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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4章 渔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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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过,天明之时,凌风雪回到了湛江客栈他与澹台傲的客房。

客房里的澹台傲已整装待发,他见到了凌风雪,还没有等对方讲述任何一句昨晚在江上渔舟里与九幽堂会面的情况,便先开口说,凌哥儿,我们现在就走,我们回家。

澹台傲不安的情绪是近几日才产生的,现在他梦境过了,这样的情绪却再也掩饰不住。凌风雪看出澹台傲有些心神恍惚,他问他,可什么也问不出。澹台傲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直到,他们站在了澹台家的大门前。

这扇门,和梦境,和记忆里如出一辙,只是澹台傲现在要进门,不需再像梦境或像往日一般,去伸手推开它了。

这大门现在本就开着。

即使一方州县再安定,州县里也很难出现出入不闭户的情形了。

可这样的情形却出现在江湖第一大宗这里。

江湖大宗,澹台清逸家的府门不是虚掩,而是洞开。这洞开预示这危机,绝不是早早得知了他们要回来的消息,先一步打开门来这么简单。

澹台傲和凌风雪站在门口,没有人出来。门里很安静,影壁之后,简直可以说是一片死寂。

他们握紧了各自身侧的剑,然后,跨过身前洞开大门高高的门槛,走了进去。

***

绕过影壁,澹台傲所见还是他熟悉的月洞门,只是这熟悉的月洞门间,现横着一柄出鞘的剑。剑的剑鞘在月洞门所连接的半亭里,那鞘上刻着个“醒”字,那是他师兄宋如醒的剑。

半亭之后,他看到了另几把属于家里叔伯的剑。

他向前,脚踩着花街铺地,却如同踩在虚空。花街铺地上的素纹依然,纹章上却染了血。

他听不见凌风雪的声音,只踉跄着又穿过家里那条九曲游廊上了小飞虹,小飞虹下,池中鱼已经不动了,池水现下与鱼一色,红得锥心刺目。

游廊内外,池桥之间,他看到了更多的出鞘的剑,还有更多持剑的人。

其实准确来说应该是……曾经持剑的人。

这些人,澹台傲的师叔、伯父、师兄、师弟,现在,悉数成了横陈于地的尸体。他们所有人的剑,或断于地,或握于手,没有一柄藏在鞘里。

这是一幅极端惨烈的景象。

这死寂的,无声的景象里,已经僵硬却还完好未有腐烂的横尸们无言地向澹台傲陈述了这几日刚刚发生在这个家中的大劫,无言地告诉他——有什么人闯进了这个家,这个家里的人全数举剑反抗,却全部无力抵挡,但终归,没有一个人逃避。

这些人里,最小的是那个自北方远来学艺的小弟子,八岁,最年迈的是弟子堂里曾经最爱捻着须把剑诀讲得像经史子集的叔父,八十岁。

澹台家上下,清点出的尸体,从八岁至八十,一共七十四具。

澹台家加上澹台傲,共有七十五人。

***

——江南澹台府、剑宗澹台清逸遭遇了灭门之祸,澹台傲成了澹台大宗里如今仅剩的一个人——这些事紧跟着在江湖上传开只用了短短几日,短到澹台傲根本不能反应上来,他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传言散开的几日里,澹台傲没有心力去想起湛江夜里他那场红鱼成血的预示般的梦,没有心力去想起前几日来他心里无端生发的害怕和不安,甚至没有心力去让自己明白过来当下的状况。

曾经的朗然少年,红着眼,颓颜乱发,无力地坐在家里的书房前。

澹台清逸的尸体,是在书房前被发现的。

哀恸、悲苦,乃至哀嚎,发现这惨剧的那一天,凌风雪跟在澹台傲凌乱的步伐后,晚一步看到了书房门前的澹台清逸。

清癯老者屈膝而坐,身下有一只蒲团。他一膝放平一膝竖直,左臂担在那竖直的膝头,左手微微抬起,手指展开来前伸着。那手,像是在迎接着将朝自己走来的人。

澹台清逸伸出着手,静静地,静静地却又好像在说——回来吧,回来了?来?到来这里……

藏在澹台清逸尸体所呈样貌背后的,是一种在三十年前江湖乱象频生下催出的极其残忍的报复方式。这方式是把人点穴控制在一个姿势,然后强行灌下使人全身皮肉骨骼僵硬的毒药,待过些时候,当遭报复的人周身穴道被其自身气血冲开时,他也只能被已经僵硬的皮肉骨骼禁锢住,动弹不得,然后被活活熬死,困死,折磨死。而为了加剧被报复之人的痛苦,施刑者通常会给他们选择一种平常状态下难以维持的姿势。

