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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再讲大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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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濯可能会觉得,柳轻绮的人生至此,分为两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时他不曾陪同,不认识,所以不知道这十几年都发生了什么是常态。但事实上他只应感觉到新奇,而不应陌生——这两个阶段就算是相隔时间再久、主人公变化幅度再大,也不应会产生诸如于是否为同一人的故事的疑问。

他或许可以感到“没想到师尊曾经是这样的人”,又或者是心想“能做出这样的事来,不愧是他”,而不应隐隐在心里一刻不停地问:“此刻他说的人是他吗?做出这些事的那个人是他吗?我们所谈论的是一个人吗?那个人,我自认为已经很了解的那个人?为何现在从他嘴里说出来的故事却完全无法与记忆中的这个人贴上脸?我们确然已经将思维对上轨、而没有产生什么认识方面的分歧吗?”

这样的想法真诚而且明晰,注定将会吓他一跳。而更会使他不安的是,面前的这个人口中所描述的那个他已“无比熟悉”的朋友,就像是脱胎换骨一样判若两人。柳泽槐不遗余力地告诉了他,将他所知道的全部——他与柳轻绮的初识,期间产生过的一些矛盾以及纷争,直至大战爆发时冰释前嫌,就此和解。

事实上,柳泽槐讲的很轻松,就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也像是在回忆别人的人生——这就是方濯在与他交涉过后的感知,这就是他第一瞬间的所有判断。

柳泽槐在撒谎。他想。这个人绝对不是柳轻绮,如果是,也是他臆想之中的柳轻绮。

于是他这样想着,手上更紧地握住了剑,察觉到一阵被戏耍的羞恼。

但他不会回头,因为只要再沉默两秒,心里的另一个答案就会跋山涉水而来,义无反顾地攀上山岩,占据他的全部视野,昭示着真相以及最后结果的到来:不,柳泽槐没撒谎。他说的就是那个未相识的柳轻绮,那个十六岁、“脸上嫩得能掐出水”来的柳轻绮。他所讲述的就是历史,是回忆之中不可被遗忘的一部分,这个人绝对是柳轻绮,他并非是柳泽槐的幻觉,而是颠覆了方濯臆想之中的自认为的柳轻绮年少时期形象的存在。

柳泽槐知道他的这位“表哥”很多。他们年少相识,迄今已有将近十年。对柳轻绮算不上知根知底,但是在最困难的那段时间里,他们却是始终保持着通信的。柳泽槐不是什么坏人,他只是心高气傲。在柳轻绮英雄擂半招胜他后,他一直愤愤不平,乃至两人在赛后起了纷争,被柳轻绮拽着领子摔在沙地上,骑在身上赤手空拳狠狠揍了一顿。

按照柳泽槐所说,彼时柳轻绮两条腿死死地夹着他的腰,提着拳头一个劲儿地朝着面门上砸,避过致命处和能毁容的地方便算是仁至义尽,其他的场地不受限制,就往死里打,打得柳泽槐头脑一阵嗡鸣,活像是被塞到炉火旁边熏了半个时辰。不过他可不是单方面被揍,柳轻绮虽然最后赢了,但也吃了不少苦头,两人纷纷鼻青脸肿、分外滑稽,柳轻绮最后抓住机会彻底翻转局势,翻身而上,死命按住他不让他再乱动,往旁边吐了两口血,抬手揪了他的领子,问道:

“还敢不敢说了?”

柳泽槐彼时年少轻狂,被打了也不服气,梗着脖子说:“敢!”

“揍得还不够,”柳轻绮说,“今天你死这儿得了。”

说着他又抬手要捶下去,这会儿一直在旁边看热闹的大人们才慢悠悠地出手,拦了二人,好声好气地劝着两人要走了,其实转过头还在笑。当时柳泽槐的师兄和柳轻绮的师尊都还在,两个人是见了面聊得挺开心,柳轻绮和柳泽槐给彼此脸上留了不少印子,临行前当长辈的装模作样道歉,小辈热火朝天,柳泽槐竖起拇指,向下狠狠一打,对柳轻绮说:

“你差得远了。”

