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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5章 端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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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无涯沉默了很久,纷纷扬扬落下的血雨碎片,在他的视线里黑白交错,而后化作一片雾蒙蒙的灰。

灵牌被捏了又捏,最后,还是放进怀里。

旁侧那人也沉默着,沉默显得他更加迟钝木讷。他一直望着谢无涯所在的方向,并不明白他为何问了那么多问题,却唯独没有问到炼魂钉。

“事情解决了,多谢。”谢无涯抬眼看过来。

“解决了?”那人看着他的眼睛。

“如你所见,尸媪死了,这都全赖阁下出手相助。”

谢无涯十分平静,无论举手投足,还是言谈语调,丝毫看不出此刻他身中十二枚炼魂钉。

谢无涯道:“我自认并未露出破绽,却叫阁下看出我受伤一事,还请阁下解惑。”

那人木然:“解惑……”

“你药倒我,查我伤势,又追踪邪魔至此,难道不应该跟我解释一下?”

他看着他,尽管并无咄咄逼人的气势,甚至连之前的怒气也没有,可就是有一股由内自外的威压,甚至比他怒喝狂骂更让人觉得压抑。

“我……”这似乎对他来说是个极难的问题,憋了半天,就只憋出这一个字,然后便是长久的沉默。

这样的沉默让谢无涯觉得要从他口里听到答案比登天还难,转而问他:“还未问过阁下高姓大名?”

那人怔然:“高姓大名……”

谢无涯觉得奇怪,难道名字是什么难以启齿的事情,也值得他斟酌再三?

“不能说?”

那人道:“一面而已,不必问名。”

谢无涯走过来:“你我同为修士,以后说不定还会再见。”

那人垂眸道:“不会。”

谢无涯狐疑的看着他:“阁下如此笃定?是不能说还是不愿说?”

那人不语。

谢无涯也没勉强:“既然阁下不愿说,那就当我没问。告辞。”

“你的伤……”那人突然开口。

谢无涯淡淡道:“小伤而已,不碍事。”

“小伤?”那人神色微凝,眼底复杂。

“阁下莫不是信了那尸媪胡言乱语?”谢无涯淡然一笑:“这点小伤还奈何不了我。告辞。”

手上忽然一紧,谢无涯不禁停住,回过头却见一只冷白如玉的手扣在他腕上,像一只精美的玉环,隔着衣袖,都能感觉到扣合的严丝合缝。

谢无涯:“?”

他挣了一下,但这只手握的很紧,完全摆脱不掉,却又并未用力。

面前传来一个讷讷的声音:“你能不能……不要动?”

谢无涯心头浮过一丝奇怪的悸动,破天荒没有将这个陌生人甩开,反而半开玩笑道:“我为什么不要动?”

他的唇角和眼底含着几分柔和又戏谑的笑意,但明亮的面孔却掩盖不住眉宇间的痛苦和阴翳。

他反手握住对方的手腕,也只是隔着衣袖轻轻环了一下:“只有死了,才不必再动。只要活着,还有一口气在,就要动,就要折腾。阁下是不会明白的。”

那人看着他,淡漠的眼睛里多了几分格格不入的沉郁:“我明白……”

谢无涯微微抬眼:“你明白?”又觉得这话可笑,“你明白什么?我们不过萍水相逢,你怎敢说你明白我?”

他看着他,竟莫名期望从这个人的眼睛里看到一点点理解,他也不知道自己希望别人明白什么,就是纯粹的抱着一种渺茫的空旷的希望。

但这个人只是沉默的悲悯的看着他,什么都没说,又或许是什么都说不出来。他心里很快生出一种对自己的嘲讽,他竟然希望一个萍水相逢的人理解此刻的自己。

连他自己都不明白此刻在想什么。

他轻轻将手抽走,只觉得浑身疼得厉害,□□骨骼在一寸寸腐烂,灵魂一点点撕裂剥落。

就这样腐烂吧。他想。

就这样撕裂,彻底剥落吧。他想。

他欲转身,手腕再次被扣住,身后传来低沉的讷讷的声音:“你能不能……不要动?”

“不能。”谢无涯将手抽走,他开始厌烦这个蠢笨的人,厌烦他这种没有距离感的打扰。

但这个人似乎并没读懂他的意思,再一次捉住他的手腕,用他那近乎木然的神情看着他,讷讷的说:“你能不能……不要动?”

