

江昭阳侧过身掀开窗边垂帘，向外看去。此时已是三月下旬，越往东南走，春意越是蓬勃盎然。草木萌发，燕雀啁啾，枝头的嫩绿色绵延成片，微风裹挟着草叶与泥土的香气拂过，柔和了他的眉眼。

冯轲打开门请示陆持云：“公子，今日申时便能到清河镇，是否进城？”

陆持云靠在身后软垫上，闭着眼“嗯”了一声。

楚天意嬉笑着从冯轲身后探出脑袋，看着车厢里两人略显冷凝的氛围，眼珠子一转，喊道：“师兄，冯大哥说清河镇以酿酒闻名，有不少醇浆佳酿。你我打扰陆公子这些天，今日可得好好敬他一杯呀！”

江昭阳抬头看他，“冯兄，劳烦后退一步。”

冯轲不明所以，依言向后退了一步。

“啪！”

江昭阳挥袖，用内力把车门关上了。

冯轲：“……”

这江少侠看起来沉静有礼的，怎么好像私下里脾气不太好呢。

楚天意一言难尽，他怎么觉得二师兄……在拿自己逗别人开心呢？

陆持云半抬着眼皮没忍住笑了，声音带着一丝困意的低哑，莫名性感。

江昭阳猝不及防，低头掩盖住脸上的微热，书上的字一个也未看进脑袋里。

楚天意这一打岔，两人的气氛也缓和下来。

陆持云知道他那日冷脸在江昭阳看来确实莫名其妙、不讲道理，这几日也思付着如何缓解。

但奈何陆二公子二十三年来从未有过哄人经验，一直僵持到现在。

没想到反而被江昭阳给哄了。

*

清河镇河流纵横，虽然偏北，却有几分江南鱼米之乡的意境。白墙青瓦错落，空气中若有似无的酒香浮动，船夫地摇着船荡在春波里。

江昭阳有些愣怔，思绪不自觉飘远了。

陆轲驾着马车行过青石板桥，在一座四层高的酒楼门口停下，烫金的“八仙楼”三字在夕阳余晖里闪着光。

门口的小二看到几人连忙殷勤上前招呼，连声道：“各位客官，是打尖还是住店？”

楚天意笑嘻嘻：“我们即打尖也住店。”

几人跟着在一处雅间坐下，小二连忙拿来点菜牌，陆持云不好口欲也没什么忌口，示意他们自便。

江昭阳象征性点了道姜汁鱼片，目光凝在楚天意手里的五香仔鸽、凤尾鱼翅上，本来还想客套一下的他决定让陆持云继续当冤大头。

小二乐呵呵的向他们推荐，“我们清河镇的酒是出了名的好，小店自酿的招牌‘醉八仙’便是用镇上传承百年的工艺酿造，甘冽醇香，各位客官要不要来上一壶？”

陆持云道：“来一壶。”

小二眉开眼笑地退出去了。

将酒菜陆续端上来，小二哈腰道：“几位客官，您的菜已是齐了。”

江昭阳拿起酒壶给四人满上，站起身举杯：“陆公子、冯兄，我与天意这一路叨扰良多，今日江某借花献佛，敬二位一杯。”

冯轲连忙离座，双手举杯道：“江少侠哪里的话。”

“醉八仙”芳香醇厚，绵柔甘洌，不难入口，但尾劲余长。

两杯酒下肚，江昭阳不胜酒力，脸已经开始泛红了。

陆持云目光不动声色滑过他薄红的眼尾，拿起公筷夹了片鱼肉放在他的碗碟，声音低沉：“尝尝。”

江昭阳看着面前骨节分明的手，脑袋有点不甚清醒，哦了一声，安静用膳。

陆持云撑着下巴，觉得醉酒的江昭阳莫名有些乖巧。

在谷里，除去逢年过节一齐庆祝的时候，江昭阳是很少喝酒的。

晚上的酒后劲有点大，加上他实在不敢恭维的酒量，难免有点头疼，江昭阳躺在柔软的床铺上愣神。

师父常说习武之人不能贪图安逸享乐，在谷里他们师兄弟几个睡的都是硬邦邦的木板床，自己好像好久没有睡过那么软的床铺了。

他缓缓闭上眼睛。

“阳阳，吃饭了——”

褐色的木桌上铺了一层蓝白色格子的桌布，上面放着两碗热气腾腾的阳春面。

江昭阳晃悠着双腿放下钢笔，从简陋的课桌上抬起头来。

他看到笑得眉眼弯弯的女人朝他走过来，乌黑的长发松松挽起，白色的热气氤氲，模糊了她明艳的五官。

她看了眼课桌，噗嗤乐了。压根没做几道题的练习本上，画了几个东倒西歪的简笔小人。

纤长如玉的手指用力点点江昭阳嫩白的额头：“又想挨训了是不是？”

