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向阳跟傅星洲打了个招呼就溜了。

何小影目送他离开，对站在门口的傅星洲说：“他明天就不来了。”

她知道傅星洲不喜欢孙向阳，想着他听到这话会很高兴。

但傅星洲只淡淡地回了一个“嗯”，情绪并不高。

刚刚何小影和孙向阳的对话他听见了，这间破旧的房子根本没有隔音可言，哪怕屋里的人在阳台讲话，站在走廊的人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他眼睫低垂，没有多说什么，径直走进了房间，留给何小影一个冷淡的背影。

何小影怔愣地望着傅星洲，不知道他今天情绪为何如此低落。

*

作品照片发给作协后，就是漫长的等待。

或许是有了不该有的期待，就觉得时间难熬了些。

十几天后，何小影就收到了作品复评的通知。

她很激动地打电话给孙向阳，后者得知后很为她高兴。

“你看我就觉得你能行的，”电话那头的孙向阳说，“只要进了复评，就有很大希望了。”

这话让何小影信心增加不少，她问孙向阳：“你呢？通过初选了吗？”

“没呢。”孙向阳语气轻松，似乎并不在意，“我本来就不抱太大希望，毕竟我对自己的水平心里有数。”

何小影安慰了他几句，挂了电话后，她万分期待地等待复评结果。

一直到8月中下旬，何小影终于收到了美协的通知，她的作品正式入选了。

很快，奖金就打了过来。

这是何小影靠自己赚到的第一笔钱，她来回数着那沓粉色钞票，心里别提多满足。

傅星洲一回到家，何小影激动地跑到他面前，对他报喜。

“这是我参加绘画比赛拿到的奖金，”她咧着嘴，兴奋地把钱展示给傅星洲看，“这些钱已经足够高中两年的学费了，以后你不用这么辛苦了。”

傅星洲看了一眼她手里的钞票，面色不自然地说：“恭喜你。”

看傅星洲并没有很高兴的样子，何小影喜悦的情绪瞬间蔫了下来。

他可以不用那么辛苦地在码头卸货，不用一天工作十几个小时，他不应该跟她一样高兴吗？

何小影刚想说什么，傅星洲身体有些疲惫，语气冷淡地说：“我有些累，先睡了，不用叫我吃饭。”

何小影感觉到了傅星洲的情绪低落，以为他是工作上遇到了什么困难。

她顺从地点点头，没有去打扰他。

回到自己的房间，她把钱仔细地放在一个铁皮盒子里。合上盖子前，她突然想到什么，从盒子里拿出一部分钞票。

过几天就是傅星洲生日，她打算给他买个礼物，让他开心下。

第二天，傅星洲像往常一样吃过早餐就去上班了。何小影将家里收拾了一遍，然后搭公交车前往市中心。

公交车在市中心的商业街停下，何小影下了车，望着繁华的商业街，有些踌躇。

平时她经常听班里同学谈论市中心的商场和美食店，玩得好的同学周末也会相约去市中心玩。因为经济拮据，何小影每天都是学校和家两点一线，从来没有来市中心逛过。

她在手机导航上搜索同学们经常提及的“联丰购物中心”，循着导航来到一座气派的大厦前。

透过一层楼高的玻璃大门，何小影看到里面的店铺装潢奢华，顿时彷徨之情更甚。正犹豫要不要进去时，身后突然响起熟悉的声音。

“小影！”

何小影回过头，看见孙向阳站在不远处的广场上，他的身边还站着两个她不认识的男生。

孙向阳向她挥了挥手后转过头对两个伙伴说了些什么，然后快步跑到何小影面前。

“真巧，居然能在这里遇见你！”孙向阳咧着雪白的大牙惊喜地说道。

他看何小影身边没有旁人，有些奇怪，“你一个人来的？”

何小影点了点头，“我来给我哥买生日礼物。”

“这样啊。”孙向阳饶有兴致问道，“你要买什么？”

何小影有些迟疑，“我还没想好。”

她从来没有买过礼物，也不知道男生都喜欢什么。本想着来商场看看有没有合适的礼物，但现在她觉得那里面的东西不是她能消费得起的。

孙向阳似乎看出了何小影的为难，善解人意的提议：“要不要我陪你一起挑？”

何小影确实很想要一个人陪着逛逛，但她看了一眼不远处还在等着的两个男生，有些不好意思问道：“会不会打扰你和朋友？”

