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带给人们力量，祂赋予人族修炼的能力；祂让一部分动物和植物化为生灵，成为了灵族；为了带给人们幸福，他流下的仁慈的泪化作了我们……”

言漆抬起头，看向台下芸芸众生。人们或带着疲惫或带着兴奋，无数闪着泪光的眼睛在极夜前仅存的微弱阳光下闪闪发亮。

身边祭司仍在絮絮叨叨着她已经听过无数次的话。

“我们要感谢族长钟离汤奎，是他带领我们建立起了这个和谐繁荣的的时代，也为我们带来了两位神巫。”

祭司这样念道，他举起苍老的布满老年斑和皱纹的手臂，在祭台下攒动人们的窃窃私语声中展示他身旁的两位神巫。

言漆就站在他右手边，在巨大而明亮的照明灯下，露出早已准备好的纯真无邪的笑容。

每次都让她无比恶心。但迫于慈春宫的面子，言漆不得不每月初一十五来到这里。

最近几次祝福仪式让她觉得没那么难捱，大概是因为她在等那个绿头发的灵族出现。

说实在的，言漆等得有些不耐烦了。但她暂且没有别的途径找到那个灵族。

祝福仪式很快开始了。

不知道第几对来访者是一对夫妇，穿着干净却不奢华，妇人怀中抱着一个婴儿。她是来祈求神赐他们孩子幸福安康的，而她丈夫想的却是：“求神赐予我们一个儿子。”

显然夫妇俩来之前并没有串过愿望单。

言漆好意提醒道：“你们是一家人，应当许同一个愿望才是。”

“神巫大人，我们当然是希望女儿平安康健！”妇人着急道，“她溺了水受了冻，碾转了几家医院也没有醒……”

言漆感到疲乏和厌倦。

她歪了歪头，毫无顾忌地笑道：“夫人，您的孩子已经活不了多久了。罪魁祸首就是——您的丈夫。三个月前你们生了第二个女儿，不包括之前已经堕掉的两个女胎。而你的丈夫不堪忍受这次还是个女孩，所以上个月他假意帮你带女儿去他老家玩，其实是想把她扔河里溺死……”

话没说完，男人暴跳而起，指着言漆骂道：“什么神巫！一派胡言！我会想溺死自己的女儿吗！胡扯！什么神的女儿，你肯定是个冒牌货！”

他仍忌惮神明，所以不敢口出脏字。

身后的教引姑姑上前拉住男人，而一边的妇女已经愣怔在原地。她保持着僵硬跪姿，怀中襁褓随着她的身体在颤抖，那孩子却毫无知觉，连细细的哭声都发不出。

“这就是您想要的幸福吗？”言漆不去管男人，只盯着妇人，轻声问道。

她蹲下身，想之前无数次为其他人赐予祝福那样，将手轻放在妇人头顶，“如果你的答案是肯定的，那我会为您赐予神的祝福。如若您想……”

又是话没有说完，那个男人窜出来一把推翻了她，斥道：“离我老婆远点！你还想害她吗！”

言漆往后退到墙上。她见过太多情绪失常的人，她知道该怎么应对他们。

她调动灵力，常冬族特有的能力使男人很快冷静下来。

言漆说：“我会为你们祈求神的祝福，请坐下吧。”

送走他们，没等身后的教引姑姑说话，言漆首先开口道：“我想出去走走，你让下一个人晚点进来吧。”

她掀开帘子出去，这才听到外面比往常更喧嚣。她往祭台下望去，见入口处一群侍卫围住了两个人，周围的人自动让开一个圈子。她凝神看了一下——不是本族人。

赶在姐姐言棣出来解决这件事之前，看看热闹去？

言漆拎起厚重的裙摆走下侧面楼梯，身上的玉石叮叮当当响着，吵得她心烦。

她拨开侍卫的长枪，走到两人近前，看清了来人。

“我的妈呀憋死我了！你们常冬族是一群什么老顽固？这种祭祀说好听叫传统，说难听了叫封建啦！”酒诔抱怨道，她裹紧自己的外套，“这么冷还要办仪式，来的人还那么多……你们该向我们学学冬眠！”

言漆在一扇门前停下，做出噤声的手势，“小点声！我可背着不小的风险呢！在我二姐发现前我们赶紧躲远点。”

菟耳出声问道：“你二姐……是另外一个神巫吗？”

“对，也是个老顽固。”言漆在宽大衣袖里摸索半天，又在门锁上捣鼓一阵，这才开了门引二人进去，“这是我房间，你们去里面的书房躲一躲。无论如何这个仪式我还是要做完的。可能有吃的，你们随意找点吧。”

“那，”菟耳着急道，“那我们的事……”

言漆关门的动作顿了顿，笑道：“没事，待会儿我带你们见我大姐，到时候我们再聊吧。”

说完这句话，门咔哒一声锁上。

“小姐……你……”侍女的声音。

“没事，两位客人而已。我忘记告诉你了。”言漆的声音，她说，“快走吧，祝福仪式还没结束呢。”