……妈妈。

江昭阳猛地惊醒，满身是汗。

他已经好久好久没有梦到她了。

随着时间推移，他成熟稳重多了，早就不再像小时候调皮捣蛋，记忆里的人也开始慢慢变得模糊。

江昭阳心神不宁，实在是无法入睡。

他晚上饭没吃几口，现下饿的厉害。

江昭阳翻了一会行囊，才想起干粮袋子在楚天意那里，只得站起身，打算出去找点吃的。

刚打开门，就听到斜对面的门也应声开了。

陆持云衣袍松散地系着，露出大片胸膛，懒洋洋倚着门框，抱臂看他。

“……”江昭阳目不斜视从他面前路过，肚子不合时宜发出一丝微弱的嗡鸣。

陆持云看着他刚刚惊醒尚还带有一丝绯红的侧脸，以及虽极力稳住仍是略显摇晃的脚步，闷笑出声。

操。

低沉的笑声擦过耳膜，江昭阳只感觉自己脑袋要冒烟儿了。

他逃跑似的脚下生风，不自觉就运了力，瞬间移至一楼客堂。

半夜三更，酒楼里没有了白日里的喧嚣热闹，窗外冷白的月光洒在地面，静悄悄一片。耳边只能听到墙角清浅的虫鸣，以及店里小二靠着墙打瞌睡的呼声。

算了，这半夜三更的找不到什么东西吃，忍忍吧。

正当他转身准备回去时，发现陆持云就在自己身后。

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也不知道站了多久。

陆持云的衣袍已经系好了，长发披散，他背对着月光，微微前倾身子低头看他。

江昭阳笼罩在他高大的阴影里，瞳孔猛缩，瞬间出了一身冷汗。他浑身肌肉绷紧，面露戒备，后退一步警惕地看着陆持云。

陆持云挑眉笑了，似乎对他的反应很满意，被防备地盯着也不以为意，走向前伸手拍了拍正在会周公的小二。

小二迷迷糊糊的睁眼，看着陆持云随手抛过来的银锭子条件反射接住，忙不迭得问“客官……您有什么事尽管吩咐！”

“借灶房一用。”

陆持云示意江昭阳跟上，向灶房走去。

江昭阳浑身发紧，他知道陆持云不会像表现的这样简单，但其的危险程度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料。刚刚陆持云站在那里，悄无声息，江昭阳未在他身上探到一丝一毫的武功内力。

但他知道，刚刚那一瞬，若是陆持云对他怀有恶意，杀了他就跟捏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如果他出手攻击陆持云，现在估计人都凉半截了。

自己和这么一个危险分子同乘一辆马车几日，还真是心大。

江昭阳凝眉片刻，还是跟了上去。

惊惧过后，却有一丝诡异的兴奋在他心里疯狂盘绕。

他一定是疯了。

江昭阳这副警惕十足的模样，仿佛山丘上稍有点风吹草动就能吓回洞穴的某种动物。陆持云饶有兴味看着，懒懒散散的往墙上一靠，问道：“想吃什么。”

江昭阳耳根又莫名其妙开始发烫，不自觉抿抿嘴，故意道：“佛跳墙。”

陆持云的目光在江昭阳有些湿润的唇上一扫而过，声音低沉：“别闹。”

“哦，那阳春面吧。”江昭阳想说他自己来，就看到陆持云舀起一瓢水倒进铁锅里，话在嘴里绕了一圈最终没有出口。

他翻了翻桌台上几个竹罩，酒楼的灶房东西齐全，很容易就找到一把面，放在碗中递给陆持云。

而后默默蹲下，拿出火折子把柴火点燃，灼热的火光映红了他的面颊，江昭阳有些不自在的站起来。

锅底有小气泡往上咕嘟咕嘟冒，陆持云把面放进去，搅动几下，转身调料碗去了。

他没有说诸如“陆二公子居然还会煮面”这类调侃的话，只是安静站着，看得出神。

一时间，只有锅里传来的水声，让夜晚显得十分静谧。

昏黄色的烛光隐隐约约勾勒着陆持云锋利流畅的下颚轮廓，意外的有些柔和。

面煮好了，比记忆中那碗还多卧了一个蛋，江昭阳止不住心中温软：“陆持云，谢谢。”这一刻，什么危险分子的结论好像都被他抛诸脑后了。

陆持云看他脸上带着清浅的笑意，忍不住低头凑近逗弄：“刚刚不还凶得很？”

温热的呼吸打在江昭阳的脖颈，激起一片微微的战栗，他偏头睨了陆持云一眼，端起那碗冒着热气的阳春面，转身走了，只留给他一个从容的背影。

陆持云抚掌大笑，也跟着回房去了。

回到房间，江昭阳拿起筷子戳了戳卧在上面的荷包蛋，面条柔软汤清，他克制不住嘴角上扬，坐下慢慢吃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