“嗨，那两个都是跟我同小区的发小。”孙向阳丝毫不介意地说，“我们基本每天都一块玩，也不差今天。”

没等何小影回应，他便撂下一句话：“你在这等我，我去跟他们说一声。”

他跑到那两个男生那，也不知道跟那两人说了些什么，两个小男生听完，打量了何小影一眼，朝孙向阳挤眉弄眼一番后识趣地走了。

孙向阳跑回来，有些激动地对何小影说：“走吧，我们进去逛逛先。”

他带着何小影熟门熟路地进了商场，上扶梯的时候，他问何小影：“买礼物一般都是投其所好，你哥平时有什么爱好吗？”

何小影认真思索许久，没能想到傅星洲有什么爱好。

见她眉头紧锁，孙向阳提示道：“你哥有特别喜欢的动漫游戏或电影人物吗？”

他们这个年纪的男生基本都喜欢玩游戏或者看漫威电影，傅星洲比他大不了多少，想来爱好应该是一致的。孙向阳想着如果买一个漫威或游戏手办，傅星洲应该会喜欢。

何小影摇摇头，说：“他平时大部分时间都在工作，很少玩游戏。偶尔也会看电影，但好像没有特别喜欢的人物。”

孙向阳表情惋惜地感叹：“你哥还真是清心寡欲。”

他捏着下巴认真想了想，说：“那就给他买双鞋子吧，这总用得上。”

何小影觉得这建议很实用。

孙向阳带着何小影来到一家运动品牌店，给她推荐了一双在中学生中很流行的三叶草板鞋，虽然要大几百块，但跟店里其他鞋子比起来，性价比算很高了，何小影没有犹豫就买下了这双鞋。

买完礼物后，为了感谢孙向阳，何小影请他在麦当劳吃午饭。

两人坐在店里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孙向阳突然问起她和傅星洲的事。

“你和你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独立生活的？”

他小心翼翼地问道：“你父母……都不在了吗？”

这问题让何小影猝不及防，她怔然看着孙向阳身后的玻璃窗，视线却没有落脚点。愣神的时间里，她的思绪回到了那段晦暗的时光。

自从她母亲死后，她跟着小姨一家生活。寄人篱下的日子虽然不好过，但起码可以活下去。

原本何小影是打算熬几年等去外面读书了就自由了，奈何小姨和小姨父嫌她累赘，而他们的儿子又着急娶媳妇。为了凑够彩礼钱，小姨一家张罗着把刚满14岁的何小影“嫁”给村里的老光棍。

何小影是在摆酒前一晚从小姨家逃出来的，她循着平日赶集的小路摸黑走到镇上。在街边等了一夜后搭上一辆顺风车来到市里，然后跟在一个抱着孩子的妇女后面混进了火车站，再经过一天一夜的颠簸，到达宁海市。

宁海市是她小时候生活过的城市，从小姨家逃出来时，她唯一想到的去处就是这里。尽管这个城市并没有她的落脚之处，她也还是留了下来。

身无分文的她在街上流浪了许多天，或许是冥冥之中的天意，让她从火车站一路回到了光明街。

她蹲在光明街一条杂乱的小巷子里，啃着从餐厅后厨垃圾桶捡来的面包。

这时，傅星洲出现在她面前。

他眯着眼睛打量她，长捷下那双眼睛坠着细碎的光。

尽管已经五年没见，曾经瘦弱的小男孩长成了健壮的少年，何小影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她仰着头，望着傅星洲高大的身躯，怔愣了许久。

从他淡定的表情来看，她以为傅星洲应该没有认出她，毕竟谁面对杀父仇人的女儿会无动于衷呢。

但下一秒，傅星洲就推翻了她的预想。

“你怎么变成这副样子？”他敛着眉，抄着手，居高临下地问她。

何小影顿时脸色煞白，她没有想到自己这副样子还能被他认出来。

她这副样子很不好看，头发打结成块，指甲缝里嵌满污泥，又脏又旧的衣服散发出难闻的酸臭味。

14岁的何小影第一次觉得无地自容，她倏地站起身，想要逃离这尴尬的情境。

傅星洲用高大的身躯挡住她的去路，他垂下眼眸，淡淡扫了她一眼，问道：“没有人养你吗？”

