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早,谢无涯本打算离开,来人说是梅府的大老爷请他二人去前厅,谢无涯也只好前去。
他和梅雁冰到时,厅内已经到了不少人。除了正上方的梅府大老爷、昨日的二爷,还有五六个年轻小辈立在旁侧。
这位大老爷虽年过半百,却气质儒雅,身上的服饰虽然一看也知道用料讲究,但却是半旧,颜色纹饰也偏淡雅。
梅雁冰进来便先见礼:“雁冰见过父亲,二叔。”
谢无涯有些疑惑,也随之揖礼。
不等人开口,侧方一个比梅雁冰略微年长的男子却先开口:“听二叔说,你昨日便已经回府,却既不去探望祖父,又不来拜见父亲,二弟,莫不是离家太久,连家里的规矩都忘了?”
梅雁冰只得微微颔首:“雁冰知错。”
旁边又一个年轻男子道:“父亲,我看二哥的心早就不在咱们梅家堡,何必辛苦二哥跑这一趟?”
梅雁冰充耳不闻,只道:“父亲,雁冰只想见见祖父,若是祖父无恙,雁冰即刻便启程回宗。”
“哟,二哥这是生气了?小弟我随口一说,二哥你可千万别放在心上啊。”
梅雁冰敛眸道:“我怎会与志远生气?”
梅志远笑笑道:“我就知道二哥向来性子好,不会跟我这做弟弟的计较。”说罢,他又看向谢无涯,眉梢带着几分戏谑,“小仙君,我们兄弟之间一向这样亲厚,你不会见怪吧?”
谢无涯看了他一眼,道:“比诸位更亲厚的,我也见过。”
梅志远被噎了一句,敛了笑沉着张脸。
这时候,这位梅府的大老爷梅秉文才开口:“都说完了?”
二爷梅秉礼看看几个小辈,道:“大哥,孩子们闹着玩儿呢。雁冰大度,不会跟兄弟计较,是吧?雁冰。”
梅雁冰颔首不语。
梅秉文没再深究此事,只是看着梅雁冰道:“你实在不像话,回来第一时间却不去探望你祖父,亏他老人家还一直念叨你。”
见他不动,梅秉文又道:“怎么?难不成我还得找人八抬大轿抬你进去?”
“雁冰这就去……”
“他刚吃过药睡下,你想吵醒你祖父?”
梅雁冰偃旗息鼓:“雁冰不敢。”
梅秉文看了他一眼,又看看其他几个小辈:“老太爷病重,我和你们二叔走不开,三日后有一批丹药需要交货,你们谁替我和你二叔走一趟?”
话落,梅志存便问:“敢问爹,是同谁交货?”
“天泉阁。”
梅志远当即道:“就是那个提一大堆要求,让我们返工三次,还动不动甩脸子的天泉阁?”
梅秉文道:“不错。”
梅秉礼道:“大哥,我看这天泉阁压根就是存心找事,每次咱们交丹,对方总要提一堆莫名其妙的问题,无非就是想压价。这次更是离谱,一连三次拒绝收货,咱们不能就这么由着它,此风绝不可长。”
梅志存也道:“爹,二叔说的有理,要是其他人都像这天泉阁一般无理取闹,咱们雁北梅家的名声不是都毁了。”
梅志远道:“大伯,依我看,不如将定金退回去,大不了再补偿两倍,谁不知道天泉阁那陈安安难缠如赤练,性烈如虎豹,大不了不做她生意。一个女人还妄想在雁北的土地上压我梅家一头,简直痴人说梦。”
梅秉文:“那依你们的意思,这货我们便不交了?别忘了,我们之前已经收了定金,契书上也明明白白的写着,所出之货要让对方满意。难不成要我们食言?”
众人都面露难色。
梅秉文又问:“你们谁愿意去?”
