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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3章 悬崖陡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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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曲银光已经感觉到有点不太对劲了。只要是非人形魔族,就都会受到狩猎本能的影响,而最明显的就是心智的退化和狩猎欲望的暴涨,他的专注力会得到极大的提升,但是对于周围环境的观察则会被大范围削弱。

简单来说,就是他有点饿,很想吃点东西,并且慢慢地这种念头占据了上风。但是他既不能变回原身,也不能把面前这只小黑虬抓着吃了。而最重要的是,这只小黑虬似乎并没有受到狩猎本能的影响,连显相似乎都没有。一个有着正常心智的魔族和一个只想着吃饭的魔族比起来,谁能赢明显一目了然。

是以从面前这只小黑虬刚才释放出来的魔息分析,曲银光认为自己有七成把握能将他独身抓回来。但现在已经降低到了五成。可由于他自身速度太快,发现的时候实则已经随着对方冲进了断鸿峡。眼见峡谷深邃,天成一线,怪石竦立而枯枝横斜,蜿蜿蜒蜒混如星斗,一眼望去竟看不到尽头,方才有了一点“中计了”的顿悟。

只不过他天性桀骜,心想就算这断鸿峡狭长易设伏,可好也好在狭长。想要诱敌深入,便至少得在断鸿峡的相对靠后部分设伏,可他到底只有一人,能在前半部分速战速决、把他抓了之后就直接掉头回去不就好了?

曲银光抱着这样的侥幸心理,也是这么做的。他自认自己处理这只小黑虬没有任何问题,无非就是会去考虑一下能不能抓活的,而到现在,由于那些粉末来得太突然,他的脑中已经形成了如此印象:

能激发狩猎本能的药草只长在蛮荒之地腹地,故而,一定是这只小黑虬出卖了他们。

自乐念宣布黑虬灭族后,虽然也有些魔族在民间时见到过一两只,不过那时矛盾尚未到达如此地步,大家基本上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后来黑虬才慢慢绝迹,与民间或修真界通婚导致他们的血统一点点被掺入其他血脉,乃至如今能见到的黑虬数量极为稀少,这才仿佛是真的灭了族。算到如今有将近二十年,曲银光才终于又见到一只看起来血脉还比较纯正的小黑虬,无论是出自于对叛徒的厌恶还是私心,他都想的是能抓活的就尽量抓活的,如果不能,抓个残废的回去也不是不行。

他敏锐地感觉到这年轻人有其他的打算,故而也没再想着手下留情。狩猎本能也让他的速度比之前更快,简直如同闪电,于断鸿峡中飞驰穿梭,身后拖出一连串的残影。手臂下生出两条羽翼,虽然不完全显相就没有飞行能力,但在密密麻麻的羽毛之中藏了千万支利刃,只轻轻一扬,万千冰锥般的影子便骤然射出,追向前方,他自己更是借助力量加速上前,一转眼便赶到了身后。

方濯虽是奋力向前,同时尽量躲开从身后飞来的棱刺,可躲避这些刀刃容易,想要在此基础上回身对抗曲银光却难。更重要的是,他自始至终都要依靠魔息来平衡自己的速度,但魔息流逝极快,不出多久必然会枯竭。他的任务便是将曲银光尽可能地引开营地,尽管现在此人已经受到了狩猎本能的影响,但是若真叫他单独对上,方濯虽然不能说是十拿九稳,也可以说是完全没把握。

因而他只能尽可能地跑,先将对营地的威胁排除,再切断魔族的后援,待进了断鸿峡临近正中央部分再做打算。但他打着拖延时间的算盘,曲银光却也明白越靠里对自己越不利,他简单听了一下周围,确定两边只有他们二人的脚步声与气息方才确定此处的确不是设伏点——手掌轻轻翻转半圈,自羽毛下抽出来一条软鞭来。

这软鞭看着不长,柔韧如蛇身,可在鞭身上却密密麻麻生满了倒刺,刺尖弯曲,有如尖锐鹰喙。软鞭抽开瞬间宛如刺破了空气,发出一瞬啸响,方濯敏锐地听到了这个声音,意识到曲银光用了武器,连忙判断着声音的位置前扑躲避。但躲开了第一下,却没能躲开第二下,他人还在空中,腿上便一痛,数根倒刺齐齐刺入腿中,他脸色一白,还没来得及叫喊出声,人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向后一拖,顺势掀翻在地。

他被往后拖行了数尺,浑身都一阵生疼,宛如被扒了皮。后脑险些磕上一块尖锐巨石,痛得头晕眼花。说实话,从小到大吃的苦不少,练剑这么多年,什么伤什么痛都挨过,可从来没这么痛过。整条左腿都好像要断了一半,倒刺已经深入皮肉直钻骨头。被拖行时他分不清腿上是疼还是麻,而停下的那一瞬间,只感觉到冷。他喘着粗气望着头顶倒吊的人,感觉到胸腔被一道刀锋横割开两半,一半放在冰窖中冷冻,一半在铸剑炉里烧。仰着脑袋看着倒过来的天上走来一颗头,头下才是密密麻麻生着棕褐色羽毛的身躯,毛毯般的肩膀间伸出来一条人类的脖颈,令人眼前一片虚渺无从透光,却又忍不住作呕。

那一瞬间方濯突然格外庆幸自己无法完全显相:他简直无法、也不敢想象半魔半人的自己是个什么鬼样。幸好黑虬没有什么毛,就算受到狩猎本性的影响,看着也不太恶心。

他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干的,盯着曲银光两肋之间的绒毛和若隐若现的眼睛,喃喃地说:

