菟耳根本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青檀。或者说，她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这个人了。

青檀显然也没想到，他刚进门就愣在了原地，随后脸肉眼可见的青黑起来，他的肩膀在抖，手在抖，连着声音也颤抖着：“你、你怎么在这。”

菟耳佯装冷静，她正了正坐姿，故意露出些笑意来：“好久不见。”

“你们还认识啊？”老人转动着手上的茶杯，面向青檀笑道，“来来，给你朋友倒杯茶。”

“不必了，我们关系不好。”菟耳站起身，她紧张地咽了口唾沫，把桌上杯子往边上一推就想走。

“你站住。”青檀挡在了门口，虽然他本来也就没有离开门。他反手把门关上，高大的身躯把门挡了个严严实实。他似乎冷静了许多，“又有修为了？看来你这几年过得不错。”

菟耳的眼角抽动了一下，刚刚伪装的冷静荡然无存。她扯了扯嘴角，冷笑着反问一句：“过得不错？你的老师刚刚还说我被下了蛊呢。”

青檀皱眉，“你还和蛊女混一块儿去了？”

连被下的什么蛊都不问一句。

菟耳攥紧手中茶杯，忍了忍眼泪才道：“是，我还干过杀人的买卖呢。你想知道吗？”

她如愿看到青檀脸色骤变，她似乎从中获得了某种快感，继而口无遮拦起来，“第一个人是个□□我的养父，第二个是某公司的总裁，第三个人是高中女学生……”

她的话没说完，青檀向前跨了两步，毫不费力伸手掐住她的脖子，将她摁在了地上。

地板随着颤抖了一下，本就古旧的木地板吱呀响了一声，截住了菟耳极近疯狂的自白。

菟耳没有躲，她也知道自己躲不掉。

这么大的响动，楼下的姬西桃会知道吗？她会上来吗？

她还会再来救我一次吗？

菟耳清晰地看到他红了眼眶。

“你疯了是不是？当初留你一条命不是为了让你……”青檀似乎很努力才克制住自己，他咬牙切齿，却迟迟不肯说出后半句。

她不说话，感受着脖子上的力道一点点收紧，她感到窒息，她想要流泪，她想象自己落入冰冷的水中，或是陷入湿软的泥土中，窗外温和的阳光散落在她的身体上，照亮她过去的一切。

这一刻她忽然希望姬西桃别上来了，她就这样死在青檀手上也挺不错的。

就在这时，门被踹开，另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了门口。

姬西桃已经举着枪。她的表情从紧张到愤怒，短短一瞬间，随后枪声响起。

在青檀挡下灵力构成的子弹又打伤了姬西桃的混乱瞬间，菟耳获得了一丝氧气。她迅速从刚刚想寻死的绝望中挣扎出来，吸进的新鲜空气刺痛了她的肺，种种阴暗想法像是滋生的爬虫，密密麻麻占据了无法思考更多的大脑。

如果姬西桃死了，我就能自由了吧。自由、自由，青檀，你告诉我，该怎么自由？

我该怎么背负着那些东西自由？

菟耳眼睁睁看着姬西桃手臂和胸前被撕开口子，血顿时在雪白衣襟上染出一片殷红，连同那粉色头发也被浸成深色。

血。

她的眼睛看向菟耳，那是多漂亮的一双眼睛啊，此刻却失了神，纤长的睫毛上挂着眼泪。

血。

不。我不想让她死。

菟耳腾出手，堪堪抓住青檀衣领，努力喊道：“青檀，你住手！”

青檀早已直起身，他低下头，似乎能轻易看穿菟耳拙劣的戏码，丝毫不在意她正以一种臣服的姿态向他求饶。他的嘴角抽动了一下，似乎原本打算笑，但又没能笑出来。

“师父当年说过，你必须留我生路……”菟耳压着声音道。

青檀却并不理会，他站起身，甩开菟耳，表情已恢复了冷静和疏离：“看看你都在做什么事。要是师父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肯定会后悔当初怎么没直接杀了你。”

他的表情显然激怒了菟耳，她也不甘示弱冷笑回去，“你以为他不想？”

“也对。死了可太便宜你了。”青檀看着菟耳，笑着道。

事后回想起来，青檀这句话真是一语成谶。

菟耳不知道她和姬西桃是怎么吵起来的。双方都已经疲惫到了极点，而她们对抗疲惫的方式就是愤怒。这一点上，她们倒是出奇地一致。

姬西桃第一次打了她。尽管一巴掌这种程度对菟耳来说都不算打骂，但她却觉得比以往任何一次养父的虐待都疼。

“起来。你不是想学蛊术吗？不是对蛊室好奇吗？我带你进去看看吧。”姬西桃这样说道，可她的眼眶分明红了，眼底盛着闪亮亮的一层薄泪。

菟耳被拉起，踉踉跄跄跟着她走到蛊室门前。

住在姬西桃家的大半年来，菟耳每天坚持打扫，她翻遍了所有角落，浏览了全部积灰的没积灰的书或卷册，她甚至清楚姬西桃在哪里藏了现金哪里藏了金银首饰，那是以备不时之需的硬通货，却唯独没找到任何一点关于蛊术的信息。

