妘景心绪低落到了极致。
她一出将军神宫便上了云轿,直到落在妘庠神宫前,才觉出蹊跷。
妘庠神宫前有一条长长的白玉阶梯,是一条通往倾危神山山顶的近道。
往日这条阶梯上,来来往往都是山民。妘庠和风闻婉好脾气,向来也不禁人来往,甚至在神宫前布设茶店摊贩,供来往山民歇脚。
却不知为何,今日神宫前一个山民都见不着,还分散排开穿盔带甲的神兵。不光神宫前,那一小片神山,都鸦雀无声,笼罩着压抑的气氛。
妘景心中觉得奇怪。但来不及多想,她揣着狐疑冲进厅堂,张口便道,
“爹,我要九渊的冰玉种!”
娇俏声音落下,一卷凉风自堂中穿过,她不禁瑟缩。
冷静下来一瞧,屋内安静得奇怪。
两位仆从,抬着一箱物什从她身边经过,安安静静出了门。
妘景低头瞟了一眼,是纯得毫无杂色的整璧金屏风。
金器,西荒盛产金器!
妘景几乎本能的意识到,滕宁来过家里!
可是滕宁不该在少黎那里养病吗?
妘景抿住嘴唇,疑惑的看向主座之上的父亲,撞见的却是父亲同样诧异的目光。
到底,发生了什么?
妘庠很快反应过来,放下茶杯,不动声色恢复寻常,接着妘景的话问道,
“冰玉种可是万玉之母,能生万物。乖女儿要此物作何用?”
冰玉是东荒圣物,冰玉种是冰玉之根系,是圣物中的圣物。
于情于理,妘庠都得问上一问。
妘景正想着如何巧妙的回答父亲的问题,便听一道打趣的声音闯入,
“妹妹,不会是为了少主而来吧。”
回头看去,一席牙白色缎面直袍的纤瘦男子正跨步入屋,手捏一把折扇,额间两缕垂发迎风飘扬。
“二哥?”
妘景有些诧异。
“你怎么回来了?”
妘景有三个哥哥,二哥妘邪,一定是其中最聪明的一个。
妘邪自出生便羸弱。某位上神提醒妘庠风闻婉,说妘邪慧极必夭。这话二老好多年惦记了好多年,后来被妘邪听去,他便渐渐收起了聪明劲儿,大多只是跟在人群后静静看着。
但妘景知道他有多聪明。小时候,她惯常耍一些小把戏,譬如装病翘课,譬如分明是她自己打了容玉却哭哭啼啼装无辜。父母双亲和另两个哥哥被她连哄带骗、无限溺爱她时,只有妘邪不着她的道,一面随众人夸她聪明伶俐乖巧懂事,心疼她呵护她,一面看向她的眼神却宛如看戏,仿佛早已看穿她的叛逆坏心思。
妘景小时候也是机灵鬼。妘邪如此聪明,小妘景自是很想亲近他。只可惜,没什么机会。
妘景降生时,妘庠一席“摘星星”的话引得北斗星君下界认了干女儿。其实北斗星君当时是想来收徒的,妘景年岁太小,便改收了妘邪为徒。
妘邪正式拜入师门、去往天宫修习时,妘景才三十来岁。这后来,妘邪一直呆在天宫,跟着北斗星君修习,鲜少回家,兄妹两聚少离多,渐渐陌生起来。
也不知这关头,他怎么突然一声不吭回了东荒。
思虑间,二哥妘邪已经在妘景眼前站定。
他“啪”的一声抖开折扇,架在身前,一股天宫特有的清冽味道瞬间拂面而来,
“妹妹奇怪怎么会见到我,我也奇怪怎么会见到妹妹。妹妹此刻不是应该受着将军的拘禁之刑?多年不见,竟还是如此淘气,私自跑了出来。”
上次妘景见他,还是七年前她与谢离大婚。
妘邪从天宫驾着祥云而来,算是给足了她面子。
只不过,同小时候一样,他分明看出她满心不乐意,却还一面看戏般看着她哭天抢地,一面送了天宫瑶池里的一对并蒂莲、说了好些恭祝她和谢离永不分离的聪明话。着实气得妘景骂了他好久。
真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妘邪还是一副让人又爱又恨的模样。
妘景禁不住佯怒笑开,
“不是我私自逃出来,是……”
她还未解释,妘邪却仿佛看穿一切,胸有成竹抢了她的话,
“是少主放你出来的吧。他也同我求过冰玉种。”
妘邪抬步走近妘庠跟前,将拒绝少黎的话原原本本又说了一遍,
“父亲,这冰玉种独此一颗,万万年来养在九渊。九渊世代划拨妘氏一脉,冰玉种便也算是我妘氏看守之责。因此,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可取用。”
“可是”,
妘景一心想赶走滕宁,未待妘邪话毕,张口便闹道,
“天上的星星我都要得,九尾麒麟我都要得,区区冰玉种,有何要不得?”