随后着急的脚步声才渐渐远去。

酒诔摸了摸下巴，道：“你说你会不会被骗了啊？”

菟耳走到言漆的书房内。书房空间并不大，墙壁贴着粉绿色的墙纸，菟耳在书桌前坐下，看见面前的墙被改做通顶书架和储物柜，边上还放着一架梯子。书桌上摆了笔筒，桌面上随意倒扣了一本书。看封面是小说。

翻别人抽屉实在是不体面。菟耳只好站起身去书架前看看有没有能看的书。

酒诔抱着一个点心盒子走进来，一边嚼一边说：“这东西好吃，你要不要来一块？就是有点甜了……哦，你在看书啊。这儿和图书馆有什么区别吗？”

“没什么区别，都看不懂。”菟耳耸了耸肩，把手上的书放回书架。

“搞了半天，你还是没弄清常冬族到底有什么能力啊。”酒诔到书桌前坐下。

“肯定和魂魄相关，总不能是手工活特别好吧。”菟耳说，她嘀咕道，“早知道当初就多问问师娘了。”

“反正我只管我能不能成功脱离组织。”酒诔又从盒子里捞了一块糕点吃，“哎呀，有点酒就好了，好久没喝了。”

再次出现的言漆已经脱下了繁复的假发、项链、头饰和华服，只穿着一身轻便毛衣裙出现，她开门见山道：“我大姐有事来不了，去外面客厅吧，我给你们泡茶。我们这儿的特产，奶茶，要不要试试？”

她看见酒诔面前的糕点盒，大惊失色，“你怎么吃了那么多！这个可贵了！！”

“……啊？这不就是商店里买的吗？你个贵族大小姐还在乎这点钱？”酒诔把二郎腿放下，鄙夷道。

言漆一把抢过糕点盒子盖上，委屈巴巴道：“我好不容易找了个便宜的人偶师，结果他被杀了，店也黄了，我都要破产了好吧！”

“但是他们的目标本来是你。”菟耳说，“你知道你为什么会成为目标吗？”

她们走到外面茶座上，言漆从柜子里拿了一包茶煮上，才说：“我没想到他们会下这么狠的手，我在这比在外面还危险。”她顿了顿，笑道：“一些家族内部纠纷。对了，我们还没正式认识吧，重新介绍一下，我是钟离言漆，是这儿的三小姐，叫我言漆就行。”

“我叫菟耳，是灵族。”菟耳说，“她是酒诔，也是灵族。我来找你主要就是想做一个人偶，一个可以完全自主活动的人偶。”

言漆倒好奶茶，又随意加入几勺旁边的配料。她端起茶杯送到自己唇边。热气蒸腾着，将她浅绿色的眼瞳模糊成一块晶莹透亮的玉。

“嗯……人偶可以做，反正明后天我就会出去。”她说。

菟耳没端茶，再次加重了声音道：“我希望人偶能完全自主活动。”

“那你要再找人族道士了，他们的傀儡术或许可以用。”

“不，傀儡术达不到要求。”菟耳说，她双手绞在一起，“我希望人偶能和本人几乎没有区别，包括动作、说话和神态。”

言漆将空杯放到茶桌上，她凝神看了菟耳一会儿，碎碎念道：“我一直觉得奇怪，为什么你身上有常冬族的味道？或者说……你学过我们的法术？嗯……不如说，你学过所有种族的法术？”

“我学过。”菟耳的手放松了些，几乎是无意识道，“我只学过传递简短的意念，大部分时间我在学写符。我现在灵核上有乌兰族的……”

忽然，她猛地止住了话头。她紧紧咬住自己的嘴唇，以至于齿尖都泛出了一丝血腥味。她强迫自己不去看言漆的眼睛，然后一脚踹在了酒诔腿上。

酒诔忽然甩了甩头，重新推了推眼镜，放到身后的手已经悄悄握紧，她皱着眉道：“……常冬族的法术……？”

又是忽然，空气似乎猛地一松，有什么东西四散开去。言漆倒掉她们面前已经冷掉的茶水，倒上新的，笑道：“好啦，放松放松。一些小把戏而已啦。”

奶香混合着略带苦涩的茶香在空气中蒸腾。

菟耳端来抿了一口。她没喝过这种味道，不习惯。

“作为店主，我是不应该问客人隐私的。”言漆反倒先打破沉默，“我长话短说：我这儿可以做你们要的人偶，工钱要现金，反正你们做刺客的也不缺现金吧？要行动自如也行，只是需要将那个人的魂魄剥离出一部分，混合人造魂魄，再植入人偶身体里就行。这个过程需要考虑的是——”

她延长声音，目光在二人身上徘徊。

“你能承受剥离部分魂魄吗？”

言漆问这句话的时候，看向的人是酒诔。

菟耳和酒诔同时意识到，在这里，她们几乎没有撒谎的必要。

菟耳先说话了：“剥离魂魄……？”

“嗯……魂魄是由记忆构成的，所以你们也可以叫提取记忆。”言漆放下茶杯，向后靠到靠垫上，“提取部分记忆，就可以合成和你类似的魂魄。来找我的人很多，失去爱人的，失去朋友的，失去父母的。如果他们想要记忆中的人复活，就必须承受失去关于他们的记忆的代价。我当然可以做出一模一样的人偶，但不可能复制独属于他们的回忆。”