何小影低着头，嚅嗫了许久，把自己的经历跟傅星洲说了。

她甚至没有勇气去看傅星洲的表情，只知道那时候，那道清俊挺拔的身影散发着让人发怵的寒意。

何小影以为他们的缘分只有这一次交集，偶遇一次，知道彼此境况，然后迅速分离继续各自的人生。

但傅星洲却把她带回了家……

何小影还沉浸在回忆中，孙向阳抬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才让她回过神来。

孙向阳敏感地捕捉到了何小影脸上的郁色，略带歉意地问：“我是不是让你想起了不开心的事？”

她摇了摇头，三言两语回答了孙向阳刚刚的问题，“我们父母去世早，刚开始寄居在亲戚家，这几年才两个人一起生活。”

听她这么说，孙向阳眼中显露出怜惜之色。

“虽然你父母不在了，但是你还有我这个好朋友。”孙向阳拍了拍胸脯，神色认真地说，“以后我就是除你哥以外，你最亲的人。有什么困难你就跟我说，我能帮的一定帮你。”

何小影弯唇浅笑，对孙向阳道了声谢。

喝完饮料，两人走出商超，各自回家了。

夏天的天气变幻莫测，进商场前还艳阳高照，出来时天有些阴沉，乌云开始弥漫。

公交车还未到达光明街，就已经下起了瓢泼大雨。

何小影抱着鞋盒，冒雨狂奔回家。等到家的时候，全身已经湿透了。

她顾不上自己，第一时间拿抹布去擦袋子和鞋盒上的水渍。擦完还小心翼翼地打开鞋盒，确认里面的鞋子没有被淋湿后，才放心地去卫生间洗澡。

洗完澡出来，雨已经停了。此时天还没黑，离傅星洲回来还有五六个小时，何小影又出门去小区里的面包店买了个蛋糕。

将蛋糕摆上桌面，何小影小心翼翼地将两个数字蜡烛插在蛋糕上。

她还是第一次给傅星洲过生日，而且用的还是自己的钱。看着面前的蛋糕和礼物，何小影心中生出一丝小小的成就感。

不知道傅星洲看到这些，会是什么表情呢？

抱着这个期待，何小影一直等到晚上。

12点过后，傅星洲终于回来了。

听到走廊上傅星洲的脚步声，何小影赶紧将蜡烛点上，还特意把客厅灯关了。

傅星洲进屋后，看到何小影坐在餐桌前，在隐隐绰绰的烛光旁冲他笑。

餐桌上放着一个6寸的小蛋糕，上面的翻糖雕花看起来很精致，两个18的数字蜡烛在燃烧。

傅星洲眉头蹙了蹙，在何小影对面坐下，语气冷淡地说：“你知道我不过生日。”

他妈妈在他出生的时候难产死了，傅振华不仅从来不给他过生日，甚至会在他生日的时候揍他一顿。生日对于傅星洲来说并不是一件开心的事，即使在傅振华去世后他也没有过过生日。

何小影当然也知道这件事，她带着淡淡的笑意说道：“这次不一样，从今天开始你的人生掌握在你自己手里，不会再有人因为你未成年而苛待你，这不是一件值得庆祝的事吗？”

成年也意味着，他和他的叔叔可以彻底撇清关系，也不用因为未成年被克扣工资。这对于傅星洲来说应该是一件很值得开心的事，起码何小影是这样认为的。

傅星洲颓然地靠在椅背上，自嘲道：“就算过了18岁，不也还是像现在一样，拼了命也只能赚到一点辛苦钱。”

难得听傅星洲抱怨，何小影怔愣了一下。

傅星洲是个自尊心很强的人，即使在傅耀光手下每月只拿1000块工资的时候也没有这样自怨自艾。

何小影安慰道：“现在我高中的学费已经有了，等上了大学我可以勤工俭学，你以后就不用那么辛苦了。”

“所以呢？”傅星洲嘴角斜拉出一抹冷笑，“你已经不需要我了是吗？”

何小影诧异：“你怎么会这么想？”

傅星洲垂眼看着面前的蜡烛，眼底是何小影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他能怎么想？

这些年何小影在他面前总是谨小慎微，傅星洲知道，她始终把自己当成寄人篱下的外来者。她平日里的温顺懂事，只不过是把自己看作为依附者的委曲求全罢了。

现在，她才刚找到赚钱的途径，就迫不及待地想要切断他的付出。

她就那么不想承他的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