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时候，太阳将落未落，橙红色的光照在人们身上少了午间那种灼人的燥热。
霍佑晴换了一身休闲的装扮，黑色T恤衫加薄牛仔裤，蹬着运动鞋跟她爸去河边下网。
家乡这些年一直在大力发展旅游业，河道重新开拓过，宽阔蜿蜒地流淌在村头林间。
绿荫掩映的河畔零零散散地坐着从市区特地赶来的钓鱼人，其中几个人已经和霍父相熟了。
“你女儿啊。”钓鱼人看着霍佑晴，问道。
“诶。”霍父笑着回答，把丝网边上的大浮漂塞到霍佑晴手里，“把网抖开。”
“嗯。”霍佑晴应了一声，这点简单的活，她小的时候常干，拽着渔网的边缘往后退，两手一撑不大的渔网就展开了。
“你女儿不常回家的吧。这皮肤白的来，帽子都不带一个，不要晒黑了。”
霍父笑得爽朗，“太阳都要落山了，能晒到什么呀？”
霍依晴跟着一笑，一步一步往后退，她想起母亲说过，自己还蹒跚学步的时候，父亲常会带着她出海，小船开得不远当天就能回，一个夏天过后父女俩被海风吹，被太阳晒，黑红黑红的两张脸，一笑，只剩两排牙。
抱在手里的记忆霍佑晴已经很模糊了，再大一点倒是能恍惚想起，零星的碎片拼凑出并不完整的回忆，铁管子焊接的小船，高高的江堤，还有江堤上那户卖豆浆油条糊口的人家。
细丝网落进水里，只有浮漂打在河面的时候发出很轻的细响。
河这头刚刚布好了网，又要到对岸去收父亲之前下好的另一面。
经过一座刚造不久的水泥拱桥，父女俩有说有笑地走了段路，就看见几个十来岁的孩子躬着腰，聚在一起，不远处的岸边停了一辆自行车。
那些都是附近村里的孩子，霍佑晴早认不全了。
霍父对着人群里最大的那个扬声道：“高逸文，天要黑了，早点回家。”
孩子群一下就散了开来。
河畔的风哗哗地吹过，吹得路边的林道树沙沙作响，被太阳晒的黑黝黝的孩子看到霍父，回道：“我们在看哥哥画画呢！”
这个是隔壁邻居家的孩子，见到霍佑晴也会喊人，“阿姨，你回来啦。”
“嗯，回来了。”
高逸文的妈妈比她大整十岁，霍佑晴小时候是这位邻居姐姐的跟屁虫，确实是一个辈分，因此她对“阿姨”这个称呼接受良好。
霍佑晴站的地势稍高一些，女人低着头去看坐在河岸写生的人，他有着一头微长微卷的黑发，穿了件蓝色的衬衫，袖口挽起，露出一截好看手腕。
男人速写的夏日河景图几近完工，他停下手上的动作，站起来，循着声音望去，看到不远处的霍家父女。
他和霍佑晴年纪相仿，而立之年，气质依然干净清爽，高而挺拔的身形在人群里很出挑。
霍佑晴看着这个长相清俊的来客，礼貌地笑了笑，又跟着父亲继续往前。
黄昏的天很快就暗了下来，孩子们被叫回了家，红色的塑料水桶里几条刚捞上来的鱼正跳得欢快。
霍父把唯一的小马扎让给了女儿，自己席地而坐，抽完手上的这根烟，他们就准备回去。
“爸，我上次回家的时候这条河还没这么宽呢。”
霍父用手臂环成一个圆圈，“用这么粗的管子冲出来的。”
“是水冲出来的？不是挖的吗？”
“挖要挖到什么时候？”霍父抽了口烟，“我和你妈没事就过来看看。”
霍佑晴笑了，“当监工啊？人家又没给你钱。”
“热闹呀！”霍父道：“很多人来看的。”
“每天都来？”霍佑晴打趣道。
“哪可能每天？”
正说着话，就听见“啪”的一声脆响，一条小生命在父女谈笑之间灰飞烟灭。
“爸～这里有蚊子。”三十岁的人了，还是会对着父亲撒娇。
