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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小镇尘埃落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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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该是如何才能用语言来形容的一场大风呢?若是让方濯回忆起来,他只能说,这场风来得很快。它没有任何的预兆,甚至在起风的最初,天空之中也不过只是遮了一部分阴云,若有闲人无意抬头看一眼,甚至不知这是否是任何将起风雨的预兆。大风袭来的前夕只是月亮稍稍掩了两分光亮,可在当风真的吹起来的时候,月光却又将二人的身影照彻得十分完全了。

方濯刚跑到柳轻绮方才在的位置,没见着人,但听得树叶被风摇曳哗哗直响。他心中不知为何涌起一阵不好的预感,再瞧柳轻绮带人离开的方向,已是空荡荡一片,唯有几棵小树停留在街道两侧,渐随风势加大,不由地弯了腰。

方濯当机立断,转头对唐云意道:“你先走,我去找师尊!”

“不行!”唐云意一把抓住他的手,“要是我再找不着你们两个怎么办?不行!”

方濯握住他的手腕,把他往外推。风起得很快,已经如草叶一样绵软但却又不动声色地搔着他的侧脸,方濯冷汗起了一身,他明白现在就算天再塌下来也得他顶着:“你先回客栈拿东西,然后到断崖上面等我们,我找到师尊以后就去与你汇合。”

“断崖?断崖在哪?”

方濯这才想起来唐云意并不知道那副壁画的事。风愈加地急了,几乎像是成了一只冰凉的小手,妄图去拽他的脚腕,方濯握住他的手,感受到有风正在不住地抓着他的后背,简直要将他向后拎得仰倒过去:“那你就在镇子门口!镇子门口知道吧?来的那个地方,离镇子远一些,若是有突然情况,那你便先离开这里……”

“师兄!”

“你们两个干嘛呢?赶紧跑!”

方濯那头还在跟唐云意拉拉扯扯,拽着他的后领将他蹬出去几步,突然听到对面屋顶上传来一声沙哑的怒喝。抬头一瞧,正是那半身染了血的柳轻绮,手里提着一把金光灿灿的剑,剑身简直有他一只小臂粗,正是柳轻绮。

此刻他正站立于屋瓦之上,胸腔一起一伏艰难地喘着气,原本便苍白的脸色此刻更是几乎看不到一点血色,观微剑金光越盛,他的体力便消耗得就越快。观微剑之所以是神兵,便非是普通人所能驾驭的,柳轻绮到底还太年轻,再维持着剑本身的灵气站一会儿,估计就要开始燃烧生命了。

“师尊!”

乍一眼瞧见他,就好像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终于等到光一样,方濯眼睛都亮了。唐云意更是忍不住扯着嗓子喊了一声,这回倒是不用方濯再赶,拔腿就往镇子里面跑,一刻也不耽搁。

“快跑吧,大师兄!”唐云意的声音远远地被大风吹成丝丝缕缕,艰难地被月光拼凑成一片,“不跑等着被风吹走了!”

“刚叫你跑你不跑!”

方濯骂他一声,纵身而起,追着他几下跳到房顶上,站在柳轻绮面前。

“师尊?”

柳轻绮的手臂都在发抖,他的嘴唇苍白无比,看见他过来了,才像是松了口气一样,手腕轻轻一晃,观微剑便在掌心之中消失不见了。

“快走。”

他的声音也是低沉中微微带着些沙哑的,估计已经是强弩之末了。

方濯虽然不知道到底是为什么让柳轻绮再次召出了观微剑,但是一天三次强召观微,估计这次他回去躺三周都算是好的。这也是方濯并没有料到柳轻绮出门一趟会带上观微的原因——这对他的身体影响太大,每门的各把镇门神兵基本上只有上一辈的长老才能熟练运用,没办法,由于那些不可抗力因素,这一辈赶鸭子上架,实在是太年轻了。

但好在柳轻绮轻功上乘,两人跑了几步就追上了唐云意,一路朝着断崖的方向头也不回地冲去。风愈加地大了,方濯能够很明显地感觉到自己在被一只无形的手往上提,他的剑又太单薄难以御起,若再叫柳轻绮维持观微御剑状态,他能晕死在半路都说不定。

由是如此,只得抬手拍拍唐云意的后背,吩咐道:“你和师尊先去断崖上,师尊知道在哪儿。”

柳轻绮微微一皱眉:“你干什么去?”

