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县城时，已是日落。

两人走在林中，傅云梁脚步急促，林芝一跟在傅云梁身后看着他的背影思索，时不时扶住脚下不稳险些摔倒的傅云梁。

“是那片茶田？”林芝一戳了戳傅云梁。

傅云梁眼中露出柔情：“正是！娘子就在那里！”

“云梁，平静些，小生可不想你兴奋过度而倒下。”

“可我平静不下来…一想到小人惨死便想早些告予家妻！”

林芝一微微蹙眉，索性坐在了平石上：“小生累了！先在此处歇息歇息！”

“怎么了芝一？只剩不到三丈远的距离…”

林芝一打断：“累了就是累了，小生的体力可没有那么好。”

若一直如此亢奋，与亡妻相会时恐怕会癫疯…林芝一心想着。

林芝一扯了扯神情焦急的傅云梁：“云梁，你有没有想过大嫂或许会听见你说的话？”

“自是可以！”

“可你有没有想过大嫂也许已经转世？”

“这…”傅云梁眉头一皱，眼神中的焦急化为悲伤，“或许吧，娘子他面对如此夫君自是失望至极…若是早已忘记夫妻之情或许早已转世…”

“依小生看不如安定心神，与其兴奋的对着石头讲话，不如在坟前闭上双眼心平气和的诉说更为合适。”林芝一打开折扇缓缓道。

“言之有理…”傅云梁轻轻点头，意识到自己从踏入这片树林时便有些过于兴奋。

他抬手拍了拍自己的脸颊，以此来警醒自己。

林芝一被逗笑：“虽说云梁此番是为了清醒，但在小生看却有些滑稽。”

“芝一，谢谢你…刚刚的样子即使娘子在世，说不定也会被我吓到。”傅云梁恢复到往常的理智“芝一可还疲乏？”

“哎呀，被发现了，小生应该多看看戏班子的演技才行。”林芝一站起身笑道，“瞧瞧你，方才走的急，手被树杈划伤都没注意到。”

林芝一牵起傅云梁的手，温柔的点了点，“先不要动，小生为你包扎。”

林芝一摘下纶巾，撕扯下一块布料为傅云梁包扎。青丝没了束缚而散开，悠悠茶香萦绕，傅云梁轻嗅后有些脸红。

“伤口可有不适？”林芝一抬头看向傅云梁问道。

傅云梁没有回答，只是呆呆的看着林芝一。

林芝一有些困惑：“云梁？是小生脸上沾了什么东西吗？”

“没…没有！方才有些发呆，若是惹了芝一不满在下…”傅云梁顿住。

“怎么？小生若是不满那便如何？”林芝一轻笑着站起身。

“在下便赔个不是…”傅云梁红着脸看向一旁。

林中昏暗，可这红面的举人却在林芝一眼中有些耀眼。

林芝一掩嘴轻咳几声看向一旁：“只是如此可不够，若想让小生开心，那便待见过大嫂后每日为小生说书才行。”

“那是自然。”傅云梁轻声道，“在下从今往后只等芝一来后再说书。”

“一言为定！”林芝一开心的转过头看向傅云梁，“若是反悔，小生便找来最苦的茶让你喝！”

“一言为定。”傅云梁浅笑着转过头看向茶田，“该去见娘子了。”

————

走出树林，有了月光的照耀后视线渐渐明亮，远远的可以看见孤坟，孤坟前有一个立住的火把和跪着的身影，两人疑惑着慢慢靠近，可以听清身影在念念有词。

“我儿虽有愧于你，但他也算是一表人才，你与他也是门当户对，郎才女貌，不至于将我儿带走…还请你手下留情放他回来吧…”

“我被你折磨的那么惨了，你还不满意吗。我没了官职，没了权力，甚至连儿子都没有了！你行行好至少不要让我连一个可以依靠的人都没有…”

林芝一眯起眼睛轻蔑地冷哼一声，傅云梁看着眼前的人影，正是那县官。但与平时风光的样子不同，如今的他十分落魄，头发凌乱的散着，衣服被撕得支离破碎，身上青一块紫一块。

林芝一轻轻咳了一下：“咳！兄台这是在做甚？”

“关你屁事！”县长转过头看向林芝一，随即面部惊恐到有些狰狞，“你…你！”

林芝一扶住傅云梁的肩膀：“小生怎么了？啊啊！你是认识这位举人吧。也是，看你那不遮体的官服，应该就是县官大人吧。”

“你！”县官伸出手指指向林芝一大喊。

林芝一无奈的摇了摇头：“指着小生却说不出个所以然，莫非是疯了？是了，儿子死了，官职丢了，半生的积攒一朝散去确实要疯。”

“你个玩弄人心智的怪物啊！”县官大喊着站起身子冲向林芝一。

林芝一侧开身子躲开了县官：“小生不明白，小生何时玩弄人心智了？”

傅云梁冷着眼睛走向重心不稳摔在地上的县官：“你自身无作为还纵容你儿子在县里为非作歹，落得如此下场实在是咎由自取，事已至此竟然牵扯毫无干系之人？”

“厚颜无耻…”傅云梁说完，头也不回的走到坟前跪下，“娘子，今日那糟蹋你的狗东西已死，你可以安息了…来世…”

“夫君…”温柔的声音如月光一般，坟边的新槐散发微光。

傅云梁愣住，四处张望：“娘子！是你吗！”