什么职责不职责。
她只知道,那冰玉种放在九渊万万年来毫无用处。
还不如拿来打发了滕宁,好快快成全了她和少黎!
妘邪仿佛铁了心要和她对着干,摇着折扇文绉绉的又讲起一大通道理,
“那星星多得摘不尽,那九尾麒麟可以再生。可这冰玉种,拿走了,便就再没有了。\"
“什么叫拿走了便就再没有了?”
就仿佛在掂量她配不配得上这宝物的珍贵似的。
妘景好气。她恶狠狠的瞪了妘邪一眼,转头去求父亲,
“我不管!便是要这独一份又如何?”
她扑到妘庠腿边摇他的衣摆,
“爹,从前你不是事事都依我么?今天是怎么了?怎么哥哥一回来你便不疼囡囡了?”
妘庠面无表情的觑一眼妘邪,无奈道,
“不是不疼,是你太胡闹了!”
他拉过妘景的小手,目光平和的,甚至带着笑意,却由内而外散发着一股底气,无端让人想要俯首听命。
“乖女儿,你且说一句实话,这冰玉种你拿了到底要做什么?若你说得出个所以然,为父便给你。若又是为了少黎殿下胡闹……”
妘景闻声一僵。
妘庠瞬间便明白了一切。
\"自从遇见了少主,妹妹的心思,又何时落在过旁处。\"
妘邪相当清楚妘景的软肋,皮笑肉不笑说道。
妘庠牵着妘景,突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为父一直劝你,莫要和少黎殿下牵扯太多,你听不进去。现在……”
他欲言又止的和正进门的风闻婉对视一眼,深吸一口气,
“罢了,多说无益。你乖乖听谢离的话,好好在将军神宫反省吧。这一次,我们不会再纵着你了。”
妘景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只道是家人都铁了心不帮忙,气得抽出手,
“谢离谢离!成天就知道谢离!他关押女儿爹娘不闻不问就算了,如今这点小事,爹娘也不帮忙!”
她站在厅堂中央,环顾一圈。
悠悠扇着折扇、满脸看戏模样的二哥;
愁容满面心疼无比、却始终无动于衷的娘亲;
以及分明温和慈爱、却根本求不得劝不动的爹爹。
“行!”
她高高撅起小嘴,插手掐在腰上,“你们不帮我,我自己想办法!”
不等话音落尽,她便涨着通红小脸,噔噔噔跑出厅堂。
风闻婉望着她的背影,满眼担忧,看向妘庠,“囡囡不会真的要自己去取吧。九渊那地方……”
妘邪波澜不惊的声音紧接着响起,
“妹妹的脾气,母亲还不知道么?只会求人。闭着眼都猜出来,八成她去求了祁姑娘,无果,便也就不了了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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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过一会儿,妘景果然出现在倾危山脚,长老神宫后院。
“鸾鸾,求救!十万火急!”
妘景不待从云轿上下来,远远便朝坐在槐花树下看书的身影喊到。
“滕宁那小蹄子,吵着要九渊的冰玉种造神宫疗伤。你知道我这身神功,基本算个废人。你陪我一起去吧。你天天跟着祁长老修炼,肯定没问题。”
祁书鸾熟稔的牵起妘景,藏身槐树之后。
“冰玉种,”祁书鸾有些诧异,
“九渊原本不就是妘氏一脉的地界么?冰玉种本来就是妘氏的呀?妘庠上神难道不依着你的想法……”
妘景明白祁书鸾的诧异,她自己也觉得很奇怪,
“我二哥回来了,说了一通冠冕堂皇的话,竟然说服了爹娘。”
祁书鸾听到妘邪的名讳,面色变得犹豫起来。
她比妘景年长五十来岁,相较妘景,认识妘邪的时间还要更长。
祁书鸾是知书达理、温婉贤惠的姑娘,这种姑娘,很容易被妘邪这样聪明到发光的儿郎吸引。
可惜,祁书鸾并未同妘景提过一次她对妘邪的感情,以上这些全是妘景从这两人为数不多的碰面里自己瞎琢磨出来的。
祁书鸾思虑片刻,劝妘景道,
“既然妘邪哥都觉得你不该去拿冰玉种,妘妘,你要不别去吧。听话,回将军神宫,乖乖等……”
“等谢离回来??”
妘景出声打断她,
“我为什么要等谢离回来?”
她不明白,怎么又是一个向着谢离的?
“若我不取回冰玉种,滕宁就赖在东荒不走,少黎哥哥便没办法带我远走高飞。鸾鸾,我怎么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祁书鸾被妘景陡然扬起的声调吓了一跳,讷讷点着头。
妘景猛吸几口凉气,还有些气不过,又重重道,
“鸾鸾,我知道你向着二哥。但你也不能每次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真不是因为他。”
祁书鸾面色变得凝重,
“我早就想去看你,奈何一直进不去将军神宫的结界。妘妘,你可知那天发生了多么严重的事?!”