除了那间蛊室。

姬西桃从不忌讳那儿是养蛊的地方，外面上了厚重防盗门和重重禁制，任何人都能一眼看出它有问题。尽管她用了无数办法想要窥见其中秘密，姬西桃却总能强制或半强制让她离开。

那是一扇和其他房间一样的木制门，只是两侧墙壁狭窄，显得这扇门格外高耸。门外设置了两层禁制，外层是障眼法，用于掩饰蛊聚集之地天然的阴寒之气；内层则是一个保护禁制，想要不知解法用蛮力强硬破开，确实需要一定的修为。

现在，这扇门竟然真的为她敞开了。

推门进去，蛊室内的湿冷之气倾泻而出，在菟耳身上激起一层鸡皮疙瘩。

姬西桃进门后打开了墙上顶灯开关。周围瓦罐瓷器里惊起许多窸窸窣窣的声音，似乎有无数条多足虫在周围潜行着伺机而动，随时会扑上来把菟耳瓜分殆尽。

灯是红色。房间出乎意料的大，架子上摆着无数大小相似却又不完全相同的瓦罐，看不到里面是何物，一些大的玻璃缸内则盘踞着一些长蛇，看不清花纹和具体形态，只能感受到一双双冰冷的眼睛盯着转着，蛇信子嘶嘶作响，似乎是对贸然闯入的不速之客的警告。

天花板上接了水管，时常有液体往下滴。整个房间像是被浸透在殷红的血液里，活蛊的寒气与室内相对还算温暖的气温格格不入，几乎能拧出水来的空气里散发着奇怪的味道，说不上是臭还是腥。

菟耳觉得害怕，或者更多的是恶心和反胃。

但姬西桃仍拽着她走到房间尽头，无尽的瓦罐展览终于到了尾声。

贴着墙壁放着一张桌子，与蛊室外精巧简约的风格不同，这张桌子是塑料材质，桌面已有不少划痕污垢，看起来使用年头已久，桌上散着凌乱纸张，墙壁内挖出了三排书架，上面塞着杂乱不堪的纸张书籍，书脊朝外，颜色均不相同，却都已有磨损痕迹，书名用银笔写着，只是些日期和短语。

生蛇、金蚕、蜘蛛、蜈蚣、阴蛇、脓、肿……

种种毒虫种种病症。

姬西桃转过身，昏暗的环境下，菟耳看不清那是怎样的笑，但对方语气里却是无尽温柔，“怎么样？你想学哪个？”

她害怕这里，也害怕现在温柔模样的姬西桃。反胃和恐惧逐渐加强。菟耳瑟缩着不敢回答。

“菟耳，你知道蛊术最重要的是什么吗？”姬西桃从旁边拿起一个罐子放在菟耳手里，然后把瓦罐盖子打开。

菟耳清晰地看见里面盘踞着一只暗红色的巨大蜈蚣，短却多的足呼吸般起伏，敲击在瓦罐壁上发出规律的细密声响。她被吓得差点把瓦罐丢下，可姬西桃却稳稳摁住了她的手。

她说：“拿好。”

随后她挽起袖子用力扯开开手上的绷带。

纱布与皮肉分离，手臂上的伤口瞬间向外渗血，一滴一滴落入瓦罐中。蜈蚣的活动更频繁了，它开始在瓦罐底行走，找到血后便开始吞食。

菟耳的手控制不住地颤抖，她抬起脸，却见姬西桃平静地把绷带缠回去，若无其事把盖子盖上了。

“活蛊必须以血肉饲养，当它喝下你的血后，你和它们就永远连在一起了。你应该听说过无数蛊女被反噬致死的故事吧？与巫医不同，杀人的蛊一旦完成就必须在六个月内下到人身上并杀死对方，不然蛊会反过来吞噬养蛊人的修为。某种程度上他们说的确实没错，蛊术确实称得上是诅咒，诅咒别人，同样也诅咒自己。”姬西桃端过瓦罐把它放回原位，“所以，一旦开始，一切就没有回头路了。”

菟耳僵硬的身体终于恢复了一些知觉，她瘫倒在地上。

“菟耳，我可以教你蛊术，但你要留在我身边，好不好？我可以不去在乎你那些过去，我只是想和你在一起。”

姬西桃半跪下牵起菟耳的手，冰冷的唇落在她手背。

菟耳看见她抬起眼睛，那双眼睛此刻在灯光的映照下显得像是血红色，她说：“你可以慢慢想。”

说罢，姬西桃翩然起身。

菟耳近乎本能地追上去，最后却只撞上了冰冷的禁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