“真恶心。”

曲银光不以为意:“生在民间的小孩就是娇气。”他蹲下身,掐住方濯的下巴用力晃了晃,“显个相,给我看看你杂成什么样。”

方濯深吸两口气。

“滚。”

倒刺上带着微毒,丝丝点点渗入血液,此时半面身子都一片麻,动也动不了一下。这是千目枭捕食时的一个习惯,它们会使用脚爪上的毒素先将猎物麻痹,再抛至空中摔死。尽管化作人形时毒性会有所削减,但依旧不容小觑,至少现在,他无从挣脱。

好在曲银光身上也带着任务,想要活口,没打算把他直接拆吧拆吧吃了。可狩猎本能到底影响了他,方濯躺着看他倒过来的脸,都轻松地窥见了眼底即将奔涌而出的血腥欲望。打仗便必然会死人,他也不是没幻想过自己可能会如何死,但没有一种是一个作为“食物”的结局,他从来没想过,原来有一天他也能成为他人眼中那般纯粹的一餐。

“黑虬我不能惹,不过幼崽可以,”曲银光拽着鞭子起身,顺手又把他往脚下拉了拉,“你爹娘在旁边吗?我也不是不能大发慈悲,让你去跟他们两个告个别。不过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了。我会把你带回蛮荒之地,给教主大人看看。如果他不需要你、也不想把你当成叛徒惩治,那你就彻底属于我了。我会把你抹上辣椒面和甜酱来吃。如果我想烤你,我会多撒点香料和孜然。”

“你想烤我?我还想烤你呢,”方濯仰面躺倒,任由他拖,“你就那么想吃东西吗?如果我告诉你我根本就无法完全显相呢?人你也吃吗?”

“要怪,就怪你们那个主帅。如果他不搞那些歪门邪道,我也不会想着吃你。”

曲银光一双眼睛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移开了目光。

“不过,你说你无法显相,这是什么意思?”

方濯一笑:“现在来问这个,是不是有点晚了?”

他说的是。说出口之后,曲银光也认为他说的是。他仅仅只是低头一卷鞭子的功夫,手上便一轻。好似眼前只是一闪,鞭子成的圈里就没了人,曲银光立即转头去寻,忽的见到一道蓝光自身边穿梭而过。

这不是去思索方濯到底是怎么挣脱束缚的时候。看到人在侧,并且似乎并不曾被影响、依旧往前行进,他下意识就要去追。但没追两步便觉似乎有些不太正常:方濯方才的左腿被他伤到了,就算是能够迅速愈合,速度也一定会受到影响。可面前这道蓝光非但不曾降速,反倒比之前更快,而重要的是,这道颜色透明纯粹,明显不像是来自蛮荒之地。

曲银光立即止步,侧耳细听。同时掌心的一只眼睛像是长了手一样从那密密麻麻的羽毛中拨开,青蓝色的眼睛滴溜溜四下转动。四野寂静无声,唯有气息碰撞的声音宛如钢珠摩擦,刺激着他的耳廓。这属于他和他的对手,除此之外,除却暗夜风声,别无它响。

曲银光又回头看去。路径狭长昏暗,连月影都看不清。黑漆漆一条长路,早就看不见青芜关的门头和营地。不算太远,但问题就在于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已不知不觉追出去多远。而唯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至少目前的断鸿峡没有设伏。哪怕再往前进数百尺,也是没有其他声音的。

他虽是沉默,身形却并未停止,依旧向前。尽管意识到也许这是一个陷阱,但自信与专属于狩猎的专注让他无瑕顾及,或者说,是胜券在握,不屑顾及。

曲银光是个易于侥幸的人。他自己从来不否认这一点,因为他的运气其实还挺好的。年少时误入敌人的巢穴,偷偷敛了翅膀躲在干草堆后,可硬是没人看到他。长大了以后自己开始捕食,隔着老远就能听到猎物沙沙作响的声音,扑下去一看发现是一只受伤的幼崽,而且父母都不在身边。更是轻松地度过了魔族最为危险的化形期,也是千目枭族中第一个成功走出沼泽的人。两肋下的翅膀昭示着他的能力,而那丛生的眼睛却显示了天分,数百年来,千目枭族中也唯有一人能够同时熟练地运用这些眼睛来观察四周,它们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千目枭与生俱来的微弱视力,而这个人,便是他自己。

侥幸让曲银光在顿了一下后继续追击,而谨慎却让他在追逐的过程中张开了翅膀。数双眼睛齐齐睁开,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像是一块挂满了钉子的板子,而每一根钉子上都是一幅三岁孩童随手挥就的肖像画。这些眼睛有的狭长,有的逼仄,或像石灰刻成的痕迹,或像雕塑上凿下来的狮子眼珠,甚至还有只圆滚滚的藏在羽毛中,赤红色的瞳孔点满了血丝,像不小心滚落出来的山楂球。作为鸟类,他的视力就算是再差,也比普通人要好些。这么多只眼睛宛如永远也无法攻破的防线,探出肉眼不可见的细丝四处张望。在看不见的空间中,这些丝线已经构成了一套魔息网,密不透风地探测着每个角落,尽管分心让他的速度不可避免地受到了一些影响,但如能排除掉周围所有的危险,那也是值得的。

在以往狩猎的时候使用此招基本上屡战屡胜。对于气息的精准捕捉帮助了他许多,只要稍微放出来一点魔息,他就能即刻定位到它的位置。当然,如果身旁有意图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他也不会让他得手。面对弱肉强食的魔族尚且如此容易,对于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人类,他又怎么可能会被拿住?