“下次见面再揍你一次。”柳轻绮是被柳一枕揪着后领贴在身边才没冲上去继续战斗。柳泽槐冲他吐舌头,他也冲柳泽槐翻白眼。

他们俩年龄相差不大,充其量柳轻绮大抵比柳泽槐大那么半年,两人赌注又在先,不服气也得喊,不喊就是没有江湖道义。柳泽槐当场喊了他声“哥哥”,又咽不下这口气去,回去后难得奋发图强努力修行一天对着木桩子轰上它十四个时辰,以图有一日能将柳轻绮按在地上狠揍一顿,让他毫无还手之力,以报今日含冤称弟之仇。

柳泽槐心里装着这个美丽的愿望,功力突飞猛进,每每稍稍有了些进展,便在脑中畅想将柳轻绮打得鼻歪眼斜喊哥哥的伟大宏图。他倒是一直盼着能再跟柳轻绮对上一次,可惜天山剑派在山之西侧之西,实在是太远,御剑去一趟都不容易。外加之振鹭山少有人爱下山入世,柳轻绮更是一回山就跟个鹌鹑似的塞起来了,谁喊都不愿意下去,故而始终没有机会再打一场。柳泽槐便留在天山剑派又练了半年,彼时事亦增多,门派内也有各种各样的事情需要他参与料理,一段时间之后,这重中之重的任务也因为各种焦头烂额的烂摊子而渐渐搁置了。

而两人再见面时,便是大战起始。燕应叹率领魔教教众突然偷袭白华门,中土修真界吃此一击,没有准备,自然被大创,连夜飞书向各大门派求救。天山剑派原本便心系天下,以众之平安而为己任,接到飞书后当即便派人前往白华门救援,只是山高路远,又必须要不时停下来休息以保持体力,故而御剑也走了将近两天,等到抵达白华门时,偷袭已渐停,白华门半数被烧,断壁残垣,一片狼藉。

振鹭山彼时作为白华门最好的战略合作伙伴,已第一时间赶到了废墟处,尚在与魔教教众厮杀。柳泽槐就是在那儿又碰见了柳轻绮,两人于拐角处倏忽见面,都吃了一惊,但当时情况危急,魔教随时都有可能再蜂拥而至,故而未曾叙旧,也没有履行当初所谓诺言。

柳泽槐没有复仇柳轻绮,柳轻绮也没有对柳泽槐“见一次打一次”,战场上无私人恩怨,再如何血海深仇的敌人在相当之危急下大抵也能化干戈为玉帛,再说他们本来就没有什么你死我活的仇恨,并肩而战一段时间,也就成了朋友。战火烧得很快,从白华门四周蔓延而去,烧过每一座城池,又逼近每一处隐藏在世外的尚在观望的门派,直至将几乎每一个人都牵扯到这场大战之中,甚至于到了最后,除了太过遥远的几个门派免除一灾之外,几乎无人幸免。

这是一场全方面的战争,燕应叹十分有效地点燃了每一处门派与城池的战火,而又在其中挑唆斡旋,彼时人多眼杂,泥沙俱下,又少有人知晓燕应叹究竟是何人等、又是怎般模样,晕头转向之间,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便被魔教串通了心思,挑开了余恨。修真界此前从来没有过如此大规模的战斗,虽然平常号称所谓“一门危难,万门救援”,但真到了时候,只要自身利益还没有损毁到无可救药的地步,不落井下石一下就已经算是仁义之师。魔教要打,燕应叹要灭,而自然在这数万人都参与进去的战争之中,若是抽出时间来浑水摸鱼,偷偷地踢自己的仇人屁股一下,也当然是非常可以的——这就是当时战争之中许多城池与门派的想法。这样的想法若是出现在一个人身上,可能无可厚非,可不幸的就在于有太多的人都是这么想的了——昨天你抢我三箱子兵器,前天他哄骗我签了个虚假的合同条约,再大前天他已说好了价钱,结果又突然反了悔、爽了约,桩桩件件,无一事不是过节,无一点不是仇恨。

过节渲染过节,仇恨叠加仇恨,芝麻大小的事情也会被扩充而成一场海啸,在毫无知觉的情形下便掀起了一台你唱罢我登场的大戏。各门之间真正的朋友不多,为了利益而临场反戈的陌生人倒是不少,或许今日还并肩作战明日就背刺,为的只是掉落在深渊之中的一把神兵。魔教在打,修真界内部也在打,所有人都混乱成一团,甚至到了某一门派被彻底消亡,都不知道到底是谁干的,是敌人,还是“战友”。

