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远侯府的规矩是，大年三十要守夜。

柳璨虽然不能再把顾昭圈在屋子里，但想着自己也和顾昭在同一间客厅里，顾昭定然不会受到什么委屈，便渐渐放下了心。

这边父子四人和江永在一起谈天说地，说着自己一年里的见识，那边婆媳四人与卫珍也在拉着家常，只剩下柳峻兄弟三人两头乱跑，忙得不亦乐乎。

天平明时，几人都有些困倦，陈氏温煦的目光便落在了卫姝身上：“姝儿也真是的，身子都这么重了，怎么还来守夜？”

卫姝笑得温婉：“现在身子重，本来就睡不好，来陪娘说说话，我心里也高兴。”

顾昭困的迷迷糊糊的，只想着强忍困意，守到天明后回屋睡觉，却听见陈氏叫住了自己：“昭昭不懂你二嫂的意思？”

顾昭强打精神：“媳妇见识浅薄，还请娘替媳妇解惑。”

陈氏脸上的笑容便消失了：“妇人到了怀胎的最后两个月，不知为何，总会频频起夜小解，闹得一夜都睡不好。”

顾昭面上有些震惊，再看向卫姝的神情便有些敬佩了：“二嫂真是辛苦了。”

卫姝正要说几句客套话，忽然见陈氏沉下了脸：“昭昭要是不想受这份苦，那便让旁人为璨儿生儿育女。”

如同一盆冷水兜头浇下，顾昭顿时清醒过来，抬眼望着陈氏，一时间几人无一人开口说话。

停了片刻，顾昭垂下了眼：“媳妇并没有不想为夫君生儿育女。不过，若娘有心怡的人选，直接让夫君收了便是，媳妇绝无怨言。”

果然还是到了这一天。

昔日柳璨小意开导才驱散的担忧，就在婆母这一句话中悉数笼罩在了顾昭身上。

顾昭也不知道为什么，她与柳璨成婚这么久，都没有生下一儿半女。

只是柳璨从来不曾要求她生育儿女，两人云雨也是一件极欢愉的事情，顾昭便一时忽略了这件事。

可有些事情，即便柳璨不在意，公婆却不会不在意。

而柳璨即便有心想要护着她，也囿于孝顺二字，有心无力。

昔日母亲的悲惨经历即将在自己身上重演，顾昭眨了眨眼，忽然明白了母亲当年的心情。

陈氏面上又浮起了笑容，却依旧没有放过顾昭：“昭昭既然这么说了，那择日不如撞日，待会儿便将那两个丫头带回去吧。”

顾昭登时抬眼望着陈氏，眼中满是震惊。

她的婆母不仅要她的夫君和别的女人欢好，还刻意选在了新年夜这一天。

嫉妒、气愤、委屈与屈辱一一浮现在心头，顾昭面上浮现出最温婉的笑：“好，都听娘的。”

怪不得娘要她嫁给简讷，怪不得爹不愿意让她嫁到定远侯府中。

上一世，因着母亲的关系，即便她与简讷成婚五年后依旧没有任何子息，婆母待她也是温和而疼爱的，即便是给简讷塞妾室，也小心翼翼地怕她难受。

如今……

顾昭并不后悔嫁给柳璨，只是觉得有些想念父母。

“好什么好？”顾昭失神间，柳璨已然走过来挡在了顾昭身前，强忍怒意望向陈氏：“娘，我不需要。”

柳璨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与顾昭待在同一间屋子里，顾昭还能受了委屈。

方才陈氏几人沉默的时候，一直留心顾昭的柳璨便已经注意到了，抬步就要过来护住他的昭昭。只是江永紧紧地拉住了柳璨的手臂，前几日柳璨又和父亲谈过，见父亲面色如常，便暂时停住脚步，免得让顾昭的处境更加糟糕。

不想竟让他的昭昭受到这么大的屈辱。

陈氏冷冷地望着自己的小儿子。

没等到陈氏开口，顾昭便轻轻拉了拉柳璨的衣袖：“夫君，娘也是为你考虑。”