由于使用眼睛探测也需要耗费大量的魔息,曲银光还等着回去帮楚惊楼,故而只睁开了一半的眼睛。它们呈无死角扫射,在一瞬间已经将小半个断鸿峡覆盖,而除了面前那道始终不停在移动的蓝光,周遭绝无任何气息。

曲银光彻底放心了。他收回翅膀,暗以魔息驱身,脚尖只轻轻一点,人便立即飞跃数道枯木与屏障,猛地向前窜了三四丈。年轻的黑虬到底比不上身经百战的恶枭将领,没多久便被赶上,但也许是出自于自信,也可能是为了玩弄猎物,曲银光这次并没有抽出鞭子,而是伸出手,在与此人平行时,拍了拍他的肩膀。

身旁的人立即刹住。他胸腔起伏不定,额上布了一层细细的汗,看上去累得不行,可唇角却微勾。他一身黑衣,整个人几乎融化在夜色中,就连曲银光也得定睛细看,可眼球却在目光移至此人脸上时骤然紧缩。

“——你是谁?”

话音未落,一阵风雪便扑面而来。细雪如波涛源源不绝,从鼻尖一直滚落至胸前,猛地扑了曲银光一脸。他立即回身抹了一把,可面前已成一阵雪雾,宛如千山一同雪崩,迷迷糊糊看不真切。一道剑锋从天而降,快而狠绝地劈向他的额头,剑光甚至比月影更亮。只是在即将靠近的一瞬间,曲银光便听到了剑锋所来处,一掌抵上,来人便向后跃出数尺,以手扶地方才稳住身形。

但就在下一刻,他耳朵一动,精准地捕捉到来自身后的一瞬破空声。一团紫黑色的浓雾从四周迅速聚拢而来,抵于剑尖猛地一炸,饶是曲银光反应很快,已经第一时间挡住了剑锋所来之处,却依旧被这炸开的浓雾推得踉跄两步。而身后又已快速爬起,两三步便冲来,耳畔只闻一声若隐若现的闷雷般的低吼,一道残影便已穿透浓雾,直取后心。

曲银光面上一双眼睛看着,肩头又猛地睁开一只,滴溜溜转了一晌,方才将两人的容貌完全收之眼底。他们二人长得完全不像,但衣服却极为相似,以至在夜色中一时混淆了他的判断。这后来者灵息颜色清澈如冰雪,的确不应被认错,可他却就是这样直截了当地相信了自己的臆断。曲银光暗暗咬牙,明白现在绝不是恋战时刻,他得想办法脱身。这两个小子能将他拖入断鸿峡中,便必定有后招。好在他虽然只有一个人,但功力高深,且身经百战,在两人的围攻下也算是有来有回。手上软鞭只一扥,便化作一道坚硬棱刺,横开两剑之中,顺势脱身。

他仗着自己极快的速度,不过多缠斗就已经从两人之中脱出,作势要往来时的路冲。只不过跨了两步却身形一顿——手臂一阵发麻,瞳孔也开始竖起,右腿往外迈出一步便轻飘飘向上一提,呼吸迟滞瞬间,他明白柳泽槐的阴谋到了一个重要的节点:

一刻钟到了。

血液登时咕噜噜沸腾般冒起泡,来自本能的巨大力量让他几乎无法抵抗地转过身来。从暗中催促,到彻底生发,药草生效的时间不过一刻钟。此前他简单评估了一下两方的实力,认为他足以在一刻钟内把这只小黑虬抓来,可不知从哪又杀来一个年轻的修真者,追着追着,时间竟就这般飘忽而过。

而再凶猛的捕食者也最终逃不过本能的控制,曲银光只在一瞬间便感觉到自己无比饥饿,弑杀的冲动猛地冲上心头。琥珀色的瞳孔迅速收缩,彻底成了一条线,宛如一柄利刃般冷冷盯向面前。

林樊粗气未歇,一手握紧剑,另一只手已经悄悄背在身后,准备好了捏剑诀。方濯半边身子还麻着,他感觉自己纯粹就是在意志的支持下撑着这半麻的身体赶上来的。两人此时对视一眼,尽管已经尽力隐藏,但还是看清了对方眼中的惊愕。到底是从没有过的经验,就算是在开战前已经做足了心理准备,可对手强大的程度却还是超过了想象。两个人一个已受了伤,一个现在已经开始疲倦,都不在全盛时期。可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只对视了一眼,两人便立即分开,而几乎就在分离刹那,数道飞羽所成就的尖锐箭矢便已从天而降,落至方才两人站立的地方,轰的一声。

沙尘四散,轰鸣震天,碎石自崖顶滚落,连大地也随之发出了低沉的吼声。只要是能落脚的地方,便都有箭矢与滚石如雨般落下,使人不得不在停留瞬间便立即起身离去,几乎不得歇息。在此时方知为何柳泽槐说追捕阻拦曲银光不能人多,就按他这狂轰乱炸式的打法,不说减员速度,就算是人人都能避开,阵型也会被直接打乱。就连现今只有两人,都只能尽可能离远些,分两路走,不然撞到一起无处躲避,必然一起被掩藏在乱箭和碎石之下。

方濯的左腿疼痛万分,拖着身尽力翻滚一下躲开攻击范围,将手指按在耳侧,争分夺秒给林樊传了个音:

“他已完全显相,想必心智会受到极大的影响。那时他会把狩猎放在第一位,一定会来追我,我引着他往前走,你自己小心。”

林樊的声音断断续续:“若你支撑不住,一定告诉我。我来替你!”