故而到了最后,谁还记得魔教为何而来?谁还记得燕应叹究竟是谁?人人的眼中从拯救修真界逐渐变换到拯救自己,从整个修真界的安危注视而为自己的利益,毕竟所谓的修真界诸门派都是由人所组成的——人若无法取悦自己,无法拯救自己,又遑论去拯救一个人的群体?修真界只是个概念性的范围,其中内容将不可能永恒存在,必然会经历变动,可再怎么变,它也还是充斥着人的身影——人若不为了人他自己,又如何能再撑得起整个修真界?

这大概就是原因,大概就是底层逻辑。为了所谓的集体而来,最终为了集体之中的属于个人的分子而执械厮杀。可惜修真界永远不能肃清敌人,因为没有哪个门派是已明明白白与魔教站在一起的:所有人都生长着一副正义面孔,冲在战场最前线抛头颅洒热血。他们不可能真实地倒戈,甚至于当魔教前来时,他们也会前仆后继地冲上前去,但当战斗已经结束、即将清洗战场时援军到来时,他们便会转而将炮口对准援军,以削弱在大战之后所谓“同僚”的实力,这是一种卑鄙无耻、值得指责而又无可奈何的罪行。因为若论一致对外,他们没有投降魔教,反而自始至终没有选择让魔教轻易踏上自己脚下的任意一寸土地过。又论同心协力,虽然人人表面团结、实则已离心,但这终究只能是个道德问题,只能谴责,而不能要求。

因为修真界实在是被打的没有人了。在这种情况下,再如何妄求以严词或者是武力求得齐心共进、万人如一,也终究只能是妄想。

其实到了最后,人人都可以看出,仅凭燕应叹当时一人所率领的魔教众人,其实完全打不到如此惨烈。倘若在白华门被袭之后修真界能如天山剑派和振鹭山那样第一时间接到求助就做出反应,也不会这么快的牵连出如此多战火侵袭。倘若修真界内部没有那么多聪明人以图在战争之中得到点什么,修真界也不至于死的比魔教还厉害。魔教虽然不如修真界精益求精,为了能与这另一大行派对抗,它良莠不齐、鱼龙混杂,修真界相较于其就好似正规军,与杂牌军交战,又能输到哪里去?这原本只是一场看得到未来的精短的战役,却在一层层人的行为的推动下变得旷日持久,而最终不幸涌成一场疯狂的战争。包揽了大半个修真界,将普通百姓的生活全部打乱,天下战火纷纷扰扰,白骨堆积如山,又在破烂的城墙下埋葬了多少冤魂。

固然在这场战争中,有人冰释前嫌、就此成了一生的朋友,有人突破门槛、成就一代宗师,传奇的故事不断涌现,惨烈的剧目也在每一分秒上演,或有只身守城墙的慷慨悲歌,也有被一箭穿心却仍能奔驰数里回山报告战况的奇迹。生命中本就什么也不缺,只是战争将一切都放得无比巨大,仿佛它们从未出现,只是生发于乱世之中。仿佛战争便是年轻人的天下,最先出头的总是他们,最终成就名声的也是他们——不,实则并不。修真界有太多的年少纵情者,他们往往都是山门之中的普通弟子,此前甚至未曾入世过,便死在了这场战争之中。修真界死去了太多年轻的人,他们往往是战斗的急先锋,是战场的援军,是最终一只魔兽张开血盆大口将瞄准的那一处靶心。从最初意气风发,打到最后一无所有,能上战场的换了几轮,最终站到最后的,又少有健全人。幸运的如柳泽槐,他在战争之中屡屡避过最为艰险的时刻,虽然见过恶贯,但最终都是有惊无险、得以幸存;更多的有如柳轻绮,在战争之中被推下高台,摔落十数尺,又在巷战之中亲眼看到一束桃花枝穿过他师尊的胸口,就此带走了柳一枕的性命,同时也杀死了他在世界上唯一一个尚可称之为是“父亲”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打算抽空把第一卷部分章节修改增添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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