“不抽啦，回家回家。”霍父掐灭了烟头，拍拍裤子。
霍佑晴一手拿着小马扎，一手挽着老爹的胳膊，披着轻柔的夜色，往家的方向走去。
行到途中，听见一串清亮的铃声，便带着父亲避到了路边。
一辆自行车从两人身边过去，后车座上挂了个尼龙帆布的袋子，是刚才那个人。
“他也坐了挺久啊。”霍父说。
“嗯。”霍佑晴笑道：“可能在画月亮吧。”
祁商踩着自行车到度假酒店的时候，天已经很黑了，为了方便游客出行，酒店前面就有长长的一排单车租赁桩，还了车后，祁商斜挎着工具包，走进了大堂。
这家度假酒店的建造背景与当地近些年的发展方针息息相关，才投入使用不久，设施崭新齐全。
祁商定的房间在顶楼，大堂经理见到他笑道，“回来啦。”
祁商点头道，“嗯，回来了。”
“今天去哪里逛了呀。”
“在庆民圩附近。”
“那蛮远的。”
“是挺远的，再过去一点要到江岸了。”
简单的寒暄过后，祁商穿过大堂乘上直达电梯到了酒店顶楼，这栋楼放在市区不算起眼，却是小镇最高的地方，从房间的落地窗望去，可以看到很漂亮的夜色，烟波浩渺，流光闪烁，主街上的游客还能在沿街的商店里，租到应景的汉服。
祁商这些年时常会过来看看，人工建造的景观，挑剔点来说总免不了匠气，可看着这样的景物一处一处簇拥着落成，一点点地使这片土地焕发新的生机，祁商心里是由衷高兴的。
他一直热爱着这里，并视其为第二故乡，研究生毕业后就在江城落了户口，得闲便会过来看看。
祁商很小的时候，也过过乡间生活，父母在这里包了一大片田地，田间搭了矮矮的土房，那个时候家里收入一般，但是过得简单和乐。
祁商揉了揉微酸的肩膀，趿着酒店的拖鞋走到沙发边坐下，回到这里，他时常会想起一个女孩。
她的脾气很大，一点就燃，还爱和男孩子打架，偏偏成绩还行，每次挤两滴眼泪都能躲过老师的惩罚。
那时候的自己也不知哪里来的正义感，想给兄弟报仇，某天放学，女孩留到了最后，也不见家长来接，教室后门锁着，祁商用一根苕帚插在前门的拱形把手里，将门给堵了。
后来……
现在回想起自己儿时干的破事，觉得实在幼稚得可以。
他是借读生，没在这里读到小学毕业，那个年代有电话都是奢侈，什么联系方式都没留下。
不过小地方有小地方的好处，庆民圩附近就那一所村校，路上看到年纪差不多的搭搭话，大概率就是同学。
前几年来小镇，还真给他遇见了一个同届不同班的校友，聊上话的机缘是因为祁商坐了他承包的观光船。
“霍佑晴啊？我认识，就住我们隔壁村。以前上下学路上能碰到。她后来考上大学了，我们这里学校什么水平你也知道，能考出去就很不错了，听说工作后谈了个男朋友，已经见过家长，快准备结婚了吧。”
“她要结婚了？”
“也要二十五了吧，我结婚早，孩子都会走路了。”
那一年，祁商还在读美院的研究生，觉得结婚是一件很遥远的事。
祁商突然想起傍晚遇见的那个女人，皮肤白晰，身材高挑，宽大的T恤看上去空落落的，模样清丽动人。
明明是陌生的长相，却让他感觉似曾相识。
今天傍晚，入夜时分，他本应该再早一些离开的，悠悠的晚风把河堤上那对父女的家常话送到了耳畔，祁商听着心也跟着沉静下来。
他们聊一天下来的收获，聊家里新买的丝网的目数，还有眼前的突然变宽了很多的河道。
仿佛人生至此，未染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