不等他再次将手抽开,那人指尖微翻便用灵力锁住他的手腕,一头绕在他手上,一头连在自己指间。

谢无涯挣了一下:“你给我松开。”

“不松。”

他试了几次企图解开,奈何解不开。原本还很平静,这下再也忍不住,怒视着他:“你松不松?”

“不松。”

“我……”

谢无涯抬手准备给他一掌,掌心腐烂的血肉却成块的剥落,他没有将这只污脏的手掌打在他洁白的衣袍上,在他面前停住,而后慢慢握紧收回来,他泄去眼底的怒意,轻声道:“松开。”

那人抿紧嘴唇看着他,接着撕下雪白的袍服下摆,顿了半天才迟疑的拿起他微握的右手。谢无涯抽开,他又伸手去捉,他再次抽开,他便再次伸手去捉。如此反复五六次,谢无涯觉得无聊又疲惫,只好由他用那块边缘参差不齐的破布替他将伤口简单包扎起来。

那人一边包扎一边道:“你不会有事。”

谢无涯狐疑:“什么意思?你有办法?”

“嗯。”

“什么办法?说来听听。”

这人只埋头一心一意替他包扎手上的伤,并没多说。他包扎的很是仔细,动作也不轻不重,尽管他的手疼得厉害,可没有一丝是由于他动作太重导致。最后,他在他手背上扎了两个小巧的结。

“你就在此处,别动。”

交代了一句,那人转身离开了。谢无涯看了看自己的手,见他走远,随即朝另一个方向去了。

他对那人的话半信半疑,以他的修为,或许真有办法也不一定。可他凭什么救他谢无涯?凭什么对他一个萍水相逢之人施以援手?这不合常理。

与其平白心存希望,道不如没有这点希望。

他走的吃力,既无法御剑,连步行也极其缓慢。

想来此刻这副身子,不光血肉腐坏,似乎连骨头经脉也一起腐坏了,难以支撑起他这副身躯。

一盏茶功夫,身后响起车马动静。他腕上微紧,一股无形之力拽着他不让他继续前进。他只好停住,等着马车靠近。

那人从马车上跳下来,将车里的马凳放到地上,而后看过来。明明他什么都没说,可谢无涯已经明白他的意思,他问他:“去哪?”

“治伤。”

谢无涯有些怀疑:“治伤?”

“嗯。给你治伤。”

谢无涯更加怀疑:“给我治伤?”

“给你治伤。”

“为什么?”

“因为你受伤了。”

谢无涯一怔。

那人走过来,似乎是想扶他,但又莫名没伸手:“上车吧。”

那是一辆破旧的马车,马也是匹老马瘦马。一盏茶的功夫,谢无涯很容易想到这辆马车来自何处,他不知道这个人说的话几分可信几分不可信,只是此刻,他也没有更好的选择。

他钻进马车,车里没有坐板,最上面铺着一层雪色狐裘,下面都是厚厚的棉褥。

他盘腿坐了会儿,觉得还是躺着舒服,便躺下了。

马车缓缓启动,他没有听到吆马,也没听到鞭子在空气中发出的响动。车走的很慢,他跟着整个车厢一起慢悠悠的晃动,他望着帘子上的流苏,流苏也在悠悠的晃着,他想,这么慢,不知会晃动到几时,但他又想,管他晃动到几时!

流苏越晃越慢,越晃越模糊,终于,彻底晃出他的视线。

等他恢复意识,视线里的流苏已经变成水纹纱帐。房间唯有的紫檀桌上放着一顶铜炉,正燃着凝神静气的檀香。

这让他有一瞬恍惚,恍惚自己回到了衍天宗。但屋里陈设陌生,绝不是他熟悉的地方。

他吃力的爬起来,房门正好打开,外面已是黄昏。他这一觉睡的沉,被人从马车上搬下来竟也没醒。

“这是什么地方?”他问。

那人端着饭菜进来,放到紫檀桌上:“阜宁城。”

“我睡了多久?”

“五个时辰左右。”

谢无涯闻到饭食香气,又不太好意思开口。

那人道:“用过晚膳再睡。”

谢无涯求之不得,刚一起身,就重重跌在地上。那人来扶他,他将他推开,还没捞开裤腿,衣物上浸染的血迹就已经表明他腿部伤口有多狰狞。

他撑着床沿爬起来,仅仅一天时间,他几乎已经丧失行动能力。

那只尸媪不是唬他,这炼魂钉当真能叫他七日内血肉尽腐。

“我不吃了,你可以出去了。”他不想别人盯着他这副狼狈样子。

那人没动。

谢无涯伏在床沿上,挫败感和无力感笼罩着他整个人:“我说,你可以出去了!”