“我去拿包裹!”

“别要了,走。”

柳轻绮当机立断一把拽过他的手腕,硬生生止住了他要往客栈赶的意图。恰此时突然大风风势加强了不止一个层级,几乎是瞬间便将没有任何准备的唐云意的衣服猛地吹鼓了起来,街道两侧房屋顶头的檐瓦吱吱呀呀发出异样的声音,顷刻间月光如水,而四下飞沙走石,庭院之中的破旧的扫帚与枯萎的丝瓜藤被绞成数十片枯皮一般的碎片,打着旋朝着空中飞去,不过多久,甚至连房屋底部都发出了微弱的尖锐的哀嚎,花岭镇被牢牢绑缚于一张明亮的夜幕之下,在临近黎明的那一刻,迎来了最后的狂风。

方濯的脸上被风抽得生疼,每往前走一步,都感觉自己即将被拎起后领、直接甩向空中。三人在街上没命地奔驰着,方濯开口想说话,可却直接被灌了一口风,胸前痛了一瞬,似乎在提醒着大风天岔气的恐怖之处,于是他闭了嘴。

在这样的大风天之中,花岭镇却依旧没有一个人出来查看情况,只是呼呼的风声似乎是吵起了几个睡眠较浅的镇民,几点烛火萦绕在窗口,被风吹得瑟缩,又转瞬间被尽数熄灭。这一条大道早已过了不知多少次,柳轻绮让两个徒弟赶在最前面,自己在后面断后,他们都不敢用轻功或者是御剑,面对着这样的大风,没有人敢和上天比比拳头。

好在这条路已是轻车熟路,又没有什么遮挡,方濯在路过客栈的一瞬间,还是想要进去,被柳轻绮眼疾手快一把拽住后领给掐回来了,没留神一张嘴,又灌了一肚子凉风。当跑到临近镇口的位置的时候他已经有些岔气了,后背像是钉了一只铁钉那样,随着呼吸一上一下不住地痛着,而大风所席卷而来的尘沙尽数灌入他的眼鼻,方濯抬手挡着脸,只能凭借着感觉向前,却突然听到唐云意一声急切的叫喊。

那声呼唤短促、迫切而充满震惊,那扇少年人尚显单薄的背影骤然停了下来,唐云意站立在原地,看着前方,突然一动也不动了。

“怎么了?”

身边又响起柳轻绮的声音:“她怎么来了?”

“什么?”

方濯被沙石迷了眼,什么也看不清,这二人又在大惊失色之下只会打哑谜,遮着眼睛勉强地掀开了眼皮,却赫然看见三人面前不远处,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在向着他们跌跌撞撞地跑来。

正是那断崖之上的魂魄,那个已经忘了自己叫什么名字、但却还记得自己的死因的堪称刻骨铭心的魂魄。

她两只手捧着胸口,额头上还贴着柳轻绮给她的那张固魂符,半身尘沙半身脓血,脚上血肉模糊,在这场近乎于杀戮的大风之中摇摇晃晃、踉踉跄跄地向他们奔来。方濯看到柳轻绮抬了手,他自己也下意识横身而过,正打算将姑娘拽住,却又在此刻听见唐云意含混的声音被大风撕裂了一半,一记重锤一般顺着地底钻入他的耳膜。

“容姑娘?”

容姑娘?两人俱是一愣,方濯的手还没来得及伸出去,唐云意就毫不犹豫地迎了上去,在没有任何考量的情况之下,他探出手,猛地攥住了姑娘的手腕。

可却只是握住了一缕冰冷的、狂妄的风。

姑娘穿越他的身体,奔过他的躯壳,已经看不出原本面容的脸上瞪着一双急切的眼睛,在电光火石之间便与方濯擦肩而过。那头染满了鲜血的黑发拂过他的侧脸,肩膀似是曾有一瞬间的相撞,在那一刹那方濯简直感觉自己已经用身体将她拦在原地,可实际上她却已经穿越过了一切她所曾经遇见过的人们,拖着一张单薄瘦弱的背影,默不作声地冲入那场摧枯拉朽的大风之中。

“容姑娘!”