梅志存道:“此女总是诸多借口,这回送去的丹药她定也要找借口退回来,退回来便罢,还要受她一番奚落,这气我可不受。”
梅志远道:“天泉阁一群大老爷们,偏偏甘心屈居在一个女人之下,自从这陈安安当了阁主,咱们就没少吃瘪。大伯,难不成咱们真怕了她?”
梅秉礼道:“梅家打开门做生意,上门都是客,何来怕她一说?”
“那咱们大不了不做她生意。”
“那依你之言,凡是挑剔的主顾,便都不必维护了?”
梅志远还要说什么,被梅秉礼一个眼神制止了:“大哥,依我看,这件事不如交给雁冰去办吧。雁冰性情温和,说话也讨人喜欢,想必若是他去交货,陈阁主也不会有什么异议。”
梅雁冰敛眸未语。
梅秉文考虑了一下,问他:“雁冰,你意下如何?”
梅雁冰道:“我与陈阁主素未打过交道,恐……”
梅秉礼:“只是去交货而已,钱货两讫,各不相干,想必她也不会太过为难。”
“可是……”
“天泉阁不过小门小派,比起衍天宗,可谓是差远了,由你出面,想必他们也无话可说。”
梅秉文道:“雁冰,你不妨去试试。”
梅雁冰推脱不下,只好应承过来:“……那我试试。”
从厅里出来,梅雁冰便有些情绪低落,一路都不见他说话,路上遇到福伯,福伯得知他要前去交货,当即道:“这……二爷没跟雁冰少爷说吗?”
“何事?”
“天泉阁上次订了一枚驻颜丹,因为缺少一株灵药,本是制不成。二爷见天泉阁出价可观,便用了其他灵药替代,不曾想,那药与其他药物冲突,竟伤了人容颜。因为此事,天泉阁已经数次上门讨要说法,二爷几次三番交涉也无济于事,如今咱们跟他们的关系可谓是水火不容。”
得知此事,梅雁冰心头一落:“那这些丹药……”
福伯叹道:“是二爷做主给天泉阁的补偿。雁冰少爷,你不是去交货,你是要去了了跟天泉阁的恩怨。那陈阁主的性子本就暴烈,冒冒然去定然讨不了好……这事,这事还是让老太爷拿主意吧?”
梅雁冰急忙制止:“祖父病重,若知道出了这种事,定然生气。福伯,你让我想想。”
“少爷……”
“你去吧。”
“嗐……”
回到院子,谢无涯始终都没问什么,道是梅雁冰先忍不住,颇有些歉疚道:“让师弟见笑了……”
“见笑什么?”他问。
“这些事都让你瞧见了……”
谢无涯捏着茶杯,并不十分在意。
梅雁冰:“师弟,我恐怕短时间内无法离开,劳烦你替我同师尊说一声,待家中事情落定,我便即刻回宗。”
“嗯。”
谢无涯回了自己房间,却并没急着离开。一连两日,梅雁冰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福伯来过几次,每回都是摇头叹气的离开。
到第三日,人终于肯从房里出来,谁知谢无涯早就立在廊下。
“师弟?”
“想出法子了?”谢无涯开门见山。
梅雁冰苦笑:“这几日,我问了府上跟陈阁主打过交道的人,又查了不少天泉阁的资料,还是不知该如何下手。只希望明日见面,陈阁主能看在衍天宗的面子上,给我留几分薄面,化干戈为玉帛。”
谢无涯没有评判,只道:“你打算跟她如何说?”
“此事的确过错在我们,我们愿意补偿。二叔原意是以十枚固元丹补偿,我的意思是再加三株强筋益脉的云通草。”
“那若是她仍不同意作罢,你又该如何?”
梅雁冰有些诧异:“如此……也会不肯吗?”
谢无涯看看他,面前这样透彻纯净又温和的目光是极其少见的,而十六岁的少年,理当有如此清澈的眼光。
谢无涯:“她若是不肯,你当如何?”
