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野小店的客房简陋，屋里的床榻和桌凳应该以前上过青漆，年久干裂，掉成了斑驳的邋遢相。方桌上搁着盏铁皮敲成的油灯，锈迹斑斑，点着后的火苗只有黄豆粒大，昏黄晦暗。

萧珠嫌弃地环顾房内，摸了摸冷硬的床板，有些后悔自己没有赞同改住官驿的提议。

吱呀——房间的门被人用脚尖顶开，澹台烬抱着个大木盆走进来。

他把木盆放在桌上，转身关好了屋门。

“这地方不比宫里条件，花钱都找不到个打杂的伙计。”

他打开包裹，从里面翻出条干净布巾，浸泡在冒热气的盆水里，开始熟练地投洗：“好在外边有口井能打水，伙房也有柴火。”

萧珠接过热气腾腾的湿布巾，就见他走到窗边，背对着自己假装看月亮。

之前下车进到客栈前，明明觉得秋风凉爽，现下开着窗，却一点风都没有。

屋里的空气好似凝滞了，令人胸口憋闷。

她坐在床边，松开衣襟，拿着布巾慢慢地擦拭脸庞和身体。

棉布拭过的温热触感，缓解了一整日的舟车劳顿，解乏效果是清新咒远远比不上的。

她看着他的背影，说：“澹台殿下，你做这些的时候，不觉得委屈么？”

“老师他们开玩笑没分寸，你听听就罢，不用真的伺候我。”

澹台烬闻言，微微回头。

窗外旷野空寂，一轮下弦明月高悬天边，形状如镰。银色的月辉洒进屋里，勾勒出少年轮廓美好的侧影。

他平静地说：“长公主，你多想了，我没有委屈，也不会怪你。”

很熟悉的句式，好像不久前才听到过。

七夕宫宴那天，他被萧凉踹得跌坐在地上，见到她时往后瑟缩了下，然后对她说：长公主，你多想了，我没有害怕，也不会怪你。

“你那时候真的不害怕么？”她问。

月辉给窗边人鸦羽似的睫毛镀上一层银边。

俄顷，他的眼睫颤动了下，说道：“起初有些怕，萧凉在你面前就像条乱吠的狗，而你，好似随便勾勾手指，就能要我的命。”

“我不想死，哪怕过得不如泥犬，也想活下去。”

余光瞥见她擦完身体，穿好了襦裙，他转回身来接过布巾，重新在木盆里浣洗干净，漆黑的眸子里带上笑意，打破了适才有些凝重的气氛。

“可后来我发现，你与其他人不一样。现在这样很好，我没觉得哪里委屈。”

他的面部线条还带着柔和的少年感，配上澹台王室世代遗传的精致容貌，朦胧月色下，有种雌雄莫辨的美。

在黎苏苏的记忆画面里，五百年后的灭世魔神，也是顶着这张美丽的面庞，浮着毒蛇似的笑，弹指之间屠尽苍生。

然而，还是凡人的魔胎，曾经这样努力、挣扎着想活下去，可没有人给他机会。

那一世，他应该死在了少年时代，邪骨复苏，魔神才是那张年轻的脸。

萧珠捂住心口，那里因为悲悯而产生了悸动。

这些时日，每次吸纳神骸过后，她识海中的灵识就喧嚣更甚，似乎在嘲笑另一半人魂的软弱。

眼前的少年，背负着诅咒降生，生命力却这样坚忍而蓬勃——就像是她保持人心所能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

“澹台殿下，到这里来吧。”她坐在床榻上，向他发出邀约。

澹台烬正想去倒掉木盆里的水，闻言有些不解，还是走了过来，一如既往的顺从。

“不要穿着外衫上床。”她说。

“嗯，好。”

他按照她的要求脱掉外衫，在床榻上盘膝而坐，两手自然交叠，结成聚气印。

白天，澹台烬在马车里催动那张蹈火符时，她一直多有留意。

道法随心，术凭气动，他纯粹地模仿口诀和手印，结印的指尖却没能释放丝毫可以催动符箓的魔息。

萧珠仔细思索半晌，亦宽衣解带，跪坐在他身后，两只纤细的胳膊朝前伸，似乎要从后面环抱住他。

少年忽然松开结好的手印，按住了她探向自己小腹的手。

“怎么，见外了？”