那人还是没动。

“滚!”谢无涯顺手抓起枕头朝他砸来,不偏不倚砸在他胸前,那人伸手抓住枕头,走过来放回床上。

这让谢无涯愈发恼怒,他越是平静淡然,他的愤怒就越是显得无能和悲哀。

那人在他身后立了半晌,似乎也不知该说什么做什么,便去将饭菜端过来,放在床铺上,放在他面前,然后半跪在地上,将勺子递给他:“吃饭。”

谢无涯抬手将饭菜掀出去,碗碟摔在那人胸前,然后滑落,掉在地上,汤饭全部洒在他雪色的衣摆上。他红着眼睛,怒视着他,吐出一个明明白白的字眼:“滚!”

那人俯下身把碗碟捡起来,喃喃道:“厨房还有。”

那人从厨房端着饭食出来,谢无涯已经在院子里。

他扶着石桌、篱笆一瘸一拐的走动,就好像只要他不停的走下去,他就不会伤,不会痛。

可他每走几步就会跌倒,这已经由不得他的意志做主。

所谓炼魂,自然要先剥离血肉之躯。这只是第一步。

凡人肉眼凡胎,只能看见炼魂钉留下的伤口,却看不见炼魂钉上的滔天魔气,每一根魂钉上都附着万千阴魂,无时无刻不在吸取他的血气,啃噬他的血肉。

那人将饭菜放在石桌上,谢无涯察觉腕上微紧,但他闻若未闻,继续走,继续摔。

那人走过来,讷讷道:“我们商量一下治伤。”

谢无涯没应。

那人又道:“我们商量一下治伤。”

谢无涯依旧没应。

“我们商量一下治伤。”

谢无涯停住,转头看着他:“什么条件?”

那人木然:“条件……”

谢无涯神思清明:“你总不会平白给我治伤?什么条件?我若能答应就同意你治。”

那人摇摇头:“没有条件……”

谢无涯头脑清楚:“那说明你想要的更多,而我一定给不起。”

那人沉默。

谢无涯冷哼:“我劝你还是想点实际的,我要真死了,你可就什么都拿不到了。”

那人当真若有所思起来,谢无涯对这种行为嗤之以鼻,看来他果然没猜错。若非有所图,怎会无缘无故帮他?

他走过来径直坐下,桌上几个小菜虽然清淡,但很是精致。青菜粥也熬的香浓。他拿起勺子搅了搅,口里道:“慢慢想,我这人也惜命,能答应的肯定都答应。”

筷子从几样小菜上一一掠过,一碗粥也很快下肚。那人还在思索,谢无涯有一下没一下的继续夹着碟子里的青豆吃。

直到余晖从院子里彻底移开,那人才终于有了动静。谢无涯以为他终于要开始提条件,没想到他却问他:“你能许我什么?”

“我?”谢无涯朝他摊手,“你看我浑身上下,你觉得我能许你什么?”

那人不语。

谢无涯恐他被吓退,又道:“条件你随便提,不合适我们可以商量。或许我现在兑现不了,但我可以给你写欠条,以后兑现也一样,你觉得呢?”

那人思索良久,确定道:“那你写欠条。”

谢无涯道:“看来你还不笨嘛。拿笔墨。”

谢无涯提笔道:“你若真能替我治伤,还报你也无可厚非。既然你现在没有想好要我还报什么,那就等你想好了,拿这欠条找我。”

说完,他又问:“现在可以告诉我姓名?不然,这欠条写给谁?”

那人怔了一下。

看他似乎很是为难,谢无涯不禁猜测:“难道你没名字?”

没名字的可能性很小。但像他有此等修为,修真界对他竟一无所知。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他从未透露过姓名,至于原因,那就不得而知了。

不过,这不重要。

这是他们两个人之间的约定,只要他谢无涯认这个人,认这个约定,就行了。

“你若是不说,那我就给你安一个。”谢无涯随手指着院子里的梧桐树荫说道,“就叫庭樾吧,你我初遇,初者始也,亦谓之元,那就叫元庭樾。”

边说,他边写下欠条。

“今,谢无涯受元庭樾之大恩,他日定当还报,立此为据。”

那人接过字据细细看了好几遍,还不肯收起来,谢无涯觉得他实在夸张:“你至于看那么久?难不成我还会诓你?”

那人这才将字据折好收起来。隔了一会儿,他又拿出来再次展开,似是再度确认。

“别看了。”谢无涯实在受不了他,“你打算怎么给我治伤?”