传音被一阵碎石骤然浇灭。方濯放下手,苦笑一声。

替,怎么替?千目枭是不吃人,也不怎么捕猎黑虬,不过从他刚才的话中不难听出,他对幼崽很感兴趣。他林樊名正言顺清清白白的修真界弟子,曲银光是对他一点兴趣也没有。只有自己在他眼中还算是一块肉,只要他动起来,那么在曲银光的视角里,这与在马面前挂一捆干草催它前冲没什么区别。

计划到底还是出了差错。在最开始,柳泽槐打算让他得到消息后便立即暴露在曲银光视野中。这样两人的距离可以拉开,方濯也只需放出一丝魔息来便能引诱曲银光上钩。可不想魔族不知用了什么法子阻断了两人的传音,幸好方濯反应还算快,及时赶上了,可这也导致他与曲银光之间的距离被大幅度缩短,乃至没跑多久就被他抓住。

这也导致原来已经做好了准备的林樊被乱了阵脚。他始终没等到来自柳泽槐的传音,可突然看到方濯动了,他也不得不立即将自己隐入夜色,悄悄跟上。在前半程,方濯尽可能地放出魔息吸引曲银光的目光,同时在昏乱模糊的无穷夜幕中,林樊正避开月光,屏气凝息,近乎无声地于身后追赶。而按照原来的计划,在进入断鸿峡大概两百尺后,方濯立即攀上山崖,借助地形先打乱曲银光的印象,再换林樊将他继续往里拉一拉,待到进入断鸿峡最窄处时再回身迎战。

只是开头时那点距离实在太难拉开,方濯已经尽了全力,却还是叫他近了身。不过就算这样,他也拖了曲银光有百来尺,被抓住后也成功拖延时间,叫林樊能立即跳下接上。只是有一点,前后两段两人基本上都是依靠自己的体力在追赶,还得注意不让落地声响太大,现今已经有些疲惫。好在计划虽然被打乱,却还是有惊无险地完成了,尽管此处并非原定的决战地点,可对于两人来说,已经足够了——

曲银光正在迅速显相。他的身量本来就不矮,在沙尘中更是拔地而起,足足伸长到两人高。翅膀迅速生长,很快便填充了整个断鸿峡,每一根羽毛都硬如寒铁,于夜色中划过一串寒刃似的闪光。脚爪也如同一块巨石,牢牢钳住地面,脖颈层层叠叠的羽毛宛如一座小山,扬起脖子对月一声尖啸。

那翅膀只消得一扇,便呼出一阵狂风,吹得方濯不由往前一扑,险些被直接扇倒在地。他咬着牙,借着这股风劲冲到曲银光身后,一只手按住剑鞘,另一只手在翻滚时借势将剑一下拔出,一霎翻身而起,踏着方才落到地上的巨石迅速冲上,一剑便刺向翅膀根部。

一旦逼他显相,阻止他上天便成了第一要务。可一剑刺入,方濯的心便凉了半截——剑锋宛如刺入铁板,刺破不了分毫。反倒是一阵狂风再度袭来,方濯被它猛地掀翻,所幸及时将剑刺入地面,撑着不至于被吹走。不过林樊没有他这样的好运气,被一翅膀狠狠拍上山崖,幸好平常练剑认真身体也不错才不至于断胳膊断腿,但还是受了些内伤,咳嗽两声便吐出一口血来。

曲银光的显相很快。一旦狩猎本能被过度激发出来,他便下意识地会使用自己最方便的形态。转眼间刚才的魔族便已经化作两人高的魔物,在狂风碎石间扭转了脖子,身上数双眼睛一同睁开,齐齐盯向方濯。

这一下扭转脖子实在没见过,面对面对上时,方濯汗毛倒竖,霎时出了一身冷汗。他下意识要后退两步,但狂风下一刻却立即把他吹醒。方濯紧紧握住伐檀,在风声阵阵中站起身,蹬着脚下巨石稍稍用力,人便立即攀上崖壁,化作一道流星似的残影,直奔崖顶。

身后传来一声长长的啸叫,紧接着便是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破空之声。方濯立即攀住旁侧枯木,堪堪停留了一下身形,数枚锋刃便在下一刻齐齐射入身侧。方濯控制着自己不去看它们,接着往上爬。此时腿上的伤痛似乎已经消失不见,他什么也感受不到了,唯一的想法就是一定要攀上崖顶。只可惜,人到底不如鸟,曲银光比他更快。他展翅只需一个呼吸,便已立即拍上崖壁半程,转瞬已与方濯平行。

可那有如铁板的翅膀却在这时为他拖了后腿:它们坚硬如不可攻破的城墙,却也无法如柔软的藤蔓那样伸展在每一处崖壁的缝隙。它们在崖底还算从容,可一旦到了中央,渐渐收紧的山壁却不再属于他的世界——翅膀被硬生生卡在半空,想要抽出还需要耗费一番功夫。由是方濯只是往上又攀了一步他便寸步难行,不得不收起翅膀又回到地面。

方濯居高临下,望着他的动作,看到他收起翅膀意欲向后,连忙冲林樊喊道:

“拦住他,他要出断鸿峡!”

