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一度沉寂。山里偶尔的鸟鸣格外刺耳。
青荷脸上挂着一行泪,声音干涩,“为什么?菟耳,你为什么要走到这一步?”
菟耳只把视线放到离朱身上,还有余力在唇角放出一点笑意,“雪骨剑,可以杀人吗?”
她又把眼睛转到青荷和青檀身上,“你们,会杀人吗?”
在青荷愣怔的片刻,菟耳已经伸出未受伤的手握住了雪骨剑,锋利无比的剑锋割破她的手掌,血顺着手腕向下纹出歪歪扭扭的痕迹。
她把剑尖指到自己心口,慢慢道:“这里结束得比较快。但要从肋骨中间斜着过去哦,不然雪骨剑就得重新铸了。”
好累。菟耳甚至在那个片刻希望这把剑真的刺穿她的胸膛,让她彻底摆脱这一切。
死了的人才不用在乎未来如何,不用在乎如何安身立命,如何与人交往,如何为自己伸冤,如何成为——一个人。
只是想成为一个人而已,不是炉鼎、宠物、所有品。
“闭嘴!”
言漆挣开离朱,一把抢过了青荷手中的剑,泄愤似的远远丢到了一边。
金属叮叮咣咣从台面滚落,发出微微的蜂鸣声。
言漆皱了下眉,她捂住自己腹部的伤口,冷静道:“够了。有什么话好好说,要恨要原谅随你们便,雪骨剑不沾血。”
菟耳没有死。
她的手仍在不受控制地颤抖,她只能盯着自己的手,研究这是否是子弹带来的余震。她当然是不敢去想别的东西的。现在,她只能用无数无意义的观察和思考,来遮掩刚才鲜血淋漓的场面。
她永远不可能习惯这件事情。
她看向远处的青檀青荷兄妹,他们的眼睛都还红肿着。在洞穴内部的角落,他们也发现了不少采补他人能力以提升修为的手卷。无论他们是否相信,师父——或者说风靳,都永远无法为他自己辩解了。
青檀青荷将为师父筹备葬礼,变卖剩余的药材,整理遗物,然后将财物捐赠出去。
他们没有再和菟耳说一句话。这回,他们真的再也不会原谅自己了。
菟耳不知道葬礼之后他们是否还会再回来,但这山上的房子注定会一天天衰败下去。
言漆说:“公良那群人,是你杀的吗?”
菟耳抬起眼看她。
言漆擦拭着雪骨剑,避开了菟耳的眼睛,“算了,没什么。”
又沉默了一会儿,言漆说:“菟耳,对不起。”
菟耳终于开口道:“为什么?”
“我在想,如果……如果我早点发现,早点找到你,你会不会……”
“沦落到如此地步?”菟耳替她把话接上。
三小姐的手停了一停,她转头看向整理书卷的离朱,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觉得,如果我是你,或许……不会做得比你好。”
菟耳说:“谢谢你帮我那么多。我才应该道歉。我知道我所做的所有事都无法被原谅,所以离开后,我会去找自己的归宿的。……我没资格死在这。”
“……刚才那不是犯贱啊?”
菟耳笑出声,“活着或许比死了要更痛苦呢。”
春天已经到来。
气温回升带来充沛雨水,鲜花便一朵接一朵开放起来了。这种改变在乌兰区格外明显。
姬西桃从一夜的噩梦中醒来,她喘匀了气,发觉自己又在发烧。头疼。她翻身起来,给水壶里倒上水,然后掀开被子查看自己身上的伤口。
来到乌兰已经有一个月,头半个月专注养伤,后半个月开始打一些零工,要么是自己采了草药去卖,要么是在药店干些整理药材的工作。这些工作的时间都不长,工钱也只够日常吃饭的开销。
现在,姬西桃又来到了新的小镇。乌兰与灵湾的交界处。她打算好好挣点钱,再去灵湾。
不知是路途疲惫还是什么,现在她的身体情况愈发恶化了。从珊瑚沙带来的药吃完后,其余地方的伤都好些了,唯独腹部伤口表面虽然愈合,内部却时常隐隐作痛。这不完全是因为伤重,更多在于金蚕蛊受伤一个多月来一直未能完全痊愈,连同姬西桃也仍受到反噬的折磨。
昨夜的噩梦使她想到菟耳,如果菟耳成功救下了师娘,她应该就再不会来见自己了吧。
姬西桃垂下眼看着手中装着真正的情蛊的小盒子。
明明有无数机会,当初为什么会心软呢?