妘景有些慌,
“什么事?”
“你去赌坊的那晚,九幽又来闹事了。他们从南边闯来,一路枪杀,直抵东门。本来东城门的守将应该拦住他们。可是听说你又好巧不巧,调离了守城士兵。为了一场夜游。
“谢离不清楚事情原委,在城墙上当众责问守城副将,副将将你供了出来,传了出去,现在大家都觉得,都觉得……”
“都觉得我是叛徒?觉得我和九幽贼子是一伙儿的?”
妘景反问道。
祁书鸾抿了抿嘴唇,说得很是犹豫,
“本来,你出身时,就天降异相。当时九幽那边的天空,漫天红霞青雨。被有心人利用,你现在……”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直至淹没在槐树婆娑声中。
妘景终于明白了。
难怪谢离那天来逮她时极端愤怒,难怪谢离要拘禁她,难怪连爹娘都说她胡闹,原来真的跟九幽有关。
所有的一切诡异之处都有了解释。
难怪妘庠神宫外那么肃杀,站满神兵。恐怕不止妘庠神宫,恐怕整个倾危城,整个东荒都惶惶不安。
妘景万万想不到,九幽竟然真的可怕至此。
在她的认知里,九幽只是东荒南边境再寻常不过的一处山坳。
地势闭塞幽暗,终年不见天光,遑论繁衍生息。
若说九幽唯一厉害的,可能就是他们的卜筮之术,言无虚发,必定应验。至高境界是一种失传的秘术,说是能通晓天意,撼动乾坤,神乎其神。
但区区卜筮之术,根本难成气候。原本,九幽乖顺的臣服于东荒。
却不知为何,月余前,突然入侵倾危城。四处散播东荒将亡的言论,招募信徒,□□杀,所过之处,乌烟瘴气。
妘景虽然没瞧见过这些残忍的场面,但她听身边人说起过,也见过谢离三天三夜不和眼的追击贼寇。
爹娘叔叔伯伯讨厌九幽,谢离讨厌九幽,她自然跟着讨厌九幽。
又怎么可能是九幽的帮凶?
“真是可笑!”
妘景一声冷呵,
“我可是妘庠上神的亲生女儿,是我娘怀胎十月生下来的。我生在倾危长在倾危,何时就成了九幽之徒!”
“自然,自然,”
祁书鸾不住帮妘景顺气,
“妘庠上神帮你证明,我也帮你证明。本来你要处以极刑流放的,谢离苦求荒主,这才由他帮你受了刑,改罚你禁步神宫。”
“我们大家如此艰辛护住你,我觉得,这个关头,无论为了流言也好,为了规矩也好,不要四处走动,叫人瞧了闲话。”
妘景自然知道祁书鸾所言在理,也知道她是为自己好。
但她实在气不过如此流言蜚语。
想她捧在手心里几百年,何时受过这般诋毁?!
便就纵着心头一口恶气,刷的立起身,
“狗屁规矩!”
她捏紧拳头抵在腰间,恶狠狠看向祁书鸾,
“我只问你,你陪不陪我去?!你也知道,九渊那地方,神秘闭塞、猛兽横生,我自己去,只能是死路一条。你就忍心看我,要么没命,要么失去少黎?”
祁书鸾仰头看着眼前怒目少女,她再清楚不过少黎对妘景意味着什么,她知道妘景有多坚决。
但她也清楚的知道这件事有多么严重。
她那天可是亲眼见到谢离从宗神刑台下来的!
荒主的九道金刚刑鞭打在他的背后,他整个人就像在血里泡过一般。湿透的须发粘在下颌,黑眸死沉。
九道金刚刑鞭的余光在天幕上画出诡异的形状,轰隆巨响盘旋在头顶。谢离背着光走下刑台时,每一道响动,仿佛都能将谢离掀翻在地。
祁书鸾何时见过谢离如此脆弱的模样?
所以,当谢离一步一顿,呲牙咧嘴停在她的面前时,饶是她平时再向着妘景,饶是她再依着妘景讨厌谢离,那一刻,她还是忍不住酸了鼻尖。
谢离为了弥补妘景犯下的错,自请去九幽剿杀所有叛贼。
他拜托祁书鸾,这段时间,无论如何看好妘景,让妘景安安稳稳呆在他的结界内。
当时,她没有答应。但心里,却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祁书鸾不想阻拦妘景,但她又想听从谢离,犹豫半天,愣是一个字也没说出口。
两人沉默间,远远一声中气十足的“书鸾”,打破寂静。
作者有话要说:长大后的妘小景:没眼看,真的没眼看,那时候执念太深了,竟还想着帮他。
谢离系着围裙从灶间出来:我听朱颜难辞说你做这一切是为了解脱?什么解脱?跟着为夫对你来说就那么难受么?我护你养你、爱你宠你,一心一意只为你时,难道你心里想的是怎么摆脱我?罢了,原是我不配……
妘小景:救命……他好茶我好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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