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朋友？

这个词语过分亲切，向迩心脏惊了几下，记忆中，似乎很少有人这么称呼他。

因为在大人眼中，他总是过分安静，也过分成熟，从来不会像真正的小朋友那样吵闹。

向迩低垂的睫毛颤了颤，他其实并没有什么想吃冰糖葫芦的欲望。

很显然，他也看见了那个想要吃冰糖葫芦的小朋友。

但他还是很委婉的说：“那个是小孩子才吃的东西，我都这么大了，算了。”

但时瑜却已经转身过去买了。

买的人并不是很多，时瑜几乎是刚去就回头。

“你……”

时瑜把冰糖葫芦的棍子塞到向迩手上，说：“在好朋友面前，你是我的小朋友。”

“嗯……”时瑜“唔”了一声，说：“如果不想做小朋友的话，那大朋友也不是不行。”

这话说的太温柔了，向迩莫名其妙的，鼻头有些酸。

原来小时候不敢要的东西，总会有人在往后的日子里看出来，并捧到你的手心里。

他落后一步，伸手拉住时瑜，实话实说：“时瑜，冰糖葫芦虽然很酸，但是它的含糖量很高。”

“嗯？”时瑜没听明白向迩这话里的意思，“你不能吃很甜的东西吗？”

“不是。”向迩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我很少吃甜的东西。”

“很少吃？”时瑜进一步的详细询问：“是指现在还是小时候？”

“就是，一直都有。”

向迩说：“很小的时候我就发现，我的记性比其他人更差一点，所以我会尽量减少对自己记忆进行的伤害。比如糖会使人记忆力减弱，所以我很少吃糖。”

对于向迩而言，他不能像其他小朋友那样无忧无虑的长大。

他要学会克制，保持冷静，看上去懂事安静。

他也需要记很多很多的东西。

从很小很小就这样，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开心的还是悲伤的，他都要一件件，一桩桩自己清清楚楚的记下来。

因为如果他不记下来，没人会帮他记得的。

所以长期以来的习惯，让向迩本能的想要去拒绝一切很甜的东西。

就算是糖分高也不行。

时瑜喉咙哽了一声，道：“如果实在记不住的话，也没有必要真的强行硬记吧？”

向迩却低着头摇了摇：“不行的。”

时瑜虽然知道自己这样问很唐突，但是他还是忍不住问：“为什么？”

人都是趋利避害的，但这个人却违背本能，去记忆让自己很痛苦的事情。

向迩并没有觉得有什么唐突的，看上去很轻松的解释：“我爸爸以前是个画手，因为一些事情，他欠了编辑很多很多的钱，然后就离开了。”

时瑜一愣：“什么意思？”

这些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向迩跟别人可以很轻松的聊起来。但不知道为什么，今天晚上说这些事情的时候，面对这样一个人，他就莫名其妙的有些委屈。

他以前在书上读过，只有一个人被放在心上的时候，才会莫名其妙的委屈。

向迩将这种莫名奇妙的委屈压了下去，他平静的说：“就是我爸爸，欠了很多钱之后，还不上，就自己一个人走了。”

其实向迩还是隐藏了一点。

他爸爸走了之后，其实也带走了另一个人。但这不是什么光鲜亮丽的事情，提起来也会让他觉得难过，于是就干脆不想再提了。

没必要让自己唯一的好朋友，总是去消化他的鸡毛小事。

时瑜下意识捏紧了拳头：“后来呢？钱是怎么还上的？”

“我妈妈。”向迩是真的委屈了，那种压不下去的委屈，“那个时候我和遥遥都还很小，所以只能我妈妈扛起来。”

向迩的妈妈是个很坚强的女人，就算是遭到这么大的打击，也从未放弃过。

“后来钱还上了，可是我妈的身体变得很不好。”向迩顿了一下，稍微缓解了一下情绪，说：“我是我们家里唯一的男孩子，也是那时候家里面唯一一个男人，所以我妈妈倒下之后，我必须得挺起来。”