方才方濯一剑已经给了林樊教训,知道与此人决不能正面相对,在方濯动作的时候他也早起身上了山崖一半,借助一处角落遮住狂风,见曲银光意图便立即明白,手指登时连掐数个剑诀,身后立时浮现数把冰剑。他起手将剑向前一送,冰剑便即刻冲出,同时立即收剑于胸前,手指律动之间,掐了个看起来很眼熟的诀。

方濯那不咋地的记性在此刻突然发挥了与它自身所不相符合的实力,一眼就认出来几年前他的确见过这个诀。林樊第一次在他面前喝醉那回,两人莫名其妙干了一仗,这家伙对他有了杀意,掐的就是这个诀。只不过虽然情况紧急,但此时不比往日,就算再紧张,林樊也咬紧下唇,绝不把招式喊出来。只现在的他远不是几年前所能比的,剑锋干脆利落竖在胸前,掐诀速度也更快,几乎是瞬间身遭便骤然爆开一层细雪,而与之相对的,是自脚下延伸的一层坚冰。这冰面蔓延极快,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已经追到了曲银光脚下,随即迅速攀上,转瞬便将曲银光的半面身子冻结。

作为天山剑派每个弟子都会学习的杀招,它自有它的功效。饶是曲银光实力高强,一时半会儿他也无法直接挣脱这层束缚。接下来——方濯心里默念,就应该是伐檀第一次接下的那一招,他因为这一招认识了真正的林樊,也因为这一招得到了师尊的庇佑——林樊闭上双眼,眉头微皱,靠在岩壁上速掐数次。但这次剑影并非从曲银光头上浮现,而是出自于林樊身后。眼见那剑影愈加清晰,整座断鸿峡都好似骤然进入寒冬深夜,连空气都开始变得干冷。在这紧张的寂静中,星星点点的声音也会被无限放大,冰层破裂的声响好似雷动,声声入二人耳中。曲银光身上的束缚已经有了松动的迹象,而他另一只翅膀也在疯狂扇动,一团魔息聚集在头顶,即将蔓延而下冲破冰层——

林樊猛地睁开眼。他一跃而下,在落地瞬间,身后剑影立即化出形状,一把巨大的冰剑立于身后,被他拖在手中。林樊双手攥着剑柄,双臂肌肉鼓起,咬牙大喝一声,一把抡起冰剑,在曲银光即将挣脱冰层束缚的瞬间当头劈落。

刚结成的冰面再度被轰裂,碎冰如同骤雨,飞溅而走,泼洒在各个角落。断鸿峡底炸开一团冰蓝色的灵息光芒,待到熄灭时,冰剑已经消失了。冰冷硝烟穿透了所有人的目光,曲银光的翅膀紧紧贴在身上,靠在崖壁上喘着粗气。他身上一层薄薄的魔息刚刚褪去,四周弥漫着一股说不出的奇怪气味。再一看,原来一只翅膀已经受了伤,呈现一个奇异的角度折断,鲜血淌了半个肩膀。

林樊拄着剑靠在一旁,喘了阵气,突然跪倒在地上,猛地吐出一口鲜血。这几招耗费了他的大部分灵息,几乎已经无法再迅速填补起空缺,可却也不过伤了曲银光一只翅膀。他有些绝望地靠着崖壁坐下,已经没有力气再去躲避曲银光接下来的报复。宛如破罐子破摔一样,他将头抵在石头上,提着眼皮看他。这只鸟高大而沉重,翅膀层层叠叠,一张开便能够将月亮全部遮住。漫山遍野,遮天蔽日。也无怪乎千目枭在魔族能混上个空中霸主,仅是这般体型和捕猎速度,也足够他于蛮荒之地占有一席之位了。

“天山剑派新培养出来的小子不错,单枪匹马竟还可伤我一只翅膀。”

巨鸟突然口吐人言,竖成一条线的瞳孔映照着面前狼藉,声音沉闷平静,却隐约带些隐忍。他将受伤的那只翅膀往后移了移,用厚厚的羽毛遮盖起伤口。曲银光往前走两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立场不同,各为其主,不错。不过若你肯归附我圣教,我非但会留你一命,还会找人来为你疗伤,让你的躯体完全看不出任何受过伤痛的痕迹。”他伸出翅膀,探出一根羽毛,挑了挑林樊的下巴,“跟谁混不是混?别太教条,考虑一下。”

“天山剑派不是我的主,那是我的宗门,”林樊长出一口气,“我和你不一样。别想能把我从天山剑派这儿挖走,这辈子别想,下辈子也不行。”

他话音未落,便被一翅膀扇倒在地上。剑当啷一声掉落在地,再支撑不住他的身形。林樊半幅臂膀磕在石头上,痛得他闷哼一声。曲银光也不打算与他多话,耳朵倏地一动,他突然回身,而手上动作也没停歇——既然相劝不成,那就不必多费口舌,翅膀瞬间化为铁刺,只一挥,一道凌厉的刃刺便穿透云雾,飞向他的心脏。

利刃纵身飞下,速度极快,只是一眨眼间,便听到噗的一声刺透血肉的声音。林樊下意识紧紧闭上双眼,这临近死亡的异响让他的灵魂迅速往上一拔,但紧接着却重重地落下。他慌张睁眼,却并非透过灵魂看到自己将死的躯壳,而是一个人。此人挡在他面前,肩膀已被利刃穿透,疼痛让他的脊背都弓起,却仍牢牢挡在身前,手中剑锋一闪,霎时爆开一团飞溅着血色的白光。

“方濯!”

