翡曷和福枝突然化作两缕烟，消失了。翡曷附在耳畔说：“山神大人，来人了。小的们先回青湖山了，等您忙完啦，一定要回来找我们哟！”
“山神大人，您给我扎的小辫子真好……”
“走啦福枝，别让人发现啦！”
钟玉醉闭起眼睛，感受周遭的一切。
有点遗憾呐，还没好好看看福枝扎起小辫子的样子，一定和蓬云一样可爱。
“这位姑娘，我们见过吧。”一位穿着青衣的人远远地站在田边。
她抬眼看向说话的人，站起身来，微微点头：“见过，昨天见过。”
那人虽然依旧穿着青袍，却不是同一件，衣料上绣着的祥云隐隐波动。头发用白玉簪子束了一半，另一半潇洒地散落肩上。深褐色的眼瞳镶嵌在苍白的脸上，淡色的唇微微勾着，高挺的鼻子、锐利的眉峰和上翘的眼尾，让这个人看起来雌雄莫辨。
“看你这穿着打扮，你应当不是来这里干活的，”钟玉醉将剩下的藤蔓收进袖子里，“对吗，这位女公子。”
“哎呀，被你看穿了，”她轻轻一笑，慢慢走了过来，“你好，我叫清镜。”
“清镜？清静？真是个好名字。我叫钟玉醉。我们也算是朋友了吧？”钟玉醉歪了歪头，看向清镜。
“当然算！”
“那你可以告诉我，这么一大早，你怎么在这里呢？”
“额，你要听实话吗？”清镜有点尴尬地挠了挠头。
“那是当然。”
“我昨夜看话本看太入迷了，一回神就天亮了。然后想着，起都起了，不吃顿早饭不是白瞎了早起吗，于是我就去吃了顿早饭，然后早饭吃太饱，决定出来消消食，溜达着溜达着就遇到你了。”
“好详细啊……”
“谢谢夸奖。”
“不是夸你的。”
“我知道。”清镜吊儿郎当地笑起来，钟玉醉也被逗乐了。
两个人在寂静的田里肆无忌惮地笑着。
钟玉醉有点好奇：“你不是这里人吧？”
清镜也坦然：“不是，我是广陵的，被家里人使了手段，扔到这庄子上来。”
“你爹娘呢？”
“爹娘早就走了，早就没人护着我了。”清镜的语气很轻松，只是深褐色的眼睛多了几分湿润。
天开始亮起来了，朝霞如织锦一般铺在天上。两人一道坐在了树下。
清镜倚着树，打起呵欠来，她揉揉眼睛，嘀咕道：“朝霞啊朝霞，今天怕是要下雨咯，下雨刚好睡大觉。”
钟玉醉起身，掸掸泥土，又伸出手拉她起来，“我送你回去吧，刚好你给我讲讲广陵城的风光。”
“你要说这个，我可就不困了。”清镜借她的力起了身，毫不在意自己袍子上的泥点子。
“广陵啊，是个好地方。”
广陵是个好地方，即使那里埋藏着太多她不快乐的童年，她依旧会怀念广陵，称赞广陵。
还在家的时候，她最喜欢起得早早的，带着表妹钻狗洞偷溜出来喝一碗热热的豆浆，最好是再配上一张炸得酥脆的油饼，这一餐胜过家里厨子精雕细琢的早饭。虽然被发现了之后，她会被罚着练规矩，但这又何妨呢？她觉得值得。
广陵的上元节她也很喜欢。这天她可以合规矩地跟着家眷后面出门游玩。满大街的灯笼花灯，蜡烛让黑夜变得像是白天。天空或许会飘点雪花，落在游龙灯，添了几分灵动。
广陵城的晚上会有打更人，每天夜里准时准点地敲竹梆子，她住的小院子里听得最清楚。
“我到了，”她收起回忆的心思，“我们以后还会见面吗？”
钟玉醉思考了一下，摇摇头：“大概不会了。我不常住在这里，农忙完，要和蓬云去闯荡江湖，虽然目前我们还没有什么明确的目的地。”
清镜有点遗憾地笑着：“那你去闯荡江湖之前可以来这里看我一下吗？就当是和我这个朋友告个别了。”
“对了，这个衔叶村还临着官道，你们去哪里都方便一点。”好像怕她不答应，清镜又补充道。
“好，我答应你。”钟玉醉坚定地看着她。
“那我就回去补觉咯。”
钟玉醉绕开已经醒来、给一大家子准备早饭的叶老太太，翻墙溜回房间。刚躺下，叶蓬云就睡眼惺忪地说：“太好了，山神姐姐还在……我昨天晚上做梦，梦到两个妖怪絮絮叨叨地念经，还要把你抓走，然后你就真的被抓走了，吓死我了……”
“师父？叶师父？快醒醒，起来了，太阳晒屁股了，再不起来赶不上割麦子大队了！”钟玉醉看着她这副迷糊样，有意逗逗她。