时瑜心疼的几乎难以呼吸。

就像嘴里被人塞了一个未成熟的柿子，很涩很涩。

他问：“所以你那个时候，大概多大？”

“小学……”时间确实是有些久远，向迩仔细想了一会儿，也只能给出一个模棱两可的数据：“大概是，四五年级这样吧。”

所以说，眼前的这个小朋友，四五年级就要为家里的事情而奔波了？

所以，当他妈妈身体一天天变坏，这个小朋友是有多么的绝望呢？

“那你那个时候，是怎么扛起来的？”时瑜拨弄了一下向迩的碎发，让他看上去更清晰一些。

向迩身体顿了一下，随后又恢复如常：“我也不知道，记得真的不太清楚了。那个时候应该是什么也没想过，只觉得自己应该快一点长大，长得更高一点，长得更大一点，这样就可以分担的更多一点。”

向迩突然莫名其妙掉了一滴眼泪，他甚至都没反应过来。

等反应过来，已经被另一个人接起。

向迩怔怔的看着他，说：“其实以前我挺痛恨自己的，痛恨为什么自己才这么一点大？痛恨自己为什么总是这么无能为力。”

时瑜干涩道：“可是这并不是你的错啊！”

向迩：“我知道这不是我的错。”

但处在这样的环境里，人是不受控制的，那样解释不了又无法怪罪的罪过，在无处释放的时候，只能一遍一遍的归责于自己。

这既是对自己的一种安慰，也是对自己的一种折磨。

于是就无限循环着，连向迩本人也不清楚，这到底什么时候会停止。

所以他崩溃过，对自己也对这个世界。

后来就去自首，对自己自首，去赎无能为力的罪过。

时瑜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说：“向迩，你是个好哥哥，也是个好儿子。”

话虽然是这样说，可是不同的家庭，会长出来不同的孩子。

就像是贫穷人家的小孩儿大多都是自卑的，富人家的小孩大多都是骄傲的，不同的环境会长出来不同的人。

这是一个恒古不变的真相。

小孩子更是这样，处于不同的环境会有不同的心理。

向迩从来没有觉得自己做的有多好，因为家里总是那样糟糕，自己也总是犯错。

所以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会困在一种难以自拔的自卑中。

他不知道自己该怎样做，才能让自己重新挺起腰杆。

直到后来慢慢长大，接触的人变多了，接触的事情也变多了，向迩忽然就明白过来。

其实并不是自己自卑，而是当他回头去看的时候，他看不到，也拿不出任何一件让他值得骄傲的资本。

他的身后是一片狼藉，回头路上铺满了荆棘，所以他回不去，更不可能倒下来。

可摆在他面前的，是残酷的现实，是看不到未来的浓雾。

他不知道雾里面会有什么，或许是更加残酷的现实，又或许是更加难以预料的意外。

但是他别无选择，后路已经封死了，前路尚有一线希望。或许希望真的很渺茫，但是他还得往前走，不断的尝试。

即便是摔倒过无数次，即便是跌过无数次的坑，他都得一次一次的爬起来，舔干净伤口，然后咬着牙奔跑。

他并不要求自己的家庭有多么的富贵，也不要求自己的母亲有多么的伟大，他只是想要一个很普通，很平常的家庭。

可是，对于他来说，这是一个永远也不可能实现的，现实。

这没有任何办法，他生下在这样的家庭里，他长在了这样的环境里，他天生就要面对这样的事情，所以不论他做的有多好，不论他活的有多么的累，都是不够的。

向迩从来都没有定义过自己，因为环境所给的限制太多了，以至于，他没有自己的定义域。

由于这样的环境太过恶劣，由是这样的现实太过残忍，当老天爷把一切残酷的真相摆在他面前的时候，即便是再怎样逃避，再怎样不愿意相信，他必须，也一定要，站出来。

那个年纪，他很小，但他不能难过，因为有人足够难过。

那个时刻，他很脆弱，但他也不能绝望，因为有人比他绝望。

向迩慢慢的，一点一点的垂下手，因为没有力气抬手了。

他低着头，盯着自己的脚尖，“我做的，真的有这么好吗？”