就如澹台清逸现在的姿势一样。

不过澹台清逸这姿势不是杀他的人选给他的。当时的澹台清逸应该正在书房前的廊下静坐,以为家里有人终于回来了,所以做出了一个迎接的姿势。来人不是家里的人,是要杀他的人,这个人点了他的穴道,给他灌下药,在他被一点点消磨在僵硬躯壳的时间里,屠尽了府里其他人。

澹台傲踉跄着摔在澹台清逸身前,他攥着老者的衣袖,伏在老者身边,超乎极限的悲伤和惊愕猝不及防地砸下来,砸得澹台傲浑身颤抖,他颤抖的身躯牵动着面前人,面前人仍维持着半盘膝而坐的身形,他的左手还保持着迎接的姿势,他的背脊还是直直地挺立。这身形是僵硬的,不属于活人的。清癯老者微微地,不断地,僵硬地晃动着,他身前,自己孩子不停颤抖,埋着头,若他此时还听得到自己孩子的哭声和嚎啕,看得到其面容,他应该会收回自己那遥遥指向前的左手,用这手去抚一抚自己孩子的背,去为自己孩子轻轻擦干净眼泪,然后笑着说上一句“傻孩子,哭什么哭”……

可这一切都不可能再发生,澹台清逸永远不可能再做出任何对澹台傲的,或迎接他回家,或笑话他爱哭,或佯装出愤怒板起脸来,斥他说“你小子还知道回来啊”这其中的任何一个动作。

——爹?

——爹……

——爹!

——爹!!

——爹你说句话…爹…你看看我……

……

哽咽和哀嚎交替成痛彻心扉的动静,澹台清逸却再不能给他回应。自己的孩子就在身前,他却还保持着伸手远远向前的姿态,咫尺之远,人世与天间。

澹台清逸所指,那曾是澹台傲生长的最美好的人世。

他在这人世间背书,习武,练剑。

他曾在那弟子堂里和小师弟们逗趣儿,还带头捉弄把剑诀背得一板一眼的老先生;

他曾在那半亭外的跨院儿一剑问明月,剑影流光相映成辉,澹台清逸就站在他身后拈须,赞他小小年纪便悟剑道,也嘱咐他万要记得何为不得贪胜;

他也曾出入这身前方的书房,软磨硬泡着想求来一个闯江湖的机会。可澹台清逸告诉他,这个江湖没有那么明朗,险恶的事或许就在身旁。

于是澹台清逸关起了这个他唯一的孩子不给他出去,于是这孩子长到现在,唯一一次不听他的话,翻墙出了去。

澹台傲曾想游历江湖,一人一剑闯出些名堂,他曾想携一轮月,再回来,其乐融融,欢聚一堂。

可再回来……

跨院儿不再是跨院儿,弟子堂也不再是弟子堂。

他从小到大背书,习武,练剑的人世间,陡然就成了业火炼狱。

澹台清逸再看不到澹台傲的归来,他也听不到澹台傲撕心裂肺一遍遍重复着的——爹,儿子不孝……

他僵硬的手指所向,一切景象都变了模样。横尸、血池、被砸坏被搅乱的屋宇连廊,被砍断被劈折的栋柱梁椽,所有的景象被血色浸染封禁进无言的死寂里,一动不动。无言的死寂尘封起一场惨烈的血战,血战之后,死寂中的尸体与血痕总需要处理,惨烈里的阴毒与祸乱总需要查清,这些事是凌风雪来做的。这一院的尸体,澹台傲的亲人也是他来收殓的。当他收殓了尸首,把书房门边最后一柄断剑捡起时,无言地话又响起在他耳边。那是已经僵硬却还完好未有腐烂的横尸们无言地向他们陈述了这几日刚刚发生在这个家中的大劫,他们无言地告诉回到这院子里的生人——有什么人闯进了这个家。

有什么人闯进了这个家?

什么人?闯进了这个家……

什么人,能够闯入澹台傲的家?

什么人,强大到可以让剑宗之门无力招架?

究竟是什么人?怎会有这样的人?

这样的人用的是什么兵器?看不出。

所有人身上的伤,致命的不致命的,都是剑伤。对于修习剑术的人来说,通过伤口去判断兵刃不算是一件难事。所以刺伤刺杀澹台家所有人的兵刃被轻易辨认了出来——每一个人,他们身上的伤口都来自于他们自己的剑。

