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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扫地的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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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最后当方濯同廖岑寒小心翼翼地推开门、意欲去瞧一瞧柳轻绮的状况时,此事已然告一段落了。

屋里有两个人,都是熟人,一个坐着,一个蹲着。一个抱着另一个哇哇大哭,一个用手拍着另一个的背,仰头看着天花板,不知道在看什么。

方濯推开一线门,被那个坐着的察觉了异样,投了目光过来,登时眼神一亮。

他喊道:“阿濯,来——”

方濯无情地关了门。廖岑寒跟在他身后,没来得及看上一眼,就被方濯推着肩膀后退两步。他好奇道:“里面干什么呢?你怎么不进去?”

“叶云盏又当叛徒了,”方濯冷冷地说,“你那英明神武的师叔嘴上说着要给他点颜色看看,结果刚半个时辰不到,就正抱着你师尊哭呢。”

“不是你师尊?”

“你看他那看到我后满脸兴奋恨不得赶紧把这个壁虎扔我身上的表情,你就知道我是否想要他来做我师尊了。”

柳轻绮和叶云盏和好如初。说实在,对于方濯来说,不稀奇。要是叶云盏真是那种一意孤行郎心如铁说了就一定会做到绝对不回头的冷酷性格,方濯也不至于调侃他那么多句。他甚至还跟他说:“不要半夜偷偷跑过去跟师兄道歉哦!”算是尽足了当师侄的义务,甚至看在同门好友的份上,他还少了嘲讽叶云盏口上说大话背地里抱头痛哭行径的心思,怎么说也算是仁至义尽。叶云盏是必然会去道歉的,他也必然会哭,一切早在最开始的时候就已经有了结局,此后的无非是嘴硬、脸硬、哪儿都硬,天塌下来能他这个时候的精气神顶着,但不过一刻钟的时间保管气消了、反抗精神也消了,最后溜溜地跑到人家房间里面又去剖心剖肺,纯属一场闹剧。

但闹剧归闹剧,就方濯这个认知来看,柳轻绮估计有那么一段时间是不敢再猜灯谜了,从小百依百顺跟个小尾巴似的跟在身后的师弟突然大闹了一通,虽然有点微妙,但至少也能给人留点心理阴影。果不其然,当夜方濯一见到他,柳轻绮别的没说,立马跟他坦白从宽。又扒了领口,用烛火照着把伤痕给他看,看得方濯触目惊心,好觉得他能燎着自己。柳轻绮还怕他看不见,一个劲儿地问他:“看见没?看见没?”

“看见了,看见了,”方濯小心翼翼地托着蜡烛,就怕一滴烛泪掉下来烫着他,或者是一时不留意烫到了肌肤,突然掉下来也有他接着,“别照了,看清了,放下来吧,烫着怎么办?”

“不会的,不会的。”柳轻绮坚持说,“我有数。”

然后烫着了。还真烫了个数,手掌上被滴了一枚烛泪,方濯给他处理伤口的时候,特意用牙签在上面画了个“壹”,被揍了。

于是当这一行终于磕磕绊绊回了山之后,柳轻绮带给振鹭山最引人注目的土特产就是一辆轮椅、一道横在喉咙上的擦伤、和一滴手指上的烫痕。魏涯山千里迢迢专门跑到山下去接人,人接到了,人也傻了,从头到脚观察了柳轻绮一遍,然后眯起了眼。

“你这喉咙上怎么弄的?”魏涯山问。

柳轻绮老老实实地说:“腰不舒服摔倒了,喉咙磕在了床头擦了一下。”

“磕床头了?没直接把你头磕下来?”

“不才,控制力比较好。”柳轻绮很谦虚。

魏涯山抿着嘴唇,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一眼。

“那这个手指又是怎么弄的?”

“跟方濯解释喉咙的时候烫的,”柳轻绮老老实实地答,“不过这事儿不怪他。他提醒我要小心来着。”

魏涯山一只手捂住脸,长叹了一声。

“你没事儿去折腾蜡烛干什么?白天看不行?”

“他急,”柳轻绮说,“我觉得要是我不说的话,他可能也要跟我吵架了。”

“也?”