林樊失声叫道。伐檀抵在地面,发出呲的一声长响,方濯咬紧牙关一声不吭,一手拔出伐檀,白光已随他身形向前,将周遭映照有如白昼,连带天空都劈开一抹血色。再看时,方见这颜色并非是剑光,而是实实在在的血雾。这血迹来自于方濯重伤的肩头,也来自曲银光右肋下那只眼睛的尖叫,一团鲜血伴随着汩汩脓水奔涌而出,一瞬间眼前什么也看不见了。

方濯跪在地上,从下而上将剑狠狠刺进那只眼睛中,他自己也随着曲银光下意识地剧烈挣扎而被往后扇飞数步,人却反应很快,将林樊的肩头一揽,让他不至于磕上崖壁。他咬着牙,伸手在旁边乱摸,林樊忙道:

“找什么?你的剑在曲银光身上!”

“冰剑,来一把,”他说道,“把他的另一只眼睛也捅瞎!”

眼睛向来是最为脆弱的部分之一,无论是人还是兽。两只眼睛长在脸上自然不可能让他得手,便只能从其他地方下手,可没想到从背后偷袭不成,为了给林樊挡一刀,反倒无心插柳柳成荫。

林樊的手掌满是血,哆哆嗦嗦地跟着他一起找。无论是冰龙还是冰剑,虽然看着气势凛然,可是一旦被击破那便只有满地冰碴,不留存什么痕迹。而也是这时候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手里本来就有剑,立即一跃而起要上前:

“我上!”

可在这一瞥后看到了方濯的脸,他又立即回头:

“你……”

也是在这时,他突然听到崖顶传来鼓声,林樊愣了一下,抬头看去——不,不是鼓声,而是雷声。数名天山剑派弟子已不知何时聚集于崖顶,虽然人不多,可是人与人之间都有一条极细的线相连,有浅浅的灵流于其中传递沟通。但也果不其然,曲银光对于气息的感知极为敏锐,几乎是在雷声响起的瞬间便立即抬头,用另一只残损的翅膀一挥,魔息带着血腥气扑面而来,断鸿峡立即碎石滚滚,摇摇欲坠,天翻地覆。

但也就在山崖断裂的一刻,大雨倾盆而落。落雷一声宛如长剑劈开天地,好似天幕都要被震个粉碎,将所有乱七八糟的气息都冲刷个干净,霎时一片冰凉清丽。而在被雨浇到的那一瞬曲银光便再度变得极为狂躁,原本已经开始变回原来颜色的眼珠宛如被血水冲洗,覆上一层赤色虹膜。而趁此机会,林樊立即冲到方濯旁边扶起他,手掌却微颤不敢更进一步,只好小声说:

“……方濯?”

方濯用一只胳膊挡住脸。他现在的感觉也不好受,雨水混着药粉再度倾盆而下,剂量太过不仅让曲银光痛苦,也总算影响到了他。他头顶发麻燥热,感觉像是有人凿开了他的头颅往里面塞烧火棍。他痛得想打滚,但咬破舌尖后流进口中的血让他好受了一点。额头上的角也似乎更大了一点,鳞片深深嵌入面颊,又往下颌攀去两寸。他忽的听到曲银光带着痛苦喘息的低沉声音自耳畔流入:

“小杂种,你知道狩猎本能被激发太过最怎样吗?无知竖子自讨苦吃,待我杀了你亲疏再取你性命!”

方濯宛如被泼了一盆冰水,从头到脚一片冰凉。他下意识要向前追,可林樊的目光却叫他立即低下脸。

“别看我!”

“我不看你,不看你,”林樊连忙道,“你怎么样了?曲银光在往回走,他去追其他人了!”

方濯猛地又将头从臂弯里拔了出来。他瞳孔发紫,眼下涨得通红,却强撑着站起身。林樊按住他的手:

“你别动了,我去,他肋下的眼睛是吧?捅瞎了他他还有后招吗?”

“我也不知道。”方濯靠在崖壁,深深喘一口粗气,突然说,“但是你打过鸟吗?”

林樊看着他。尽管已经尽力掩藏,可眼神还是不由自主落到他脸上的异处,最后不得不别过脸去。方濯吞口唾沫,尽量避开他的目光,说:

“不管是什么鸟,只要能够折断它的脖子,射穿它的肚肠,它就必然活不了。所以只要能碰到他,就能杀掉他!”

但是对战曲银光最费劲的一点,就是怎么也碰不到他。他太敏锐了,对任何人接近他的响声都了如指掌。只有激发了狩猎本能后一心一意追方濯那阵才勉强对外界丧失了那种过于精敏的感受,可现在生死一线,他未必会再对眼前的猎物充注所有的注意力。

而曲银光竟会完全显相一事也是柳泽槐所没有预料到的。按照计划,他手中的药粉就算是完全泼到曲银光脸上,也不至于让他完全显相。按照他和靳绍恒的估计,此量能叫他显出翅膀来就差不多了,如此也是大大超乎预料。只不过对于方濯和林樊来说,他完不完全显相都一个样,反正翅膀都会出来,无非就是身量高些、看着吓人些。而打鸟,最好用的,莫过于是弓。

断鸿峡自打被蔓城接管后,在四周都放有重弩,也有数把弓。这些武器时时刻刻严密等待着外敌入侵,可事实上多年臣服低首,这些弓箭早就没了用武之地。方濯方才奔上断鸿峡,便是打算居高临下用弓来攻击他。但曲银光有魔息护身,哪怕是一箭能刺破铁甲的弓弦也无法击溃他坚硬的羽毛,弓箭压根无法奈何他半分。可尽管如此,方濯还是在跳下来的时候抄了一副背在身后,这会儿凝望着曲银光的背影,将弓拿了出来。

