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的时间可以掩埋掉很多痕迹。
卮酒会饮尽,大雨会停落,地上的泥泞会干涸,京郊别院也会恢复成往昔的样子,再一次从清冷走向荒凉。所有事物景致一如曾经,此间发生过的事,只有一些消失了的名字才能证明。
一些人的姓名被人忘却了。魏敬山、顾勋、周怀忠,还有……覃昀瑛。
总有新鲜的人和事会出现在世人的眼里。城中最近热闹得紧,元小二和万城天抓了蒙面的夜集劫匪扭送进大理寺,回来的路上又赶上了一街喧嚣。
京城最近来了个剑客,叫莫追。
莫追,莫追…他叫这名字,实际却总是不停地在“追”。
“莫追”是京城里的侠客,也是街巷上的百姓又记住的一个新鲜名字。外人眼里莫追此人是个剑痴,他自打出现在京城,就到处搜寻着这座城的哪里有剑客,然后追着剑客去比试切磋,也不管人家愿不愿意。
现在他就在街上把自己的剑出了鞘亮了出来,堂而皇之地比了一场剑。虽然对方并不觉得这是场比试,他只是要抓莫追。
莫追剑尖的对面,是大理寺的捕快。
元小二拨开人群,人群中央正剑拔弩张。
“你在和他比剑?”元小二看向属于大理寺的熟面孔,“案子办完了?”
大理寺的捕快见元小二来,把剑收回了剑鞘挂在了自己腰间的官刀旁。
“办完了元先生,您瞧这不是?”捕快拍拍身侧的剑,神情有些得意,好像元小二才是大理寺里管事的人,而他办好了差,在向管事的人讨句夸奖。
“不错,快了许多,”元小二夸奖一句,旋即又指了指那剑问说,“这是证物?”
“是,元先生。”
“证物是让你拿来当街比试的?”
“……”
刚刚讨上句好的捕快语涩,在他的尴尬和不知所措在脸上泛起之前,万城天很合时宜地边说着“散了散了”边向着人群左右挥挥手,遣走了围着他们看热闹的人。
莫追还站在原地,他的剑也还举在捕快面前。
捕快要走,他跟上。
捕快回头,“我说你到底有完没完啊?”
“你说你要抓我的。”
“你拉着比剑阻挠我办差我当然要抓你。”
“可你抓不住我?”莫追道:“不信我们比试比试?”
“得,又来了。”捕快无奈,看向元小二向他求助。
莫追的剑还指着捕快,眼神却和捕快一样偏向了元小二。他看自己面前这人背着手,说话时为了和身旁两个大个子齐平,时不时还踮踮脚尖。这人不和自己说话也不怎么看过来,即使自己这里尚有一把已出鞘的利剑。
他只和那两个大个子说话,说话时气定神闲,眉眼却透着和周身气质截然不同的机灵劲儿。
莫追眼中所见,元小二生了一张足够让人忽略他年龄的喜相面孔,应该总是给人他年纪还很小的错觉。唯一出卖他的是他那眉眼下随着神态变化而泛起的深深浅浅的笑纹。但那笑纹却又恰到好处地平衡了他眼中的那股机灵,让他即使行事言谈再怎么跳脱,也还是会在神态间不经意地流露出温和与沉稳。
温和与机警,沉稳与跳脱,这两者在这个人身上一点儿不冲突。
“他的剑是证物,我收了,”元小二看莫追,“你要想让他和你比剑,你得先跟他去大理寺。”
元小二朝捕快使个眼色,捕快如蒙大赦扭头就跑,瞬时不见人影。
“你终于想起在场还有我这个人了?”莫追面无表情。
“我一直记得有你这个人,只是你看起来不是什么危险的人,所以我没有把你放在眼里,”元小二眼角笑纹又泛起,说罢又补一句,“只是字面意思的‘没有放在眼里’。”
莫追闻言还是没表情,却问:“你眼里只有危险吗?”
元小二道:“大理寺只管危险的人和事,长风阁现在也一样。”
“你在长风阁?”
元小二点点头,道:“也在大理寺。”
“长风阁知道谁还能和我比剑吗?”莫追木着脸。
元小二笑,“向长风阁问问题是得先拿钱的。”
“那你要多少钱?”
“那你有多少钱?”
“没有多少钱,”莫追一本正经道:“我身上最值钱的是我手上这把剑。”
“这把剑?”元小二把目光投向莫追的剑,他不会武,对刀枪剑戟也没什么兴趣,这时候莫追说到了剑,他才把眼睛挪向那里。
万城天却早就想开口了,他想提醒元小二注意,他感觉不到眼前人剑上的剑气,但这人举着剑,他注意到了这剑剑锷盘玉错银,剑身三尺,厚脊薄刃间,流光隐隐。
“这把剑铸剑的用料不一般。”万城天微微躬身,向前一步离近元小二小声道。
元小二黑亮的瞳仁一转,“这把剑也行,”他点点头,对莫追道:“你把这剑给我,我告诉你你还可以去找谁比剑?”