“……”梅雁冰哑然,继而道,“……我会斟酌她提出的要求,此事既然过错在我们,无论如何,梅家都一定会负责。”
“错了。”谢无涯忽然淡淡说了一句,梅雁冰忍不住抬头去看他:“什么……错了?”
“都错了……”
“都……”
谢无涯抱臂,随意靠在廊下的柱子上:“这件事情其实并不复杂。”
梅雁冰不明所以。
“简单来说,就是陈阁主服用梅家所制的丹药毁了容,她要你们给她一个说法。”
梅雁冰点头。
“如果补偿有用,你家二爷又岂会交涉数次都无济于事?”
“师弟的意思是……陈阁主在乎的是她的容貌,所以我不应该琢磨如何补偿她,而应该想法子恢复她的容貌?”
谢无涯笑笑,嘴角勾起一抹不能再淡的戏谑:“天泉阁阁主性情暴烈、犹如虎豹,突蒙毁容之祸,却只是阁中众人数次上门讨要说法……”
梅雁冰不解。
“你不妨先找人打探一下,她是否当真容貌有损。道也不必仔细打听,只需打听最近一段时间,雁北名医是否接诊过陈阁主即可。”
“……”
翌日,梅雁冰亲自带人前往天泉阁交涉,谁也不知道他同人说了什么,只知道他仅以两枚固元丹便了结此事,毫发无损的从天泉阁走出来。
……
福伯突然来传话,说是老太爷让梅雁冰前往玉音堂。
这是梅家最高规格的议事厅,通常只有梅秉文及各地梅家分支的当家人才能进入。
他们这些小辈没有老太爷的允准是断断不能进的。
梅雁冰虽然犹豫,但福伯是老太爷信任的人,从来也待他极好,所以他还是决定前往。谢无涯觉得蹊跷,便说他也想跟去看看。
福伯想了想也同意了。
两人被引到玉音堂左侧的偏殿,梅雁冰不解:“福伯,这是何意?”
谢无涯环视了一圈,房中简洁干净,只有正中摆放了一张桌案,置有笔墨纸砚。
福伯道:“少爷,其他几位少爷也已在其他偏殿中,一会儿,各分支主事会汇报情况,少爷将拟决写下即可。”
梅雁冰:“拟决?”
福伯露出笑容:“各位少爷的意见最终都会呈给老太爷审视,少爷落笔定要斟酌仔细。”
梅雁冰:“……”
福伯离开,梅雁冰还有些怔愣。
少顷,隔壁玉音堂的声音传来,清晰可闻。
只听见三声清脆的击玉敲金之声后,福伯高唱:
“俞川高家,进。”
“高鸿问老太爷安。今年以来,俞川共出订丹药十二枚,三名弟子晋升为初级炼药师,驯服妖兽两头。俞川采月阁仙首询问,是否能为他炼制一枚神行丹?”
谢无涯问:“神行丹是什么?”
梅雁冰道:“激发内力,短时间提升速度的一种丹药。”
“速度?逃跑用?”
“不仅是脚力,出剑、对抗、御飞都能提高。不过这种丹药对人体伤害极大,而且药效只能维持六个时辰。”
谢无涯似懂非懂,看梅雁冰还立在旁边,便问:“你还站着做什么?”
梅雁冰:“?”
“写啊,你的处理意见。”
梅雁冰这才走过来盘腿坐下,铺开纸,微微思索之后,写道:
“此药性猛,望慎用之。”
谢无涯看了一眼,淡淡道:“这就是你的意见?”
梅雁冰道:“这神行丹药性猛烈,采月阁仙首修为体质我一概不知,若是有什么问题,万一……”
谢无涯道:“你祖父不是让你开方子。”
“我如此写,想必高当家也会慎重。”
谢无涯看看他,莫名勾了下嘴角。
梅雁冰:“你笑什么?”
