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咳。”

赵九雍忍不住咳嗽出声。

赵九雍是皇帝，三十年来，不知有多少人想要讨好他，对他抱有别样心思的男男女女更是无数，想要勾引他，所用的套路无非就是那些。

小妖怪这般作态，显然就是在这春风馆学的！

赵九雍心中自然不喜，却并无厌恶。

不喜的也只是那些哄骗小妖怪的人。

本该矫揉造作的话语与眼泪，放在小妖怪身上，说不出的违和，却又青涩得过分可爱。

分明就是一双纯澈的眼与天真的面庞，非要作出这么个姿态。

赵九雍满眼都已染上笑意。

小鲤鱼精当然也一直在观察赵九雍，他可是好好跟那两个少年学过的！

那两人说了，只要摆出这般“泫然欲滴”的模样，再柔柔弱弱地说些他害怕呀之类的话，是个男人都要扑上来哄他。

小鲤鱼精是个很严谨的妖修，他还特别问过，若是没有扑上来呢？

那两人非常肯定一致地告诉他：“除非他不是个男人！”

啊呀……

男人，就是雄性的意思，难道，这人不是雄性？

因为这个男人没有哄他，没有给他擦眼泪，更没有跟他说话，只是非常安静地看着他！

小鲤鱼精不高兴地噘了噘嘴，男人这样抱着他，他满身都被龙气包围，实在是太舒服、太舒服，他非常清晰地感受到，修为简直是在猛涨，他心里简直乐坏了，他一定、一定要争取到这个人的喜欢！

他要让这人自愿跟他走！

于是小鲤鱼精抽了抽鼻子，又努力挤出两滴眼泪，委屈叫他：“郎君~~~”

这也是那两位少年教他的啦。

说是这么叫，声音要拖很长，越长，男人的心越酥，也就越喜欢。

这次一定能把人成功拿下吧！

小鲤鱼精满含期待地盯着他看。

赵九雍忍了又忍，到底是轻笑出声，笑得那总是冷峻的双眼都仿佛化作山间温暖的泉水，小鲤鱼精徜徉在他暖洋洋的眼神中，就不觉有些迷糊，周遭突然也被暖意包围。

也是这时，小鲤鱼精忽然发现，这个人类，长得很好看。

本来，赵九雍在他眼中也不过是个龙气源罢了，想要靠近他，只是为了龙气，为了活下去，为了修为，为了飞升。

小鲤鱼精对任何人的相貌都没有任何兴趣。

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喜欢什么样的眼睛，又喜欢什么样的鼻子，什么样子的嘴巴。

可是仔细看这个人，小鲤鱼精蓦地就知道自己最喜欢的是什么模样。

就是这个人的样子！

忽然之间，小鲤鱼精就莫名地变得更高兴，更想把这个人抓走关在身边！

他的耐心十分有限，见自己都已经如此努力，人类还是一点反应也没有，他已忘记装柔弱，而是毫不客气地问：“你不喜欢我吗？”

问得特别坦荡和理所当然。

赵九雍更是失笑，反问他：“喜欢？”

小妖怪懂得什么叫作喜欢吗？

小鲤鱼精觉得他在嘲笑自己，顿时很不开心，他很是凶巴巴地威胁：“反正不管你喜欢不喜欢我，我也会把你抓走关起来的！”

赵九雍更是朗笑出声，实在是，太可爱。

见他笑成这样，小鲤鱼精好气呀，可是又不能把这个人吃掉，甚至还得讨好这个人，让这人愿意跟他走！

越想越气，又不能打人，也不能吃人，小鲤鱼精“嗷呜”一口，仰头就在赵九雍的下巴用力咬了口。

小鲤鱼精得意，刚要看赵九雍的神色，脑中忽有睡意袭来。

糟糕！一时激动忘记了！

咬这么大一口，又靠得太近，修为实在涨得太快，他，他又要睡着了！

不——不行———

人还没有抓回去。

万一人又跑了怎么办。

小鲤鱼精努力睁大眼睛，手更是抓紧赵九雍的衣襟，却还是迅速在赵九雍的怀中睡着。

赵九雍的笑意僵在面庞，他低头去看怀中瞬间睡得香甜的小妖怪，到底是长叹口气。

果然还是不行，只要与他靠近，小妖怪必要陷入沉睡。

如今只是沉睡，来日若是再有接触，还不知会有什么更严重的反应。

“唉——”