柳璨转身望着顾昭，见她眉眼低垂，恭顺至极，不由揽住了顾昭的腰，声音干涩：“昭昭，你唤我什么？”

顾昭望向柳璨，笑着将那两个字又重复了一遍：“夫君。”

“别叫什么夫君，叫我阿璨，”柳璨微微躬身，平视着顾昭的眼睛，眼角现出一抹红：“昭昭听话，唤我一声阿璨，就一声，好不好？”

他的昭昭最喜欢唤他阿璨，平日偶尔也唤别的称呼，但多为调侃，只有这两个字唤得最勤。

昭昭说过，她不喜欢唤夫君这类宽泛的称呼。

顾昭避开柳璨的眼睛：“唤夫君还是唤阿璨，不都一样吗？”

柳璨只是望着顾昭，望着她避过自己的眼睛，哑着嗓子问：“昭昭……真的不愿意唤我一声阿璨？”

他的昭昭，不肯与他交心了。

顾昭眨了眨眼，将眼泪悉数逼了回去，抬头望向柳璨：“阿璨，娘说的有道理。昔日我忙着照顾你的衣食起居，一时忽略了这件事。既然娘已经为你准备好了，那你便收了她们吧。”

“我只要昭昭，”柳璨眼角越发红了，闻言想了又想，厉声道：“柳峻，把你小婶带回我房间去，不准她出来。”

柳峻见气氛肃穆，根本不敢动弹。

柳璨便大步走到了柳峻身侧，先是自他靴侧取下了随身携带的匕首，随后将柳峻拽到了顾昭身旁：“快去，带你小婶回房间，之后的事，你全都不用管。”

房间外有十个围子手，一定能够护住昭昭。

可柳峻依旧不敢动。

他爷爷、他爹、他二叔都神情肃穆，只有他江叔几不可察地，轻轻地朝他点了点头。

柳峻刚刚壮起胆子，就听见了他小婶的声音。

顾昭的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平和，不徐不缓，更听不出一丝情绪：“阿璨，我们院子里还有几间厢房，里面各种东西一应俱全，等她们到了以后，直接住进去就好，并不会麻烦。”

“阿璨若是执意不肯收下她们，倒像是我爱拈酸吃醋，害的阿璨不孝爹娘一样。等到了那个时候，阿璨是不是想害我自请休弃啊？”

“昭昭没有醋。是我不要，不是昭昭不肯。”柳璨摸了摸顾昭的头：“别说话，一切都交给我来处理。你回去洗把脸，换身衣服，一切都会没事的。”

随后，柳璨松开了顾昭，柳峻也在江永的示意下握住了顾昭的手臂，小声道：“小婶，我们先走，小叔会解决掉一切问题的。”

顾昭只是皱眉望着柳璨：“阿璨，这件事情必须得到解决，逃避——”

话未说完，顾昭被柳峻拉得一个踉跄，不由望向柳峻，就见柳峻拼尽全力地拉着她离开。

顾昭想要挣开柳峻的手，可惜毫无用处，只能被柳峻拉着，深一脚浅一脚地往自己院子里去。

顾昭的身影完全消失之后，柳璨转身看着陈氏：“娘……一定要逼昭昭吗？”

陈氏忍着气：“她自己生不出来，难道你要我看你断子绝孙吗？”

柳璨望了陈氏许久，陡然跪了下去，膝盖砸在地上清晰有声。

随后，柳璨将方才自柳峻身上取下的匕首高高举过头顶，轻声道：“娘剜了儿子的心吧。”

满室皆惊，只有江永走到炉子前，伸手烤着火。

柳璨绝不会放任顾昭一个人在此处，自然也根本不会让自己受伤。

陈氏登时站了起来，气得浑身颤抖：“璨儿，你在威胁娘？”

柳璨望着陈氏的眼睛，一步步膝行至陈氏面前，将匕首塞到了陈氏手中，带着陈氏的手，将匕首拔出了鞘：“娘，儿子爱昭昭。昭昭难受，儿子心里跟刀子剜一样。”

“娘非要昭昭难受，儿子不敢违逆娘，昭昭也不会看儿子违逆娘。”