谢无涯在他旁边席地一坐,伸手另取了一张白纸给他,清瘦的食指在上面轻轻点了两下:
“应该这么写:晓以利害,议定商契。”
梅雁冰:“……”
谢无涯解释:“利害是采月阁来判断,而不是你帮他判断。你只是与他做一笔交易,达成共识,钱货两讫,其他的,不是你该考虑的。”
梅雁冰看看他,眼底浮现些许别样情绪。
这时,隔壁再次传来声音,他才低下头落笔。
“颖州史家,进。”
“史方问老太爷安。今年以来,颖州共出订丹药三十七枚,新晋弟子一十二名,驯服妖兽一十二头。”
福伯问:“老太爷问出订丹药类别。”
史方:“回老太爷,仍是寻日最受欢迎的几类,固元丹、辟邪丹还有凝血丹。”
“老太爷问所驯妖兽等级。”
史方:“以三类妖兽为主。”
谢无涯问梅雁冰:“三类?”
梅雁冰解释:“我们按妖兽的实力大小将它们分为三类,一类是最厉害的。”
“那你的雪狼是几类?”
“三类。雪牙算是三类中比较厉害的一种。”
史方:“颖州今年出订丹药较多,灵药和人手都有欠缺,恐赶不及交货,请老太爷支持。”
梅雁冰捏着笔想了想:“按照丹药出订数目,以史家的人力还有配备的药材,的确有些吃力。那便派些弟子,再从库房拨一批药材给他。”
梅雁冰就要落笔,谢无涯问他:“梅家分支的人手一般如何配备?”
“通常是一名炼药师,炼药弟子三到十名不等。”
“药材呢?”
“梅家在各地的分支都有自己的药圃,通常只有珍稀药材才从梅家库房拨派,由专人运送。不过也有特殊情况,可从库房直接领取。”
谢无涯问:“那你打算拨多少人手药材?”
“呃……”梅雁冰被问住了,一时竟也拿不定主意,“这道是……”
谢无涯淡淡道:“让他把清册拿给你过目不就行了吗?缺多少人,缺哪些药材,一目了然。”
梅雁冰恍然大悟,低头写了一句:“予报清册。”
谢无涯提醒:“后面再加一句,待酌。”
梅雁冰看看他。
谢无涯耐心给他解释:“不是他把清册报来,你就要按照他所报的分毫不差拨给他。例如人手,到底是从梅家堡拨弟子,还是去其他分支拆借,到底是拨炼药师还是拨炼药弟子。这些之后都还要跟你爹和二叔他们商量。甚至还需考虑,如果拆借,向谁拆借,拆借多少,工钱如何计算等等。这些事,你虽不必亲力亲为,但都要做到心中有数。”
“……”
看他半天没反应,谢无涯问:“没明白吗?”
“……明白。”
梅雁冰收回视线,继而伏案在后面加上“待酌”二字。
“……”
议事一直持续到晌午才结束,福伯推门进来:“少爷……”
梅雁冰朝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福伯这才瞧见他旁边趴在桌子上睡着的谢无涯。
福伯轻悄悄走进来,也刻意压低了声音:“小仙君睡着了?要不让人送回房间,这偏殿凉,莫要着凉了才好。”
梅雁冰看着熟睡的人道:“让他睡吧,他这段时间一定疲惫到了极点……”
福伯又问:“少爷,可写好了?”
梅雁冰将手边的拟决递给他,福伯接过来略略看了一眼,有些高兴道:“少爷的拟决,道有几分老太爷的影子……”
梅雁冰问:“是吗?”
福伯点头:“我这便给老太爷送去,老太爷见了,定会高兴。”
福伯悄然离去,梅雁冰让人拿了条厚实毯子过来给谢无涯盖上,他就静静坐在旁边,视线从他裹着伤布的手慢慢移到脸上,然后再未移开……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3-08-11 17:02:19~2023-08-12 12:02:0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早睡一点点 7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