如果真的有这么好的话，那为什么还会变成这样？

祸水成灾，灾难泛滥。

那是看不见尽头的昏暗。

也是扫不完的一地鸡毛。

所以这个人不是不吃糖，是不能吃。

吃了，记忆力会变差，会忘掉很多东西。

或许那些东西他并不想记得，或许那些东西并不是很美好，可是他不能忘记，他必须强硬的让自己记住。

所以，他应该活的，很痛苦吧？

时瑜心脏随之一紧，他垂在身侧的手指动了动，深吸了一口气道：“尽自己最大的努力，能做到这样，已经很好了。”

“没必要过分的压榨自己，人不是机器，会累的，会有感情的，需要宣泄的。如果只知道一味的压榨，如果只知道一味的索取，从来不给自己释放的空间，那么久而久之，是会出问题的。”

在那些贪玩和爱吃糖的年纪里，这个人压抑住了天性。

所以，他其实一直都是有问题的，只不过无人问津罢了。

“可是不够啊。”

这几个字有太多太多无法言说的情绪了。

向迩说：“无论是再怎样，都是不够的。”

他难道不知道这样会出问题吗？

他当然知道。

他比任何人都要清楚，亲身经历过的事情，是真真切切的疼痛过的。

那时候的无能为力，那时候的措手不及，那时候的沉重打击，以至于后来再怎样的努力，以至于后来再怎样的拼命，都是万万不够的。

时瑜突然往前走了一步，他声音很轻很轻，像是安抚人的羽毛：“现在，很想哭，对吗？”

向迩不知道自己眼睛红了，他只知道自己心里很难受，这种莫名其妙的，没由头的，难受。

所以比起哭，他更想逃，逃开这么热闹的地方，逃开这么温柔的人，然后去祈求黑夜，尽量消化掉这样难受的情绪。

时瑜忽然抬起手，抵住向迩的眼角。

他似乎想要说许多话，可他也不知道从哪件事情说起。

太多了，有太多太多话是说不出口的。

所以自己所能做的，只能像过去一样，在阴影中陪伴着。

向迩本能的想要侧过脸。

很狼狈。

真的，在一个人面前掉眼泪，还是这样温柔的人，真的很狼狈。

自打有了记忆，向迩从来没有在任何人面前掉过眼泪。

再难再苦的坎坷他都过来了，所以他觉得，没有什么是值得掉眼泪的。

但是为什么，现在会不受控制的难受。

自己明明都应该好了的。

晚上的风很大，气温也很低。

可向迩却根本感觉不到凉意。

大概是习惯了吧……

他的手心在不断的冒汗，大脑的思绪好像上了发条，再也转动不起来了。

他有问题，他一直，一直都有问题。

向迩很清楚，可是他无能为力。

他不能说，也不敢说，他甚至连医生都不敢去看。

因为有人足够绝望了，所以他不能再出什么事情了。

所以就连生了病，他都得偷偷摸摸的。

“抱歉。”

向迩退后一步，把两个人的距离拉开。他抬手狠狠的擦去眼泪，然后他仰头，让这样滚烫的热泪憋回去。

憋回去，没人会在意的。

他在心中告诫自己，不能哭。

他怎么能哭呢？

这个世界不允许他哭的。

他的身后还有一地鸡毛，他还不能倒下。

濒临崩溃，向迩也必须抱着崩溃。

在过去的那些岁月里，没有人会心疼他。

有的时候，他甚至连自己都不会心疼自己。

所以，当眼前有一个人想要去接他的眼泪时，他感到了深深无能为力的抗拒。

所以，他一遍又一遍的告诫自己，憋回去，永远都不要对这个世界泪流满面，这不值得。

眼泪应该留给会心疼你的人，而不是一次又一次伤害着你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