“娘，儿子难受。您剜我一刀子，说不定，我就没这么难受了。”

陈氏扔了匕首，厉声怒斥：“璨儿，你为了一个女人，连爹娘都不要了？”

“儿子不敢，”柳璨又捡起匕首，塞到了陈氏手中：“不是儿子不要爹娘，是爹娘不让儿子要昭昭。”

柳璨握着陈氏的手往自己心头送，声音又低又痛，仿佛泣血了一般：“娘，就这儿，儿子这儿疼的厉害。您捅一刀，求您了。”

陈氏愤恨地抽出自己的手，将刀子狠狠掼在地上，柳璨便又捡了匕首塞在陈氏手中，如是反复。

柳彻走到江永身边：“你怎么不去拦他？”

江永惊讶地看了柳璨一眼，面上有些尴尬，似乎没想到他会注意到自己，随即笑了：“拦不住。”

柳彻望着江永，江永又道：“侯爷，我和李俭他们都知道，没了顾昭，柳璨肯定得发疯。”

“我们只好奇，柳璨发疯的时候，会不会伤到顾昭。”

“顾昭敢为了柳璨去边关，柳璨敢为了顾昭上刀山。”

“王斌跟我说过一句玩笑话。他说，柳璨就算下了地府，顾昭哭求一声，柳璨都能拼杀出来，护在顾昭身侧。”

“有时候，我还挺为顾昭担心的，生怕哪天顾昭变了心，柳璨活活折腾死人家。”

“刚才的事，您也看见了。要是顾昭真的和离再嫁，您猜柳璨会不会过去捅死人家男人？”

柳彻回想起前几日和柳璨的谈话，又问：“柳璨……真的这么看重昭昭？”

江永只是轻笑：“侯爷觉得呢？”

看着柳彻面上的沉思，江永心中暗叹：柳璨，兄弟只能帮你到这里了。

柳彻心头一紧，提步走到柳璨与陈氏面前，一掌挥掉了匕首，不耐烦道：“二十多岁的人了，还分不清真话和玩笑话，真是不长进。”

“你娘不会开玩笑。你回去哄哄昭昭，明天去顾家住几天，过完这个年再走。”

江永低头望着炉子里的炭火，重重地松了一口气。

江永方才的话半真半假，为的就是让柳彻知道，柳璨承受不起失去顾昭的代价。

陈氏毕竟是柳璨亲娘。

孝字当头，即便柳璨有心护着顾昭，到底还是不能做的太过分，只能让柳彻帮忙解决陈氏。

孰料陈氏闻言更气了：“你什么意思？她给我儿子灌了迷魂汤，现在还是我的错了？”

“我今天把话放在这里，这家里有她没我，有我没她！”

“璨儿要是敢跟着她去顾家，从此就别再进定远侯府的大门！”

江永眉头顿时折起，柳璨则满眼痛苦地望着陈氏，最终磕了三个响头。

柳璨磕得极重，额头碰地声声作响。等他直起身来时，额头上已经有块明显的淤青。

陈氏震惊地望着柳璨，柳璨含泪开口：“娘既然不愿意见到儿子，儿子绝不敢带着昭昭来碍娘的眼。”

这句话说完后，柳璨不再顾及其他人，起身朝着自己院子走去。

天已经亮了。江永走到窗边打开窗户，吹了阵冷风进来。

柳璨进了院子，见围子手依旧尽职地守着，心头放松了几分，抬步进了屋子。

柳峻一早就摁着顾昭坐在了桌子前，此时却依旧死死地拽着顾昭的胳膊：“小婶你别总想着出去。小叔一会儿就来了。”

“昭昭，我回来了。”柳璨笑望着顾昭：“拿件衣服，咱们去别处住几天。”

顾昭皱眉望着柳璨额头上的淤青，缓缓站起身来：“……柳璨，我想回家住几天。”

“我一个人回家。你别跟着。”

柳璨只当没听到顾昭口中的“柳璨”二字，也不管顾昭不让他跟着，只是自衣柜里翻出一件大氅披在顾昭身上：“咱们去青罗巷的那间宅子，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