两人对视一眼。尽管一句话也没说,但是就在这瞬间,林樊突然明白了他的意图。伐檀剑留在曲银光身上,方濯就可以通过灵息来确定他的位置,而想要将他射杀,唯一能用的要么是修真界铸剑堂所出手的弓箭,要么便是——

林樊将剑往前一送。

“用我的。”

方濯眼神一动。林樊说:“这是我少年时家中为我寻来的剑,并非出自于天山剑派,但是却也不逊色于那些神兵。这么多年来它始终陪在我身旁,现在,也是应当派上用场的时候。”

林樊的剑剑柄较细,护手较短,比伐檀更轻盈,握于手中混若无物,但劈出瞬间变有如千钧重。方濯颠了它一下,没说话,林樊却看他笑笑,掀开衣袖,玉戒正躺在袖口间,甚至不曾沾上一点血迹。

“我也不是在帮你,而是在帮你我的同门。只要曲银光一回去,战局便将一发不可收拾。”林樊道,“看,好好的。一会儿我隐藏气息跟在你身后帮你拿回伐檀,我的剑,你随便用。”

林樊与方濯从未有机会好好地交过心,他们没有促膝长谈的时间,可能也没这个闲情。连自诩密友都不敢说,却在此刻从未有过的感觉到如此了解对方。方濯的头还在痛,但是握紧剑柄,冲他点点头,只道是多谢。林樊后退两步,身上的灵息已经开始消减,渐渐散失在空中。方濯最后看了他一眼,不再犹豫,立即提剑纵身而上,于山崖上奔了数步,身体尚在空中时便已拉开弓弦,搭上了剑。

民间的弓弦自然是支撑不住林樊这把神兵,若无他的灵息护持,恐怕在拉开的一瞬已经四分五裂。方濯的左肩汩汩往外流着鲜血,骨头与血肉磨蹭的声音令他头皮发麻,人却受到伐檀的牵引,十分准确地对准了曲银光离去的方向。多少尺?多少丈?是否会在即将接近他的那一刻被他发现?这一箭又是否能命中?这些他想也没想。仿佛接下来的几个呼吸内他所做的便只有拉弓、引弦、瞄准、释放,尖利的剑刃割破了他的手掌,带着他整个人向后一仰,重重地砸在地上。可剑已成一道流光,甚至于空中擦出一道火星,直飞而去,截断了来人的路途,也彻底堵住了断鸿峡的归路。

轰的一声,长剑精准落地,却在击破那铁甲似的胸腹时骤然坍塌,四分五裂。

断鸿峡还是太窄了。曲银光已经尽力展翅,但最终也只能飞到临近崖顶处,最脆弱的部分暴露在面前,一只眼睛合起了眼皮充当护甲,可面对着后来者倾尽全力的一箭,还是无法阻挡,翅膀一僵,便宛如一座山峰般轰然倒塌。

林樊跑到他身边扶起他。方濯感觉自己脸上的鳞片都被这阵罡风掀开了,痛得不行。可摸一摸却没血。两人不敢耽误,一前一后迅速赶到曲银光身边,方濯上前两步,一把将伐檀从那乱糟糟的羽毛中拔出来。而他的后背刺入了林樊的半把长剑,呈现双翅的手臂无法拔出,只能尽可能地扑棱着翅膀翻身,伐檀刺中的那只眼睛却在剑锋离开时分泌出泪水,阻碍鲜血流出,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愈合。

曲银光的后背起伏不止,翅膀拍打着地面,也能掀起一阵足以将人刮出数尺的风。方濯一脚踩上他的后背,一只手抓紧石壁,从怀中取出绳子,打算将他绑起来。可这时忽的听到曲银光重重喘了两口气,冷笑着说道:

“角有三旋,还是个孩子呢。”

“想杀我,你敢吗?报上名来,我不杀无名之辈!”

方濯原一心一意控制着他的身躯,想要抓个活口,听闻此语却瞳孔微缩,立即扯起绳子。只可惜人还是比不过完全显相的猛枭,尽管他已经迅速躬身,绳索刚牢牢套上曲银光的脖子,整个人就被一股巨大的力道骤然掀翻,尖锐的喙猛地凑近胸腹,作势就要将他彻底撕碎——

方濯几乎即刻便想象到了自己胸腔被一只利爪倏地捅穿的情景。他头皮发麻,在这生死一线,全身的不适突然消失,狩猎本能被完全激发出来,他的双眼霎时变得赤红,一把抓起手旁伐檀,在挣扎中按住曲银光的肩膀,一只手紧紧攥着他的脖颈,向右一拧。

“你配知道我的名字吗?”

话音简直是从牙缝里逼出来的,随着剧烈的喘息挤成一条线,狠狠勒入曲银光那层层叠叠的尖锐羽毛之中。手掌有一瞬的剧痛,但紧接着却唯有酥麻,疼痛在这一刻成为了某种激起杀意的幻象,让他尽可能反扑,连手臂上的肌肉都鼓起,用尽了全身力气。手肘抵着地面,牢牢控制着曲银光的尖喙不靠近他的胸腹,手指掐下来数把毛,于那血气与禽鸟特有的腥气之间,他感到自己的手腕都要断裂,却便这般狠狠向下压去。