赵九雍抱紧小鲤鱼精，往四周看去，小妖怪放出的火，威力太强，火势已经越来越大，墙壁、窗户很多都已被烧成洞，凛冽的寒风吹进，很多人在哭喊、吵闹，甚至已经有不少人被火烧伤，整座楼恐怕都快要塌落。

也有很多人发现他，正在朝他奔来，大声喊着“陛下”。

赵九雍黑白相间的长发忽而便被寒风吹得高高扬起，哪怕是身置如此可怕的大火，他的四周依旧冰冷一片，好似有道无形的结界包围他，火稍一触碰也会自动熄灭，冲出来想要护他离开的陆选见状，不由顿在他身后。

这一刻，陆选恍惚觉得，陛下似乎与他们并不是一个世界中人。

他就像是游离在这个世界之外。

他像是要越走越远。

赵九雍侧过脸，冲陆选这个陪他最久的随从笑了笑，随后他便重新看向正前方，双眼紧闭，忽有巨大的风雪从不知名方向卷来，整个春风馆，乃至整条街道都被这片风雪包裹。

火渐渐灭了，春风馆的建筑恢复如往，整条街道再度变得热闹起来。

仿佛方才一切都没有发生。

赵九雍抱着小鲤鱼精出现在街道尽头，看到他们俩，青裳与绿罗立即跑来，欣喜道：“陛下，小公子没事吧？”

赵九雍摇头：“无碍。”

“先上车吧！”

两人扶着赵九雍上车，本也就是虚扶，却不曾想陛下脚下一晃，差点栽下马车，她们俩赶忙低头去看。

“无妨。”赵九雍站稳，抱着小鲤鱼精走进车内。

姐妹俩对视，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却也说不出所以然。

陆选也来了，手握腰间佩剑，大步流星，身后还有其他几名侍卫，在车外禀道：“陛下，这春风馆背后恐怕另有其人，甚至与官府也有所勾结，免不得要好好查一查！”

赵九雍淡声道：“你着手调查便是，别轻易绕过那些心思歹毒之人。”

“是！”陆选拱手领命，又道，“陛下，馆中有两位少年，是小公子指名要带走的。”

“将人清洗干净后送来。”

“是！”

陆选转身去干活，赶车的侍卫问：“陛下，我们是去？”

“去宁馨园。”

“是！”