对于修习剑术的人来说,通过伤口的深浅、样子去判断用剑之人所用的是哪门哪派什么招式,也不算是一件难事。

已凝结成棕褐色的,斑驳交错、狰狞可怖的剑伤,这是澹台府上所有人可以告诉给澹台傲和凌风雪最后的话,可以传递给他们最后的最直接的线索了。

可凌风雪现在什么也判断不出来,他确信那些兵刃来自于持剑防卫的人自己,他同样确信,这样的剑招不属于如今江湖中的任何一门一派,他从未见过有人如此用剑。

凌风雪不只是剑客,他还是皇城专掌侦缉探查的静水司的副使。对于他来说,找到院内闯入之人留下的痕迹,不应该如此困难。

可是没有,什么都没有,凌风雪没有放过这偌大府邸中的任何一处,可他找不到任何有关闯入者的线索。

曾经闯入这里的那些人很仔细,他们闯入、灭门,然后抹去了门内属于他们的所有痕迹。

凌风雪这几日以来的心也全然被悲伤占据,他面对呈现在眼前的兵器、招式、还有寻无可寻的痕迹,理不出头绪。

他根本分不出心思去好好地把眼中的一切理清楚。任何人,在目睹了这样的惨剧后都不可能继续平静地分条缕析,更何况这惨剧发生在澹台家。

到而今是第几日了,凌风雪已计算不清,他只知道这几日里澹台傲就那样颓然无力地靠在书房的门前。

刚刚目睹这巨大变故时,他听着他心爱之人一遍遍嘶喊、哭泣、嚎啕,已然是锥心蚀骨,他亲眼看着他惊惶错愕,难以置信,看着少年清朗的眼底烧出了无尽悲伤、疯狂和无从接受的火。

他听着,看着,可是他安慰不了他,他帮不到他,他甚至追不上他。他追着澹台傲虚晃不稳的步子,和他前后找遍这家中的每一处。他们不信眼前的死寂,总想着这府邸层院连廊四通八达,偌大之中总还会一个生人,或者…一点生气吧。

可事实……什么都没有。

没有生气,总该有一点线索,即使是属于死亡和仇恨的闯入者的线索。

还仍是没有。

一遍遍地寻找、探查,这大抵是明白了眼前景象终成事实的澹台傲唯一可以提着心力去做的事了。

而在这被死亡浸泡的庭院里,凌风雪能做的事,也只有和澹台傲一起寻找,然后在一次次地徒劳无果下,无可奈何地徒然面对澹台傲所有的悲伤无力,躲无可躲地听着,帮无可帮地看着。

他和澹台傲一样的悲伤和无力,悲伤地陪着澹台傲一遍又一遍找过院中的所有角落,又无力地见证了澹台傲所有的精力和心绪被死亡的气息一点点包裹、侵蚀、消磨……现在,几天过去,嚎啕声消失,悲哭声停止,整院的死寂又开始。此时的凌风雪甚至已开始希望澹台傲能像几天前那样,至少哭得出来,喊得出声,和现在比不是件坏事。

扯下几尺白布,翻找出几段白烛,澹台家的前堂成了简易的临时的灵堂。澹台傲关起门,守在那里面。

澹台傲已独自枯坐一连几日了。

几日里,凌风雪试探着上前去唤他,他没有回答;

凌风雪走近他,抚着他想安慰,他没有回应;

凌风雪又一次查探院中可能遗漏的线索、踪迹,他没有跟着;

凌风雪每隔一阵就会把热过的吃食再给他送去一次,可每一次吃食都会原封不动地凉透。

他的澹台傲,就那样木然地,顶着苍白的面色和空洞的眼神枯坐在原地,几天过去不进水米。

凌风雪很难过,可他不能让澹台傲看出来。他怜悯这满院横尸悲惨,他心疼他的少年痛极颓然。悲伤不可名状,他在小厨房独自生起火去又一次烧热那餐饭时难以遏制地哭泣,又在盛出餐饭摆上食盘的时候把眼泪擦去。

苦痛没有尽头,可查清真相这件事,总要有人做下去。

澹台清逸是武林尊首,澹台一门是江湖剑宗,凌风雪知道,当下的事,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事,他不能轻举妄动。所以他硬撑着心力和澹台傲先行一遍遍寻找线索痕迹,所以他借静水司暗中之力平息了官府对于他甚至对于澹台傲的无端怀疑和无休止盘问。

江南一府,七十四条人命,凌风雪本以为官府该是此时最难应付的,可他错了。对于官府,这只是一宗大案,再大,也只是桩案子。

可对于江湖……

江湖之上,当面对垒,生杀成败间能见磊落;可暗下杀手,一门覆灭后会见人心。

窥人心是比查案子更难的事……

人心,在此时,已见端倪。

凌风雪和澹台傲在院中方几日,江湖之上,传言已遍布各门各派。

这是凌风雪最害怕出现的事,他已平息了官府走漏消息的可能,谁,会把这样骇人听闻的消息在江湖上散开?江湖上,有人关注这消息里的一代剑宗,叹息一代剑宗陨落;传言中,有人分析这消息里隐藏着的,那个对澹台家痛下杀手的幕后之人该会是谁;而人心里,有人捕捉到现在的情势,不怀好意——他们想,澹台家,如今只剩下一个澹台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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