魏涯山一愣,困惑地转过头去,看了看站在窗边的方濯和叶云盏。

两人不约而同后退两步,贴着墙动了动脚跟,在魏涯山即将上前来的瞬间倏地跳起来,像两束闪电似的,一前一后迅速地窜出了屋子。

方濯和叶云盏挨了罚,去外门扫地,扫了整整三十天。两人分工明确,一视同仁,叶云盏二十八天,方濯两天。通知一下来,众弟子皆议论纷纷,不过对于这一处罚,叶云盏倒是没什么异议,毕竟魏涯山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如果不是他非得去跟方濯讨那个气、要回那一脚来,柳轻绮也不至于腰伤复发,自然也不会有此后的事情,故而总结起来,有这一连串麻烦事的最初起因,就是叶云盏心气太高,要报复师侄,谁料事与愿违,还搭进去一个观微。

他自知理亏,也不好意思跟魏涯山撒娇讨要宽恕,当即就扛着扫帚到外门去了,反正他从小到大没少挨罚,跟路过的外门弟子边扫地边聊天,又何其不是一种美事?他少年时调皮捣蛋,扫的地比方濯走过的路都多,加起来里程能从振鹭山一路远行到外洋,堪称是门派最会扫地的人。由此,一接收到任务,他就表示一定要好好干活,好好赎罪,将振鹭山里里外外都扫得亮亮的,叫外人一进门还没见到人,先看到地板,就得捂住嘴,大喝一声:“在发光!”

“发光就是我的人生目标,”叶云盏提着扫帚跟柳轻绮起誓,“不仅我要发光,你要发光,而且振鹭山要发光,修真界也要发光,我们要以努力发光的勇气,去面对未来的一片艰难险阻,用敢于发光的决心,去应对未来可能的惊涛骇浪,站立于修真界之巅!”

柳轻绮恳切地说:“要是你真的疯了,我可以跟掌门师兄说好话的,让你的天数匀给方濯一点。”

“不!不要给他。大丈夫生于世、立于世,靠的就是一身正气,以及扫地的本领,”叶云盏义正辞严地拒绝他,“方濯不是大丈夫,他没有我会扫地,不要将这个光荣的任务交给他。”

叶云盏扛着扫帚,昂首挺胸地走了,背离柳轻绮的目光,迎着新生的朝霞。路上碰到了方濯,这人也提着扫帚,刚扫完山路,要回去倒垃圾。两人狭路相逢,擦肩而过,目光对峙,似要擦出火花。叶云盏居高临下地看了他一眼,高傲地说:

“扫地,讲求一个效率。精益求精要,快也要,不能只求质量,而忽略了速度,也不能只注重速度,而扫得马马虎虎。”

方濯拎着纸篓的另一端,索性将扫帚抱在怀里,倚靠在山路的栏杆上看着他。叶云盏接着说:

“扫地,还得既顾全大局,又注重细节。不能为了一时爽快而在场地里挥舞扫帚,也不能为了边边角角的一处细小的尘埃而放弃了整条山路的干净整洁。时间是有限的,场地是有限的,但是灰尘是永恒的,是无边界的,是推陈出新的。如何在最短的时间内扫出最干净的地,这是一门本事,也是一门艺术。不仅需要拿起扫帚的决心,还需要能将整个振鹭山上下都扫得干干净净的勇气。只有躯体和精神相结合,才能干出最漂亮的活,扫出最漂亮的地,才能交出最漂亮的答卷,赢得最漂亮的胜利!”

方濯站在一侧,听完了他慷慨激昂的演讲,万分感动,恳切地冲他伸出手去,两人交握了一番。随即他抬起手,指着外门的方向,道:“学堂里我还没来得及打扫,你去吧。”

“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叶云盏一字一顿地说,“我的位置不在这里,而是在外门舍管门口。我们各自有各自的分工,有各自的位置,请方少侠注意一些,不要总是试图改变上头的想法。”

“太感动了,”方濯说,“虽然我在这个位置上只能呆短短的两天,但是师叔的话语还是让我十分激动,如同春风化雨,浸润我心。”

“知道就好,”叶云盏说,“师叔不会害你!”

“感谢,”方濯说,“所以现在可以先把我的纸篓放开吗?”

“不可以,我没有纸篓。”

“你可以自己编一个。”

“不可以,”叶云盏说,“我的手指是铁做的,无法弯曲。做不了这种粗活。”

语罢,他手上力气一大,便要将纸篓夺走。方濯没留意他会突然发力,被倏地一下抢走了东西,手上登时空空如也,愣了一愣。

再看那纸篓,原本装得满满的,落到叶云盏手里时,却因这颠簸的晃动而发生了一点小小的改变,即从最开始盛满了废弃书页和落叶的废纸堆之中施加了某种法术,使之迅速消减只剩一半。而另一半也没到哪儿去,法术非常亲民,考虑到了虽然这可以减负,但保不齐你还需要那一半,故而并没有让二者分离太远,只要稍稍低一低头就能见到——一双皂靴旁躺着一条明丽的山路,而山路之上用石头细细砌了数千级,蜿蜒而上,直至云端。石头表面原本参差不齐,可来往的人多了,一踢一踏之间,表皮也变得光滑了些许,此刻正在太阳下微微闪着光,那光便随着台阶上的东西,一起刺入了方濯的眼睛里。

他提着扫帚,站在原地,静静地看了地上洒落的一半垃圾,又抬头,神情平淡地盯紧了叶云盏怀中的纸篓。

他平静地问道:“师叔,垃圾重不重?”