毛骨悚然的骨头断裂声响起时,伐檀也已刺破他的后颈,深深地捅入血肉。方濯双腿发力,借助全身的力量猛地向后一仰,将伐檀拔了出来,与鲜血和魔息一同奔涌而出,扑了满身,有如洪水倾泻。伐檀一时被握不住,当啷一声摔到地上。曲银光巨大的翅膀骤然垂落,将他几乎牢牢地裹覆起来,双眼中的竖线拓宽些许,却在最后时刻喉间发出咯咯异响,将死之际的千目枭也不容小觑,用尽最后的力气抬起爪,要将他的心肺掏烂。

方濯被他压在地上无法动弹,感觉像是被一只秤砣牢牢镇住,五脏六腑都好似被击碎。他推着曲银光的肩膀尽力将自己往外拽,幸而一人奔到身侧,攥起曲银光的两只翅膀将他往外拖,虽是并没有完全脱离方濯的身躯,但帮助他消耗了最后的力气。曲银光的脖子再也无法支撑住,脑袋一垂,伴随着魔息的最后一回如烟雾回环般的反扑,于硝烟中彻底没了声息。

他没来得及自爆,尸首在最后的濒死挣扎中一点点缩小,眼珠利刃探出半分,似乎还想要在最后一搏,可最终也只能卡在一个范围不动,羽毛飘零如同藤蔓枯萎,洒遍入目之处,停在月光之下,就此失去了所有的生机。颈后的血洞汩汩往外流着脓血,一只小蜘蛛爬出伤口,意欲偷偷向远去,却被林樊看准方向,一脚踩下。

方濯被压得头晕眼花,刚被拖出来,便扶着崖壁喘气。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曲银光的尸首,一瞬间有些恍惚,却在看到小蜘蛛时微微皱皱眉。

“这是什么?”

他的声音喑哑,像砂纸与砂纸间的缓慢摩擦。林樊拍着他的后背,将被他拽下来的羽毛一一摘去:“以前我听师尊说过,不少非人形魔族体内都有寄生虫,可能这个就是。”

方濯脸上露出明显的嫌恶神情。他摸摸自己的后颈又擦擦脸,感觉浑身像是有蚂蚁在爬。林樊赶紧说:“那你肯定没有。咱们比他们爱干净。”

两人面面相觑,这会儿那劫后余生的轻松与喜悦才终于涌上心头。这场意料之外的战斗终于在此刻有了定数,眼见天地茫茫,细雨微微,双目一对,便从对方眼中窥见了生命的回响。

方濯心下轻松,连被狩猎本能影响的身躯都仿佛没有之前那般难熬,仿佛周身温水洗过,冲去了些许不适,一望向林樊那汗湿狼狈的脸,便噗的一声笑了。还没笑完便啊的一声痛呼出来。左肩的伤一直没有愈合,从伤口望进去甚至可以隐约瞧见森森白骨。他皱着脸,挥挥手,别开林樊的搀扶,靠着崖壁慢慢坐了下去。大量的魔息刺激和狩猎本能几乎让他面目全非,林樊赶紧收了笑容,张罗着要把他背回去,方濯却道:

“不行。我这幅样子不能让他们看见。”

他从未有如此这般显相,比起几日前的样子都令人惊异。角明显有所涨大,两旁侧脸更是爬满鳞片,密密麻麻令人忍不住搓了搓胳膊。林樊也是刚经历生死,没来得及戴上友谊面具,表情可能实在露骨,方濯看着看着便有点受不了了,抬手要捂自己的脸。林樊赶紧表示他不是这个意思,谁料话尚未出口,身后就突然传来一阵叫喊:

“林樊!你在那吗?”

林樊身体反应比脑子快,立即上前一步跨在方濯面前,张开双臂挡住了他。远处灯火云集,迅速向着这边靠近,为首的正是柳泽槐。看到他时眼神一亮,但一瞧见满身的血,满腔激动便立即化作担忧,三步并作两步就要上前来。

“小林……”

“小师叔,”林樊尽管也已十分疲累,但紧张却更为格外,连肩头都耸了起来。

“方少侠他——”

他一个劲儿地给柳泽槐使眼神。柳泽槐没太明白,还以为不让他靠近。他举着灯笼前不是后不是,两人隔了数尺,要林樊把话说清楚些。林樊自己都不太清楚到底怎么回事,只能频频回头看他。两人驴唇不对马嘴地对了会儿暗号,方濯等不住了,扶着墙勉强站起,强忍着疼痛所带来的颤抖,尽力将自己藏在林樊身后,低声道:

“麻烦堂主独身前来,别带别人……”

他出口连呼带喘,分外虚弱,柳泽槐这要再听不出弦外之音就是傻子了,立即听从他的意思,让其他弟子先留在原地,自己上前,而在借着火光看清方濯脸的一瞬间便倒吸一口凉气。

“你这,你这是——”

方濯深吸一口气,苍白着脸,勉强苦笑道:

“小青侯,我魔息不足,无法将显相收回去了,劳烦在这等我一阵。”

“不行,”柳泽槐立即说道,“你受了伤,必须尽快回去包扎疗愈。在这儿呆着算什么事儿?”方濯想说什么,柳泽槐却当机立断,将外袍一脱,干脆利落地往方濯头上一罩,“这么简单的事情还值得你俩在这费劲儿。林樊你还能走吗?能走扶着他,咱们回去。”

方濯愣了一下,还想挣扎,但被柳泽槐轻轻松松一扣肘部,人便立即撒了力气,任由他拖着往前走。期间经过了无数或惊异或猜疑的目光,柳泽槐一如往常,面不改色,拖犯人似的勾着方濯一路大步流星往前走:

“看什么看?你们大师兄被伤着脸、破相了!这事儿谁也不许往外说,谁说揍谁,听着没?让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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