连绵不绝的春雨终于停歇一天后,姬西桃从配药房出来,捂着伤口小心伸了个懒腰。她正准备回去,手机忽然响了。
她来到乌兰后把之前所有东西都销毁了,新身份的社会关系极其简单,应该不会有陌生人打电话来。姬西桃任由电话铃自动挂断,还没等她走近药房,手机再次响了起来。
坐在前台的巫医婆婆挥挥手,“你去接电话吧,我有事会叫你。”
姬西桃只好点点头,走出去看了眼手机。
是乌兰区的个人电话。
她在挂断前接了电话,换了一个更低沉的声音说:“喂?”
对面沉默了一下,道:“姬西桃,别装了。我们是平真府,希望你还记得我们付过定金。”
“你找错人了。”姬西桃说。
对面换了个人,这回是她熟悉的姬易文的声音,“表姐,你最近身体不好吧?我们有这方面的经验。除了治好你的反噬,我们还可以商量一下别的条件。明天下午三点,芦屿第三公园门口等你。”
“谁是你表姐?我和你们没有任何关系。”姬西桃说。
对面笑了笑,“无所谓,芦屿第三公园,别忘了。”
电话挂断了。
芦屿第三公园,这正是离姬西桃最近的一个小公园,地方破旧,除了周围居民的早晚锻炼,几乎没有人会去。
啧,果然只要回了乌兰就会被发现。身体不适还是大大拖累了她的行动速度。
但姬易文的话让姬西桃心动了。她发现这次恢复过程尤其漫长,而且一直没有好转迹象。再这样下去,她的身体肯定会撑不住的。
“小石!”婆婆在里面叫,“来帮我看看!”
“来了!”姬西桃挂断电话应道,转身进屋了。
来人是一个五十来岁的胖男人,他颤巍巍道:“我、我能治好吧?”
婆婆叫姬西桃坐下,示意姬西桃把脉。姬西桃依言照做,恍然意识到这男人是中蛊了,还是她最熟的那种阴蛇蛊。下蛊人的修为不如她高。
婆婆见姬西桃面色改变,道:“是中蛊,对吧。”
姬西桃点头,“阴蛇蛊。”
男人哭诉道:“对对对对,是仇家,他、他逼我把公司股份给他!你们救救我吧,他说只要我一离开芦屿就会蛊发,我、我去不了别的地方呜呜呜呜……”
“不至于吧,下蛊人有那么大能力吗?”姬西桃松开男人的手腕。
婆婆给他递去几张纸巾,“我们尽力,麻烦你先去外面休息休息,先让我们讨论一下。”
说了一些药方后,婆婆说:“阴蛇蛊难解些,近日天气转暖,冷食增多,中蛊的事肯定也会多起来。你记住怎么解这种蛊了吗?”
姬西桃点了点头,“那我去配药了。”
“你好像有事瞒着我。”婆婆说。
“哪有?”姬西桃笑道,“您愿意教我巫医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你对蛊挺了解的。初学者不会那么容易分出阴蛇和生蛇,也不会对蛊的反应如此平淡。”婆婆拢了拢她的披肩,“我收留你是觉得你完全可以学好巫医之术救治他人,希望你没有踏错那一步。”
见姬西桃没说话,婆婆继续道:“蛊毒就像毒品,一旦用它害了人,接下来一生你都无法摆脱它。行了,你去配药吧。”
菟耳躲在一棵树后,她扯住自己的衣角,缓慢地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
对方有意隐藏了自己的气息,但她的身体处在枝繁叶茂的树林中,难免会发出声音。而任何响动都会通过细微震动的空气传入菟耳的意识中。
还没等菟耳这口气呼出去,对方先按捺不住行动起来。女人的修炼程度并不高,用的是人族的火药武器。因为没有附着灵力,菟耳对子弹的判断失误,被一片流弹刺中了手臂。
与此同时,几道风刃刺向女人,切断了女人手上的枪。菟耳滚进灌木丛,她一闪身躲进森林更深处,然后借力爬上一棵树,躲进树冠里。
女人寻找了一会儿,并没有靠近。她从包里掏出另一把枪端好,也把自己隐藏到草丛里去。
这是菟耳遇到的第二个追杀她的人。组织必然已经知道她们的离开,之前在北盐区情况还好,现在她需要穿过灵湾区前往乌兰区,就必然遭受他们的围追堵截。
也不知道姬西桃怎么样了。
菟耳握紧□□,早已经备好的灵力子弹让枪身有些沉重。但没关系,菟耳已经习惯了。