“用洗魔草洗去炼魂钉上的魔气,再将魂钉拔出来即可。”

谢无涯怀疑:“这么简单?”

那人点头。

“那我多久能痊愈?”

“至少三月。”

“三个月?!!!”谢无涯惊呼,“不行,我不能逗留这么久,一个月,一个月我就要离开。”

那人道:“三月。”

谢无涯让步:“两个月。”

“三月。”

“……”谢无涯咬牙妥协,“行,三月就三月!那你先帮我送封信。”

“……”

……

萧莲舟看过手边那封信后,捻着棋子一语未发。面前棋盘上黑白交错,白子暂时势胜。

陆铭按下一枚黑棋,漫不经心的问道:“谁的信?云泽君看过之后就魂不守舍?”

萧莲舟道:“盛宗主来信,说是一切安稳。”

陆铭含笑道:“这是好事,怎么云泽君还心不在焉?”

“心不在焉的是你。”萧莲舟按下白子,黑子登时被吃掉一大片。

陆铭道:“云泽君处事若是能像下棋一般杀伐果决就好了。须知,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陆门主此话何意?”

“我知云泽君的眼光极好,挑中的弟子个个都是人中龙凤。可是用人,忠诚服从是第一位,没有它,本事再大也是枉然。相反,本事越大,越叫人忌惮。”

萧莲舟目色深邃,轻轻捻起一枚白子。

“不得不说,他的确很厉害。这两年,仙门百家与昊天宗缠斗,愣是没让对方占到丁点便宜。盛明庭那样心高气傲的人,都对他俯首帖耳,可想他在仙门当中的威望。而他不过才区区十九之龄。”

“你想说什么?”

“他救过清风门,又在雁沉谷拼死救了魏长华。如今,清风门是盛明庭当家,玉华宗是魏长华主事,只要这两个人在,他必然一呼百应。”

萧莲舟落下白子。

“很显然,他已经成了我们最大的绊脚石。”陆铭落下黑子,将吃掉的白子一一收进棋盅。

萧莲舟没应。

“我想,他不会是一时心血来潮去阜宁追查当年之事,一定是发现了什么端倪。”

“所以呢?”

陆铭看着他:“如果不是有所怀疑,他为何要只身去阜宁查探当年之事?还是在见过仇楚楚之后。说不定,是那仇楚楚跟他说了什么。好在,那只尸媪死了,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否则,真叫他查出什么,咱们这么多年的心血岂不都要付诸东流?”

萧莲舟淡语道:“你担心什么?”

“他在阜宁迟迟未归,这不是个好兆头,万一……”

萧莲舟道:“这不是你该担心的事情。你只需要做好你的分内之事。”

陆铭猜不透面前这个人在想什么:“这你放心。对了,过些日子,是瑶华父亲寿辰,她想回家一趟。”

“你安排便是。”

陆铭从怀中拿出请柬递给他:“也邀了你。”

萧莲舟接过看了一眼,便放到旁边:“衍天宗诸事繁忙,实在走不开,有劳替我谢过瑶华好意。”

知道他是拒绝,陆铭也不生气,浅笑道:“的确,不过寻常寿宴,哪里值得云泽君亲临?但据我所知,瑶华的父亲与上修界某位仙君颇有渊源,这次寿辰,说不定会来。”

萧莲舟道:“上修界与下修界向来尊卑、泾渭分明,何时上修界要向下修界之人祝寿了?”

陆铭道:“有交情在,自是不必论尊卑。你教导瑶华这些日子,想必也发现她灵脉异于常人。”

萧莲舟如实道:“金丹精纯,灵力雄厚。假以时日,定是一等一的高手。”

陆铭道:“她父亲虽是个茶商,却交友遍天下。听说与临渊门更是来往密切。虽然上修界与下修界一贯不通往来,但也不乏这好茶之人。云泽君不妨去瞧瞧?”

“临渊门?”

“我也是道听途说,”陆铭又道:“其实,与上修界是否有关还是其次,主要是如今到处都不太平,云泽君怎能让瑶华一个弱女子只身赶路?”

萧莲舟道:“那就有劳陆门主多派些人护送她回去。”

“既然云泽君确实事务繁忙,那我也就不勉强了。今日我还有些事,就先告辞了。”

“不送。”

“云泽君留步。”

陆铭离开,萧莲舟将白子放回棋盅,视线缓缓移到手边的书信上……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3-09-17 01:15:23~2023-09-19 08:15:1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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