“啊！我起了我起了！”叶蓬云一骨碌地翻下床，“走吧走吧走吧走吧……”
“哎？不对，这天怎么刚刚亮啊？”
钟玉醉一般不会笑，除非忍不住。
“啊啊啊啊山神姐姐你逗我！”叶蓬云把穿反了的鞋子拽下来，脸憋得通红。
“起来了，看看我还在吗？有没有被妖怪抓走呀？”
叶蓬云嘟起嘴，“昨天这个梦真的很真实嘛，那两个妖怪嘀嘀咕咕的，好像八卦地不得了。”
不知道她能不能接受真的有妖精，也不知道翡曷、福枝他们能不能在凡人这里暴露身份，钟玉醉觉得现在还不能告诉她真相，就当这是一个梦吧。
“走啦，我们去帮奶奶做早饭吧。”
“山神姐姐会做早饭吗？”
“不会……”她之前出门在外要么啃果子，要么啃干粮。
“唔……我也不会，那我们去帮倒忙吗？”
“打打下手，劈劈柴应该也可以的吧？”
一转眼，已经到了下午，一大家子人在田里面朝黄土背朝天，大颗大颗的汗珠都砸到泥土里。钟玉醉从麦田里直起腰来，抬头看着天上高高悬挂的太阳，只觉得那是一位威严的天神，逼着人低下头去。
弯腰，握住一把麦子、用镰刀嚓嚓割下，重复再重复，直至变成一捆，再从一捆中取出一束将它们扎起来。
在一群人的努力下，这一片金黄的田野变得光秃秃的。叶家的男人们协力把收割好的麦子运回去，叶青和叶萍则提前回去准备晚饭。
叶蓬云则和钟玉醉一起在田野里捡起掉落下的麦穗。
“不留些给鸟兽吃吗？”钟玉醉想起青湖山了，以前的她每个季节都会抽出一段时间，带着寨子里的孩子去山上摘果子，摘一半留一半，人和山林鸟兽都吃得饱。
“一颗粮食一粒金子，”叶蓬云没有停下手里的动作，她知道这个问题并不是出于某些不必要的善意，而是钟玉醉对山下的认知问题，“这些粮食都是人们一点一点开垦土地、侍弄庄稼的成果，并不像山林的野果树。我们用粮食填饱肚子，又或者是拿去换钱维持生活，总而言之，这些对于我们就像是金子一样珍贵的粮食。”
钟玉醉不作声，只是手上的动作加快了。
“好闷，快下雨了，我们速度快点吧。”
当她们捡完最后的几粒麦子，天上忽然轰隆隆地响起来，豆大的雨点开始一点点地砸下来。
奋力地奔跑，跑出田野，余光却看见一个老头朝反方向跑去。
“那是谁？”
“刘老汉？那是刘老汉！”
“下雨了他怎么还往回跑？”
“大概是有田没收吧？”
一个想法在两人默契的脑子里产生了，去帮他收剩下来的田吧。
“去帮他吧！”两人同时说出。
那手里的这些麦子怎么办呢？
“玉醉？你在这里干什么呢？”
抬眼一看，原来是清镜，她撑着伞，还是那副男子打扮，只是精神状态好了一点。
“太好了！帮我个忙！”钟玉醉看着来人眼前一亮，把装着麦子的袋子塞到清镜的手里，转身拉着叶蓬云向刘老汉的方向跑去。
“他是谁？”雨声渐大，叶蓬云提高声音问。
“现在不是解惑的时候。”钟玉醉也大声地回答。
刘老汉蹲在田里，雨淋湿他的背影和他的麦子。他的田很小，但此刻看起来却像无边无际的大海。
“刘大爷！”叶蓬云大声地打了声招呼，刘老汉把头抬起来，不知是泪水还是雨水在他沟壑似的皱纹里流淌。
在两人的帮助下，麦子很快收完了。他们一人拎着几捆麦子，向刘老汉的家里跑去。
刘老汉升起炉子烧起水，寻了两只干净的碗，又从锅灶边上摸出一块姜，切了两大片放在水里。
“喝吧好孩子们，”他将两碗姜汤端给她们，又急匆匆地跑到院子里。
姜汤辣辣的，还有点甜甜的，刘老汉还往里面放了糖。
“家里有点小，”刘老汉抱着那只瘦弱的老母鸡进来烤火，佝偻着身子，黝黑的脸上露出点不好意思地羞赫。
辞别刘老汉，她们看见苦苦等待在路口的清镜。她抱着那袋麦子，一只手死死地握着伞，脸色越发苍白。
“你们可算回来了！我快拿不住了，”她欲哭无泪地小声地嘀咕着后半句，“为什么要为难我这个死肥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