唐云意猛地转身,伸出手要去拉她,却最终只能与她擦肩而过。

那呼唤清亮而干脆,几乎可以穿透所有的帷幕直击倾听者的心脏,一时如水镜般不似这个世界的响声,却又在出口的那一刹那尘埃落定。

风愈加地急了,渐渐地有砖瓦开始从房檐上脱落,在坠向地面的一瞬间又被风托起,旋转腾挪着飞向夜空之中,奔向稀疏不绝的星空与天边那一轮安静的清冷的圆月。唐云意还在回身找那姑娘的影子,被柳轻绮一把扯了手臂,连拖带拽地朝着镇门跑去,方濯紧跟在身后,那一刹那他看到唐云意的眼眶红了一圈,表情里出现了一种对于此等异样的恐惧以及巨大的因见着故人今貌的难以接受的痛苦。

“容姑娘,你别去,容——”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眼泪在掉下的瞬间便被风吹干了。

在柳轻绮终于提着他将他丢出花岭镇的那一刻,来自于面前那片荒郊的沉静令人简直难以置信。三个人的衣服和头发都被吹得乱糟糟的,方濯摸摸自己的手臂,很不幸地在即将跃出镇门的那一刻被一块尖锐的瓦砾划了一道小小的伤痕。来自于小臂微弱的痛感与鲜红的血迹再度令他确信他们现在正身处于人间。

面前荒郊一片寂静,别说是风了,就连一只蝉的声音都听不见。而再反观身后,花岭镇上下已经一片混乱,狂风似乎即将卷起它所能卷起的一切东西,包括砖瓦、房屋、树木与田地,一场巨大的龙卷风突如其来降临,而又顺着街道一刻不停地卷过千家万户,几扇窗口终于昏暗地亮了一亮,紧接着又被风彻底拂灭了。

唐云意在站在断崖之上的时候都似乎还没反应过来。他呆愣着双眼,一路上被吓得无比谨慎,寡言少语,头发简直被吹成了一只鸡窝。只有在看到那幅壁画的时候他才倒吸了一口凉气,而此刻他的位置正在那只眼睛的正上方,逐风岭此块荒芜的光秃秃的田野依旧生了一半草梗,而脚下花岭镇被卷覆在大风之中,沙尘石砾形成一股强大的气流,已经看不到花岭镇的全貌。这个以往富足的、繁荣的、住了几百户人家的镇子尽数暴露在月光之下,在狂风席卷之中,可以依稀看到有房屋被卷上天空又撕裂成千万条木屑。生命的本源在此显露、掩盖又迅速暴露,大地浑似对待着它的情人一般袒裼裸裎,大风拔起了数万棵曾在此处与灵魂共生的青翠的树木,将花神庙与客栈的长廊从地底好似对待一把小葱一般掀开根茎,又将它们尽数绞碎。依稀空中可以看见花蕊的颜色,那是花岭镇赖以生存的一家家染坊,它们曾以此来为所能见得的所有人量身定做遮掩他们身体的外壳,就好像用放大镜敲碎他们的心脏,将本质隐藏在无穷无尽的美与个性之中。此刻它们化作了这传奇故事中的一员,成为了一本野史书中破裂而几近人类之美的一页,它们越升越高、越升越高、直至朝着夜空奔去,朝着月亮奔去……

当初日终于显露出它的色彩、即将喷云而出之时,这场大风才终于落下了帷幕。于是世界又恢复了它原本的样子,温和可亲,包容百川,拥抱一切贫穷,同时又宽纳一切所应得的人类的繁荣。可身处于脚底的却并不再是那个曾经盛极一时的镇子,而是一片贫瘠的、不曾见得半分丰饶富庶的寂寥的荒原。在这里所存在的一切都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只因那一阵突如其来的月光之下的夏夜的风声。如果再驱车经过这一片仿佛尚未经过开垦的土地,抵达那一处最负盛名的花岭时,会发现那里依旧迎风摇曳,斑斓若锦绣。花岭存在,太阳存在,月亮也存在。只有花岭镇再不存在。所能映证这一切的,只有那一只刻在崖壁上巨幅壁画之中的眼睛。它平静而冷淡地将一页页故事从容翻过,从花岭镇的诞生,到一夜之间所有痕迹消失殆尽。它曾目睹花神庙的罪恶也曾令所有的曾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的生命知悉,就算此处多年之后再建立起其他的城镇,这些故事也终究只能成为奇闻异录之中的一笔,而其中真相多少、后人编撰又有多少,也终究只有这只眼睛知道了。

作者有话要说:马孔多与绿野仙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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