宁馨园是赵九雍母后没嫁人前最喜欢的一个园子，他母后是金陵人，进宫后，园子便封存起来，包括母后的娘家人也不得入内。

母后过世后，所有的嫁妆都留给他。

这次来金陵，他去宁馨园看过，毕竟快死了，来看看这辈子生母少女时候喜欢的地方也是应当的。

园子很精致漂亮，典型的江南园林风格。

他母后喜欢流动的水与大片的鱼，园子里造了很多湖景。

小妖怪应该会喜欢吧？

赵九雍低头再看小妖怪，即便是在车上，赵九雍也不舍得将人放下，依然紧紧搂在怀中，哪怕手臂其实已经使不上多少的力气。

摇摇晃晃间，马车到达宁馨园。

管事卸了大门的门槛，马车直接驶入园子。

赵九雍命人将马车驶向水榭，这处院落四面环水，正屋更是直接建在水上，一般人住在这样的地方对身体不好，也只有夏季最热的那些天过来纳凉。

小妖怪没关系，本就是从水里钓上来的，想来是不怕水，甚至很喜欢水。

马车停在水榭前，赵九雍抱着小鲤鱼精走下车，迎面而来的湿气、寒气，冻得赵九雍差点喘不上气，但他硬是将咳嗽声强压下去，挺直腰背，抱着小鲤鱼精走进水榭之中。

因为来得突然，没有准备。

青裳、绿罗带着园子里的侍女先把屋内炭盆点上，又给他们俩烧上热水，赵九雍将小鲤鱼精抱到其中一间卧房，床侧就有窗户，打开便是湖水与远处的亭台楼阁，随时随地都能赏景。

侍女麻利地铺好厚软被褥，赵九雍小心将小鲤鱼精放到床上，帮他盖好被子。

小妖怪睡得非常熟，一动不动。

赵九雍招招手，侍女们行过礼，有序地退出去。

人一走，赵九雍便用手握住拳头，抵着抿得紧紧的嘴唇不停咳嗽，到底忍不住张开嘴咳出声音，他用手掌捂住嘴，咳了好一会儿，他拿开手，手掌全是鲜血。

他面色异常平静。

原本今年也要死的，不过提前一小段日子罢了。

他再天生不凡，真实身份再显赫，哪怕会使点小法术，他如今也只不过一介凡人，偶尔控制一下身边随从的心神做些无伤大雅的小事，不算什么。

今日想要让那么多人忘记那样一场异火，与小妖怪的存在，甚至要帮助已经快要被烧死的人重新活过来，可不就得掏空他所有的全部。

他快死了，应当就是这两三天的事。

说实在的，若不是小妖怪比他厉害太多，他也一定会洗净小妖怪的记忆，他们似乎本来就不该相遇。

他死后，小妖怪会记得曾经有他这个人吗？

应该会吧？

小妖怪似乎一直都对他有印象，知道是他救了他？否则上回不会拦他的车，这次更不会问出那样可爱的问题。

想到这里，赵九雍的面上再度涌现出些许的笑意。

这样说来，这辈子，这个身份，也算是有点意义的。

赵九雍又开始咳嗽，越咳声音越响，再难瞒人，青裳跟绿罗冲进来，看到赵九雍手掌与前襟的鲜血，纷纷愣住，随即二人便哭了起来。

赵九雍用帕子将手掌擦干净，慢条斯理道：“哭什么，人固有一死，朕自小便中过剧毒，又因朝政掏空身子，后上战场更是身受重伤，活到如今已是老天爷的恩赐。”

两名侍女泣不成声。

赵九雍吩咐道：“朕死后，京中之事如何处理，陆选都知道，由他回京城处理相关事宜即可，你们不必跟随。往后，你们所有人就陪在这位小公子身边，照顾他，别让他再被人哄骗了去。”

“朕的私库，都留给他。”

“朕不葬皇陵，此事也早就交代过陆选，随便带身衣裳回去应付交差便是，反正无人敢开棺查验。朕死后火葬，骨灰就放置在山上，若是——”

赵九雍看向睡得香甜的小鲤鱼精，声音放轻：“若是小公子醒来打听朕，对朕有所怀念，便将骨灰带来宁馨园。”

说完这一切，赵九雍想了想，似乎也没有什么再交代的。

严格说起来，他与这个小妖怪确实也只是萍水相逢。

他该走了。

却又那样不舍，哪里都不放心，甚至都不放心去死。

三十年来，他头一回生出“不想死”的念头。

赵九雍再次叹气。

“走吧。”

赵九雍站起身，径自离去，即将离开卧房时，他又转身，再看一眼床上的小妖怪。

他到底是走回床前，弯下腰，很轻很轻地在小鲤鱼精的额头落了个吻。

于他而言，生命本是最为可有可无的东西。

来得毫无缘由，走时，却是因为这样一个可爱的小妖怪。

如此想来，他这一生并不枉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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