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得浮生半日闲。
这大抵是凌风雪对他近来这些日子最贴切的形容。这几日他都没有出凌宅，只在宅子里赏花、欢鱼，难得惬意。
他的伤如今已养得差不多了，近来没有过多思虑，他心神平宁，身子在澹台傲无微不至到有些小题大作的精心照料下恢复得很快。
澹台傲什么都由着他，什么事都随他的意听他的话。
除了出门这件事。
凌风雪想出门，澹台傲好言相劝，连哄带骗把他拐进屋里，不让他往外走。澹台傲什么都不曾解释，可凌风雪看得出原因。
他察觉出了这些日子里澹台傲在他面前气定神闲，一会儿跟他讲述这几日城东城西的热闹，一会儿又在屋里屋外逡巡个没完，张罗着要给他添些这个再置办些那个。他一会儿保证着只要他身子好全，就带他去把京城里好玩儿的地方走个遍，一会儿又憧憬起将来的岁岁年年，要出京城，去看秋收时候京郊的田畴万顷，冬临之后的太湖冰凌，春来之日的维扬百景，还有夏至时节的苏杭荷菱。
凌风雪在澹台傲气定神闲的承诺和憧憬里看到了惴惴不安。他的小少年总以为自己隐藏得完美，他的小少年实际上根本不擅长伪装和撒谎。他知道，澹台傲不让自己出门，是他现在还看不清外面是不是依然有危险，是不是仍然有人想对他不利。在澹台傲眼里，静水司裁撤与他身陷囹圄的事不了了之，这不可能是最终的结局。
澹台傲觉得这些事还没完。
最近没有人来这里找他们的事，构陷和算计都被隔绝在门外。唯一来敲门的辛崇文多一句话也不说，除了诊脉。
刑狱院里祝君宁行刺天家，这事纵使不可能光明正大昭告天下，私下里也总要有个说法，静水司将来如何，凌风雪现在被朝廷如何看待，是功臣，是案犯，还是别的什么？澹台傲在辛崇文这里问不出个所以然，惴惴不安地守在凌风雪身边，还得扮得从容自若。
其实澹台傲担忧的事是真的。凌风雪自己清楚，那日刑狱院，祝君宁刺君，他作为邢狱院半面人疑犯却护驾，一时正邪逆转。
可也……仅仅只是正邪逆转。
孰正孰邪这回事，和到底谁才是半面人，这二者是不同的。能证明祝君宁就是半面人的人都被太后灭了口，慈明殿，太后不语，没人能逼她开口。
澹台傲江云一遭，是替凌风雪走的。春风楼离开那晚，与凌风雪交手的人用的是寒秋十九刃，澹台傲追根溯源，在江州秋山的庙宇里找到了半面人面具最原本的图样。
那图样被打样，然后以巨石雕成神像，神像面容割裂，一半空白，另一半上与半面人面具被勾描的轮廓一模一样。据庙祝与布香人证言，这神像最初是按出钱修这庙宇的人所给的图样改过的。出钱修庙，供奉“天罚之神”半面神像的人，是祝君宁。
澹台傲在江云继续查下去，发现神像有勾描的那一半在云州也出现过，他们在那里找到了真正“天罚之神”的庙宇，庙宇里神像的面容是完整的。把这完整而对称的面容描摹下来，竖着遮去一半，就是那半面人面具的雏形。
叶寒秋还是少年时，常带着比他小一些的祝君宁跑出百里山庄玩儿。他们翻墙潜进庙宇，第一次瞻仰到了巍峨神像。
天罚之神，肃正威严，神情无悲、无喜，却隐隐窥得藏于其间的悲悯——众生皆需垂怜。
叶寒秋把那面容画在随便捡来的一张发黄的纸上，把那纸裁成面具，又把面具竖着由上至下，一分为二。
一半留给他自己，另一半给他的师弟。
他的师弟，祝君宁，他在后来洞悉了自己身世，决心要复仇之时，把自己那一半面具上的描画抹了去。
后来，叶寒秋身死，祝君宁活了下来。从那时起祝君宁就不只是祝君宁，他要活成他自己，也要活成叶寒秋，也是从那时起，他随身带起了一只半面人的面具。
后来，江湖的腥风血雨又找到了他，半面人面具太过显眼，他便收起了面具，把面具连同自己真实的身份，永远地锁在了云州之地。
再后来，半面人重出江湖，京城没人见过他。澹台傲元小二江云一趟，把如今寻得到的，当年云州与祝君宁交过手的老一代的证词证据汇集在一起，带回了京城。
澹台傲把证据小心保存着，在确认许弈何人后，才交了出来。
证据交出，他带凌风雪回了凌宅，左右盼不来更多消息，才明白那些证据早已随祝君宁那涉及了太后，不可能再查下去的案子一起，石沉大海。
朝廷对静水司和凌风雪的最终论调，也为此而永久地沉下去。
现在，没有人去定凌风雪的罪名，却也没有人会为他在大理寺和刑狱院所受冤屈抱一句不平，更没有会为静水司整体的起复与否，多插一句嘴。
——静水司何去何从，凌风雪何去何从，朝廷还会不会有人要对凌风雪怎么样——这些事压在澹台傲身上，压得他惴惴不安，压得他心有余悸。凌风雪看在眼里，他叹息，然后决定违一次王命，告诉澹台傲一个秘密。
这一日，朝阳正好，凌风雪走出主屋向院外，澹台傲挡在他身前。
“凌哥儿。”澹台傲抱臂，挡着来人去路还朝来人挤挤眼睛，卖乖撒娇。
澹台傲以为凌风雪这次又要跟自己说，他已经没事了，外面也已经没事了这些话。
可事实上凌风雪只对澹台傲说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我是静水司副使。
直到后来凌风雪软磨硬泡说动了澹台傲与他一同出去，直到他们一路走去了京城明月楼，进去了明月楼三层的“春树暮云”间，澹台傲才彻底反应过来凌风雪这句话的意思。
我是静水司副使。这简短的七个字向澹台傲传递了两个重要的事实。
第一个事实是，他是静水司副使，他仍是静水司副使。他的官职仍在，静水司也依然还在。
第二个事实是，他是静水司副使，那静水司的正使又是谁？这个人是谁、在哪儿？从来没有人知道。
没有人见过静水司正使，当然，除了凌风雪。
现在，凌风雪要带澹台傲去见这位正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