莫追不解,“可我还没有告诉你我已和哪些人比过了剑?”
“没关系,我们可以查到。”元小二道:“况且我想让你去找的人是一个剑法精绝的高手,不用查我也知道,你一定没有和他比过剑。”
“为什么你不用查也能知道?”
“因为如果你见识了他的剑法,就一定不会在留在这城中,你不会再看得上这城里另外的任何一柄利剑一种剑招。”元小二道。
“他是谁?”莫追追问。
元小二抬起手,掌心摊平在莫追面前,“剑拿来。”
“我把剑给你我又拿什么和他比?”
“你不把剑给我你也找不到他,还是一样没法跟他比,”元小二正色,承诺道:“你把剑借我两日,两日后长风阁必将阁下之剑与那剑客之名,一并交付于君。”
元小二看到莫追犹豫了。
但也只是片刻,片刻后莫追摇头,说道:“我答应过一个人,我答应那个人她赠我的这柄剑我既收下了,便再不会离身。我与她约定过,来日若有期,见剑当如见君面。”
元小二气馁,收回手耷拉下肩膀,他看莫追,“这剑你一直这样举着不累吗?”
莫追又摇头,他举着的剑跟随他摇头的动作迅疾一振。
“阁主小心!”万城天的剑已出鞘,电光火石间剑气凌空而起又转瞬即逝,一瞬的威压过后,万城天的剑已断成了两截。
“你的剑!”万城天挡在元小二身前,对着莫追瞪大了眼。
“我的剑还好着。”莫追道。
“为什么?”万城天难以置信。
“因为我只是想要切磋剑招,剑招而已,不需生出剑气,就不必灌入内力。不需灌入内力,单单举着一把武器,就不会累。”莫追朝眼前的元小二比出一记剑招,依托剑招认真地回答了元小二刚刚的问题,“这剑你一直这样举着不累吗”。
“不是这个。”万城天警觉,他问:“你的剑为什么没有断?”
“因为这把剑好,”莫追直言,“这剑为涯山北域的黧玄铁所锻,嵌以悬黎明珠。若非是这剑身性韧,我也没有把握能让自己的剑在挡下你一击之后仍完好无损。”
莫追解释起自己的剑为什么没有断来,解释得也很认真。万城天问了他这个问题,所以他回答他这个问题,他对待身边的人和事一贯如此地直来直去。
元小二从万城天身后跳了出来。
“好高明的剑法,失敬失敬,”他学着很多武林中人都有的豪迈爽朗的笑,一边笑一边言道:“我元小二平生最敬高手,既如此,今日长风阁不要阁下的剑,一样告诉阁下,谁是这京城之中,剑法冠绝的人。”
莫追又一次犹豫了。
元小二抢在他做出决定前,报出了他想知道的剑客的名字。
“凌风雪。”元小二道:“傲雪剑,凌风雪。”
莫追的犹豫已转为无奈。
“你不该告诉我这些,我没有什么可以还礼长风阁。”
元小二笑了起来,他听莫追自己把这话说出口,并没有再与之谦让客套。
“你有。”他直截了当,“名字我已经说了,阁下已经听见了。我不要阁下给长风阁什么东西,只讨个人情,阁下总不会拒绝吧。”
“人情?”莫追想了想,才向元小二确认道:“你要我替你做事。”
“一件事就够。”
“什么事?”
“我还没想好,不过说是人情,其实不过是寻了个说法想长风阁能和阁下交个朋友。”元小二又恢复了先前那吊儿郎当的语调,他对莫追道:“听阁下说话不像京城人士,外乡异域的,多个朋友总不是坏事。”
莫追第三次犹豫,犹豫的结尾,他点了头。
“我先去找人比剑,你想好了要我办什么事情就来找我,我住在春风楼。”
元小二甫要应声,万城天却抢道:“不如去长风阁一叙?”
莫追已向远去,头也不回,“我只喜欢比剑,不喜欢叙话。”
万城天要追,元小二一边手微微抬起,制止了他。
“让他走便是。”
“阁主!”万城天道:“此人危险,他的剑…”
“很厉害?”元小二回头,眉毛轻轻一挑,“凌风雪的剑不厉害吗?厉害的剑就都危险吗?”
“可他不是凌公子,我们不知他的来历。”
“他的来历他不是已经告诉我们了吗?”元小二唇角勾起,淡淡道:“他没注意到你方才称我阁主?你也没注意到他说他剑的来历吗?”
万城天正回想,元小二却不再有耐心。
“故人赠剑,剑还来自涯山北域。涯山,在北渝境内。”元小二不紧不慢道:“北渝,刚刚不是才在大褚北境军那儿吃了一场大败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