见她们沉默，言漆笑道：“看你们的需求啦，如果只是进行一些普通的对话，需要的魂魄就不会太多。另外，重新融合魂魄是需要时间的，如果你们今天下单的话，大概……两个月？”

今天是十一月初一。

“我知道这是个艰难的选择。”言漆站起身伸了个懒腰，“考虑好再来找我也行。”

“我同意。”酒诔站起来，她顿了顿，语气更坚定道，“我同意。”

菟耳抬起头，看见她摘下眼镜，眼角露出疲态。

“反正我是要假死的，把那些乱七八糟的记忆全拿走好了。”她转头看向菟耳，“这有什么舍不得的？”

“……我以为你会更愿意记住那份恨。”菟耳低声回答。

酒诔好像轻轻叹了口气，随即又笑道：“你以为我为什么不记仇要和你合作？我知道那些事又发现自己无力改变，那还不如早点逃。你自己愿意在这泥潭里挣扎，你就自己挣扎去吧。”

她转过身对言漆伸出手，“那就麻烦你了，我回去再干几单挣些钱。”

“菟耳之前算救过我，所以我只给你算人偶的成本，我自己那点辛苦费就当打折啦！”言漆笑着和酒诔握了握手，“留联系方式给我，顺便给我点照片，到时候我会再联系你的。”

菟耳感觉到了言漆的目光。她抬起头，看见言漆笑着看她，“至于菟耳，我们似乎还有话没有说完。”

送走酒诔后不久，房门被敲响了。进来的是一位身材高大的女性，她浅金色长发束成高高的马尾，穿着一身轻便短袍，脚下长靴很干净，穿着痕迹却格外明显，是常年在外行走奔波的。

言漆一见来人便高兴地跳起来，“姐姐！”

菟耳心里了然，眼前的人就是常冬族大小姐钟离言桐。

言桐把小个子的言漆从身上扒下去，笑着和菟耳握了握手，自我介绍道：“叫我言桐就行。你就是言漆说的那个灵族吧。”

“姐姐来的太早了，我们还什么都没谈呢。”言漆在言桐边上坐下，殷勤地端茶递水。

“那么我就先说吧。”言桐喝了一口茶，她略微整理了一下思绪，才开口道，“你认识离朱？”

这句话并不算疑问句。

正如乌兰族的蛊术不会教予外人一样，常冬族的秘密同样不能告诉旁人。菟耳再清楚不过。她们不会白白告诉外族人自己的法术。

“你们想让我做什么？”菟耳说。

“如你所见，我妹妹有一些麻烦。我希望你保护她。”

“或者说是保护我们。”言漆接嘴，“其实你完全可以留在这，我们管你吃管你住。怎么样？”

菟耳转着面前的茶盏。言漆已经为她更换了另一种茶，是她更习惯的那种。浅色茶水荡着一圈圈波纹。

“我的处境可能并不比你们安全。”菟耳说。

言漆顿了顿，笑道：“是因为你在以离朱的名义杀人？还是因为你是刺客？”

浅绿色的茶盏放到桌案上时磕出了轻微的声响。菟耳低垂着眼眸，“都有。”她皱起眉，厌弃似的道：“我只是为了活下去。而且我有更多的事情要做，为了我，为了师娘。”

也是为了姬西桃。

菟耳这么想到，但她没有说出来。

“你的师娘……”

“就是离朱。我向她学了点小法术。我原来应该可以学到更多的，但是有一天她……走了。”菟耳低垂着脑袋，她看见茶水中映出她的半张脸，红色的瞳仁落在水中，化作湿漉漉的模糊影子，“我的记忆是混乱的，他们说……是我。”

“谋杀？怎么可能？”言漆忽地跳起来，她凑到菟耳面前，面色阴沉，“你说清楚！”

“离朱曾是泪泉的守门神兽……只要泪泉还在，她就不会死。”言桐双手抱胸，收敛了脸上所有笑意，声音低沉道，“但确实，自从她十几年前忽然消失后，虽然泪泉在，但她也没有再出现。”

但这并不意味着要她死了。

菟耳怔了半天，好久才颤抖着问道：“也就是说，其实师娘没有死吗？”

言桐把言漆拉到身边，安抚性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我们也不确定。不过，看来我们有共同的目标了。明天去泪泉吧。”

门被人敲了两下，侍女的声音响起：“两位小姐，晚餐已经准备好了。”

“知道了。”言桐回答。她转头看向菟耳，“你可以留下来吗？”

“……我不会留很久，我还有别的事要做。”菟耳回答。

“好，我们待会儿给你带一份餐。辛苦你在这儿躲一会儿吧，记得别出门，被发现了我们都不好办。”言桐脸色并没舒缓，她拉起言漆，说完这句话就出门了。

门被克制地关上，外面传来谈话的声音。

菟耳深吸一口气，烦躁地抓乱了刘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