她决定不再躲着,而是招来一阵狂风。登时树叶哗啦啦作响,草叶低伏,菟耳眯起眼,举枪瞄准已经起身的目标。
砰砰砰。
菟耳看见那人扑倒在草丛,身上两处伤口源源不断向外溢血。菟耳见她仍在艰难行动,又调整了一下姿势,屏息瞄准。
这回一枪正中女人的头颅。
菟耳甩了甩手,只深吸一口气缓解胸中不适。她跳下树去女人身边搜罗她身上能用的所有东西。钱,身份证明,迷你□□和子弹,食物,紧急药物。
药物是她最需要的,但搜罗出来的药没有写明成分也没有任何标识,不知道是什么。菟耳刚想把药包回去,就见角落染上了血色。
菟耳这才意识到手臂上伤口溢出的鲜血已经滴落到手心。
她收拾了东西往远处走了一段路,然后才坐下来开始处理伤口。还好弹片扎的不深,只是拔出后一大股鲜血涌出,染湿了一大片衣服。
菟耳忍过尖锐的疼痛,蜷缩起身体,把粗重喘息隐在膝盖之间。
大风吹过她的发梢,带着南方春季将来时湿润的泥土气息。
要下雨了。
姬西桃还是赴约了。
她远远看到姬易文和另一个不认识的人站在入口处等她。三点的阳光还微微发烫,公园里没有一个人。
姬西桃开门见山道:“我有条件,不仅要治好我的反噬,给我炼蛊的材料,我要一个绝对安全但是正常的环境,有经济来源,有新身份,不会被别人认出来。”
姬易文的表情舒展开,她甚至微微笑起来,道:“一个人?”
“你不需要知道。”姬西桃回答,她双手抱臂,盯着对面熟悉的脸,“替你做完这件事,我就彻底退出,和你们和黑市再无瓜葛。”
姬易文露出些耐人寻味的表情,她身后的男人道:“你……”
姬易文挥挥手打断男人的话,笑道:“好,我会尽力满足你的要求。等我坐上了族长的位置,给你这些也不难。”
“一言为定。你们什么时候走?”
“后天早上九点的车。八点半我们在车站见面,车票我来给你买。如何?”
姬西桃点了点头,转身离开。
春季深夜显得格外厚重,花香混合着露水,在夜晚落到草尖上。姬西桃没有提灯,她站在婆婆房门口,手抬起,犹豫了半天,却没有打开房门。
她轻轻叹了口气,正准备转身离开,忽听里面低哑声音道:“小石,是你吧?进来吧,外面凉。”
姬西桃盯了门把手一会儿,才推门进去。门没锁。她一进门就见婆婆披着毛毯坐在桌边,桌上点着一支蜡烛,摇曳的烛光显得非常虚弱。
对面的椅子上铺了毛毯,半对着她。姬西桃走过去坐下,一时半会儿没有说话。
“小石,你怎么看今天那个下蛊人?”婆婆终于开口打破这沉默。
“让当事人知道自己被下了蛊是大忌。当然,也怪那个下蛊人太弱,枉送了性命。”姬西桃回答。
婆婆缓缓点了点头,“你果然会下蛊……不杀了我灭口?”
“嗯……我累了,暂时不想杀人。你不会说出去的吧?”姬西桃往后靠在毛毯上,毛毯让她觉得温暖和舒适。
“我希望你留下来,我虽然老了,但还是能让你吃饱穿暖。你还年轻,蛊术只会害了你,现在停下,你还有很好很好的下半生。”婆婆说。
姬西桃沉默了一下,笑道:“我还想……做完最后一件事。”
婆婆直起了身,声音有些颤抖,“……每用蛊毒害死一个人,蛊在你身上的诅咒就增加一分。你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必须不断继续杀人缓解诅咒带来的副作用。小石,你知道这些吗?”
姬西桃终于抬起眼看向婆婆。乌兰族独自一人的老年女性很多,婆婆看起来也不过是众多孤身一人游走各地的巫医。或许是过往她曾遇到过类似姬西桃的人,或许只是善良与同情心作祟。
姬西桃笑了笑,她知道婆婆只是相信和同情这几天她所表演的那个人。
“嗯,我知道,谢谢您告诉我。”姬西桃说,她看到烛光跳跃在老人仍然清明的双眸中,她不自觉地想到同样跳跃着烛火的猩红的眼睛。
她继续说:“所以,这是最后一件事了。我这就走了。谢谢您这段时间的照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