她本来做好了准备，见他这副反应，扑哧一笑，破功了。

澹台烬平时一副鲜廉寡耻的模样，还会模仿她调笑的话语，偶尔又害羞得很。

想起他在慈寿寺的厢房里说与她男女有别，要去叶府借丫鬟，萧珠就特别想引用话本子里的恶霸经典语录——怎么，还怕我吃了你？

不过还是正事要紧。

“出发前我们说好的。”她提醒他。

少年漆黑的眼眸闪烁了下，按着她的手松了劲儿。

从慈寿寺出发前，他保证过，往后事事都相信她、听她的话。所以，不管她现在想要做什么，他都不能拒绝。

他顿时有些紧张起来。

“保持坐姿，把手印结好，心无杂念。”长公主说。

她从后面虚抱住他，一手按住他的额头，另一只手按在小腹。

“这里是丹田。”

她按在他小腹的手稍用力，说道：“你比寻常人走运，识海里的魔……真气丰厚，可以跳过引气入体的步骤，直接开始修炼。”

她闭上双目，从自己的识海中引出一缕灵流，通过按在额头的手，送入他的身体。

灵流中带有神骸的气息，进入澹台烬的识海后，果然受到了微弱的排斥。

是邪骨的意志在对抗。

不同于黎苏苏的波光璀璨，澹台烬的识海空旷、死寂，到处弥漫着浓黑的魔息，其中闪耀着点点光芒，仿佛没有月色，只余星辉的夜空。

可惜了，上古魔神筹划万年的大局……遇上了她。

只要少年的真心还在，邪骨意志便左右不了魔胎的行为。

想拉拢澹台烬这个傻瓜的真心，太容易了，只要对他好一些就够了。

澹台烬感觉自己被按住的额头瞬间刺痛了下，是长公主送入的灵流。

在对敌的时候，她的灵识敏锐强悍，此时此刻，却如同一尾体态纤长的游鱼，滑腻而婀娜。

灵流进入他的识海后，停留了片刻，然后不容拒绝地卷起一缕真气，以彼此纠缠的姿态从识海中析出，流过周身经脉，运过四肢百骸，归炁沉于丹田。

感知到灵流裹挟着魔息，顺利在澹台烬的体内运过一个周天，萧珠按在他小腹的手注入了另一股灵流，帮助他理顺丹田内的气息。

灵流与魔息在丹田内经过一番抵死纠缠，在新注入的灵流压制之下，逐渐调和，达到中平的状态。

丹田内忽而产生热意，澹台烬的头脑空白了一瞬，觉察到有力量的萌芽即将破土而出，感到陌生又兴奋。

“记住这种运气的感觉。”萧珠凑近他的耳边，低语道。

“你的体内蕴藏着力量，只是从前自己不会利用而已。”

她的气息如兰，吹在耳朵上有些微痒。

他心念一动，问道：“长公主，你刚开始修炼时，大国师也是这样引导你的么？”

“哪有，本宫天赋异禀，不需要旁人引导。”

后知后觉听出言下之意，萧珠拍了下他的脑门：“想什么呢？修炼时要心无杂念方能入定。”

澹台烬弯起嘴角：“抱歉，是我冒犯了。”

少年人的小心机可爱得紧，她可不打算白白辜负。

“你这样问……是在吃醋？放心，与我有过肌肤之亲的，只有澹台殿下。”

满意地看见他的耳廓变得通红，萧珠仰面往床榻上一倒，打了个哈欠：“今晚不运完两百个小周天不准睡觉。记得保持安静，别吵到本宫。”

柔和的灵流抽离，温暖的环抱亦从身后离开，竟有些怅然若失。

澹台烬试图去拽她的被子：“长公主，带我再运一个小周天。”

“别闹。”

被输出的灵流消耗，萧珠困得睁不开眼，只知道死死保卫住被子。

“你要好好修炼啊，本宫身子娇气，以后靠你保护我了……” 她迷迷糊糊地说。

客栈房间里的陈设虽然简陋，但还算干净，半新不旧的被褥上残留着皂角和阳光的气味。

长公主嫌弃豆大的灯火晃眼，用被子拉过头把自己蒙了个严实。就在他的身畔，她呼吸的频率逐渐变得平稳和缓，应是睡着了。

鬼使神差地，他伸出手，轻轻摸了下露出被子外的几缕青丝——很柔软，与它们的主人一样。

这样柔软，这样吹弹可破，他要有足够强大的力量，才能好好守护住。

澹台烬收敛了心绪，试着像方才她所引导的那样运转真气，手指轻轻一弹，相隔几尺开外，油灯上的火苗应气而灭。

银月光华从窗外照入，堪堪洒在简陋的床榻前。

此时此刻，天地之间仿佛没有了旁人，万古空寂之中，只余下为追寻力量而燃起的渴求。

出玄入牝，若亡若存。

神合其气，气合体真。

在一遍又一遍地运转小周天过程中，他的意识逐渐空悬，进入到忘我的境界当中。

作者有话要说：谈感情前先同床（bushi）感谢在2023-06-25 18:36:23~2023-06-26 21:52:5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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