“承蒙关心。”叶云盏说。他反应很快,在方濯一抬腿要向他怒刺过去的前夕,便当机立断,一只手提着纸篓,另一只手抱着扫帚,转身朝着山下飞快地跑。那垃圾也随着风展开双臂,飞快地从纸篓边缘往外泄,滴滴答答洒了一路山路,从山腰一直洒到下一处拐角,直至峰回路转、叶云盏飞檐走壁,跟只猿猴似的把自己从这边荡到那一边,再也看不见了,那一路往下飘落叶的场景才渐渐消弭。而垃圾似乎暂时也看不到新加,如果不再转过山角去看那头的话,事情可能还有救——因为如果真的探头过去了,估计现在要被收拾的不是山路上这突如其来的天降垃圾,而是需要几个人手忙脚乱地上来,抬方濯被气晕的躯体。

叶云盏挑事很快,嘴巴很快,扫地很快,溜得也很快,也就是几个呼吸的功夫,他就从山路跟坐缆车一样一路滑下去,立即就无影无踪。古有富商游车济贫,一面驾驶着马车,一面从窗口里把大把大把的碎银往外扔,过处无不惊声四起、引起轰动,要的是招摇过市的气势,和“大善人老爷”的好名声;今有叶云盏提扫帚横抢纸篓子,一面扬声演讲动地惊天,一面用手指扯住了对方手里的纸篓,任凭如何劝说与反抗都无动于衷,要的是纸篓,就是这个纸篓,纯粹是因为懒而不想上山再拿一次,谁让他一热血上头扛着扫帚就来了、偏偏忘了带纸篓?

方濯被抢走了纸篓,就好像被抢走了生命中的一部分,他难受、心悸、恼火万分。再看看山道上洒落的垃圾,更是头晕、目眩、感到自己的五脏被一只手捏住,血淋淋地疼。阳光照彻山道,像照着新生的大地,而山道上的垃圾就好像荒原之上的碎石与干土,等待着他拿着一把锄头开疆扩土。叶云盏毁灭了他刚清扫干净的山道,也毁灭了一个青年干净澄澈的内心,方濯倚靠在栏杆上,静静地看着这一切,似水流凝滞一般的寂静的空气之中,充满了无尽的悲凉。

方濯盯着它看了半晌,可垃圾也没在他这阴毒的目光之下自己长腿消失,依旧停留在原地,耀武扬威。甚至一阵风来还会随波逐流,往下咕噜咕噜滚两圈,更有甚者被吹落数层之下,顺着栏杆缝隙钻下去,又滚到山坡下方的云海之中,登时不见了。

他抬起手,绝望地捂住脸,拳头痒得很。那手指像是被羽毛搔了几十下之后他终于受不了了,退一步越想越气,忍一时越想越亏,咬着一口怒气就要给柳轻绮传音,结果这头地址正拨着,身前却突然从拐角处浮现出一个身影,方濯定睛一看,来者一身蓝裙,长发飘飘,臂弯里跨着一只篮子,上面盖着一块布,正款款沿着山路往上走,看到他,惊了一下,随即下意识行礼道:“见过方濯师兄。”

是洛笙。

方濯眨眨眼,没想到会在这儿遇见她,跟柳轻绮告状的事情也只能暂且告一段落,与她简单一回礼,道:“师妹这是下山了?”

洛笙道:“嗯,是。屋里做糕点的材料不够了,我下山买了一点,正要回去做一些小玩意儿给大家吃呢。师兄要是不嫌弃,今天下午可以到清霁师姐那边去,我与她约好了要在那边见面。”

语毕,她便微微垂了目光,似乎不太好意思看人,手指也抓紧了篮子边缘,拘谨极了。方濯与她毕竟不算很熟,也有点尴尬,但为了气氛不冷场,只得笑道:“这怎么好意思,你出了力、劳了动,结果最后受益的却是我们这群什么也不会只顾吃的。怎么着也得去给你打下手才好。”

“师兄不必这么想,反正我也要约守月师姐一起去的,”洛笙垂着眸子,声音很轻,“我这时上山,便是为了先去找她……”

她低着头,目光也就落到那片松松散散的垃圾上,先前还可以当做没看见,这会儿却没有理由了,眼神在山道上逡巡一番,又下意识抬眼看了眼方濯,倏地一触碰到他怀中的扫帚,即刻便懂了什么,连忙转走了目光,道:

“师兄这是在忙吗?那我不好打扰,先行一步,师兄好好忙就是了。”

洛笙生性温和,又容易害羞,如今突然撞破了方濯的窘迫,自然自己也就随之而感到窘迫起来。方濯虽然也没想到自己难得这样丢脸的时刻就被刚上山半年的洛笙给撞上了,心跳如鼓擂,实在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但瞧见洛笙这样,他也无法如何再维持自己的面子,只能僵硬着舌头自嘲,至少不至于给她太大压力。他有些困窘地笑一笑,解释道:

“不是忙,这边情况比较复杂,它最开始不是这样的……不过师妹也没打扰。若是师妹不嫌,等饭后我可以去清霁师姐那里候着,等师妹前来,我来帮你们做些事。”

“这倒不用了,”洛笙眼神依旧有些飘忽,小声说,“又不是什么复杂糕点,我一个人就可以——”

她说话细声细气,语速又慢,一句话分两次说,须得人有着充足的耐心才可以与她正常交流。好在方濯是个有耐心的人,且对女孩子极为有耐心,附耳静静地听着,一句未打断,脑子里同时因着洛笙的话而飞速组织着语料,以图过一阵洛笙慢吞吞地说完之后,他可以非常迅速地做出不冒犯也并不是那么冷淡的礼貌的回答。但事情总没他想象的那么简单,命运就是喜欢和人开玩笑,他越不想展示什么、越不想见到什么,就总会在不合适的时间遇到那个不合适的情节、不合适的人。就像此刻,正在方濯细心听着洛笙给他磕磕绊绊地解释为何不需要他帮忙时,身后却又传来了脚步声。方濯正听洛笙说话,不欲回头,身后的脚步却慢慢地停了,在不久时间之后,一个声音从肩膀后面缓缓地传来:

“方濯师兄?你在这儿,要做什么?”

方濯原本打算不听完洛笙说话不看别处,以此来避免不尊重他人现象的发生,只是这一声出来,却让他忽觉芒刺在背。他猛地一回头,就瞧见一个身量高挺、手中提剑的年轻人站在身后上数两个台阶之上。他长了一张俊秀面容,肤色白皙,眼神淡漠,站在山道之上显得格外笔挺,身后万重云山映衬之下更显得有一种青年才俊的气质。而这人一手提着剑,另一手提着一只水桶,身着一身黑衣,面上看着光风霁月,身上却怎么瞧着都像是要去偷鸡。方濯看了他一眼,随即不动声色地往旁边凑了凑,示意他离开。这人又瞧了一眼,看上去实在困惑。他看看垃圾,又看看方濯,再看看洛笙,贴着栏杆小心翼翼地下了山道,再往延后的道路一看,眉毛便舒展开了,像是懂了。

他冲方濯一抱拳,不欲多留,只言简意赅道:“师兄辛苦。”

“不辛苦,不辛苦。”方濯假笑着回他,“怎么这时候来了,你是要下山吗?”

这人简单地点点头。

“那你快去吧,现在已经有点晚了,一会儿人多起来,怕赶不上回山吃饭。”

“承蒙师兄关怀。”这人说。随即便加快了脚步,顺着山道迅速往下走,很快就消失了身形。

徒留洛笙和方濯两个人站在山道上,目送着他一路下行,头也不回地下山而去,气氛一时僵硬。洛笙先回过神来,冲他福一福身,意思要走,方濯也不好留她,只道下午会去,洛笙却也不好拒绝,只能说再说。

两人彼此尴尬,僵硬地附和两句,便干笑着分手,一个提着篮子逃命似的捏着裙摆蹭蹭蹭往上跑,一个站在原地,又看着这个迅速消失在视野之中的身影,感觉自己好像一块望夫石,短短一个上午就不知道如此悲凉地目送了几人几次。但无论是嘴贱非要来掺一脚的叶云盏,还是怎么都混不熟见面总是抓耳挠腮尬笑三分的洛笙,都让他不觉得不适,顶多只觉得有些不好应付。而此人不同,他有足够的能力让方濯的目光一直盯着他不放,也有完全的理由令方濯若在难势时瞧见他总觉得浑身不舒坦,没有别的原因,只是因为他的名字。只是因为他叫喻啸歌,只是因为他长了一张漂亮的脸、却生了一副锯嘴葫芦一样的闷性子,只是因为他明确拒绝了多人的求爱、却只对一个人的情意表达不做反应,只是因为这样的行径太像是自我中心不负责任,也只是因为这个始终未曾得到回应但却依旧越挫越勇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勇者,叫君守月。

作者有话要说:祝大家新年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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