女子的身影从树上缓缓落下，与生前别无二致：“是奴家！夫君…奴家一直等待着能与夫君再叙…奴家…”女子扑在傅云梁怀中抽泣，傅云梁慢慢抬起手，试探性的触碰。

体温从傅云梁的指尖传达到全身，木本的清香拨弄着傅云梁的心弦。

“是真的…并不是梦…”傅云梁抱住女子，眼角的泪水滑落，落在了女子的发丝上。

林芝一站在县官身边看着重逢的两人，心里有些苦涩，但还是面带笑容，轻晃扇子。

他用脚踢了踢看傻的县官：“大人，如此感人的重逢你有何想法呢？”

“鬼…鬼啊！”县官惊恐的想要爬起身子。

林芝一伸出脚再一次将他绊倒，他俯下身子对着县官低语：“莫要大声鬼叫，小生不想看着这两人的重逢发生任何意外，大人应该明白小生的意思吧。”

“你要干什么？”县官恐惧感充斥全身，压低的声音有些颤抖。

林芝一想了想，合上扇子坐下：“安静点，用你那腐坏的双眼好好看这对苦命鸳鸯的再次重逢，顺便冲刷一下你那颗浑浊的心。”

傅云梁抱住女子许久才肯放开手，他拭去女子的泪水苦笑：“娘子为何会出现在此…你不恨我吗？”

“怎会恨夫君？奴家为证自己清白而自尽，却没想过夫君的感受，要说恨，夫君应该恨奴家才是。”

“都怪我…没能保护好你…”

“夫君在外教书养家，让奴家过上吃饱穿暖的生活就便是保护…只是奴家再也体会不到了…”

“既今日再次见到娘子，那便是上天的眷顾，这一次我绝不会让你吃苦！”

“万万不可啊夫君！奴家现已因执念而为妖，怎可让夫君与奴家这残破之身…”

“妖又如何！无论是什么，你都是我娘子！”傅云梁垂下头，“娘子为何现在才肯出来见我啊…一想到这三年间你一直在这林中孤零零的，我就…”

“夫君…奴家今日得到恩公相助才能现形与你重逢…”女子用余光看着坐在不远处微笑的林芝一，“如若没有恩公，想必今日奴家依然只能默默的看着你…”

“恩公是何人？你我一同去道谢！”

“恩公帮助奴家已然用尽全力，也因此奴家只能在这新槐附近徘徊。并不能与夫君一同离开。”

“那我便在这林中定居！林中避世，什么人都无法再次伤害于你！”

“夫君，奴家知晓夫君的心意便心满意足，可让夫君为奴家自毁前程，奴家怎会如此狠心！夫君如今已有了新的前程，甚至有人开始倾慕于夫君，或许夫君也渐渐开始在意那人也说不定。”

“可现在娘子就站在我面前，我又怎能释怀！”

“奴家只是希望夫君能走出奴家在夫君心中留下的阴霾，奴家只要能看夫君一眼，与夫君如生时那般畅谈，如此便足矣…”

两人交谈至此陷入了沉寂。傅云梁不甘心的握紧拳头，他舍不得娘子，也不想因此而放弃与林芝一的交情。

林芝一看着两人的谈话终止，无奈的叹息，拍了拍身旁的县官，县官被吓了一跳。

林芝一无力的仰起头：“去吧…领罪去…不然小生可能会发疯杀了你。”

县官一听，连滚带爬地跑到了傅云梁的脚边跪了下来。

傅云梁看着县官将心中的苦闷全部倾泻：“都是你儿子的错！为什么不好好管教！如若没有发生意外，那便是皆大欢喜！”

女子轻抚傅云梁的后脊：“夫君，莫要气坏身子！”

林芝一站起身，打开扇子缓步向前：“就是，对他这种狗官，气坏身子太不值得了。云梁，向大嫂介绍一下？”

傅云梁听到林芝一的声音恢复了冷静，抬起头带着歉意地笑了起来“瞧在下这脑子，这位是我娘子，名唤楚忆黎。这位是我的挚友，名唤林芝一。”

“小生见过大嫂，云梁有此般美人为妻真乃福分。”林芝一作揖。

楚忆黎轻笑：“谢过恩…芝一兄弟的赞美，奴家有夫君才是幸事。”

“能与心爱之人再次重逢，小生竟有些感动了。但却还有个煞风景的东西跪在这，实在是有些遗憾。”

县官跪在地上听到了如同死亡宣告一般的声音从头上传来，身体开始颤抖，身体的疼痛已经无关紧要，县官抱住林芝一的大腿：“还请饶了小的的狗命吧！小的愿做牛做马报答您！”

“牛马可是好东西，又能耕地又能载货，还有些许俊俏。可你…算了吧，小生可不想养个丑东西。滚开，扰了这唯美夜色你担待得起？”

林芝一说出的话依旧轻浮，可眼中却带着寒意。

县官从林芝一的话中听出他已经放过了自己，于是一刻不敢怠慢的爬起身子握住火把向后跑走。

林芝一扬起嘴角，转身对着傅云梁：“云梁，你觉得他该死吗？”

“全看天意，但我还是希望他能付出些代价。”

“这样啊。”林芝一用折扇挡住嘴，一阵风轻轻吹过。

楚忆黎竖起耳朵，她听着林芝一的声音在风中说了一句：“各位还请多多帮忙。”

林中传来了县官的惨叫:“腿！我的腿！”

“诶呀，不愧是云梁，刚说完看天意，天就给你回应~”林芝一眯着眼睛开起玩笑,“嗯？这一到晚上林中的小虫子们也开始不老实了？”

傅云梁听完看着四周，点点微光漂浮在周围，如同星光坠落般的景象浮现在眼前。傅云梁瞪大眼睛，不可思议的看着四周。

“今日真是让我永生难忘…”傅云梁伸出手指，一点星光落在他的指尖。

林芝一满不在乎的摇了摇头:“林中长有的景象罢了~”

转而走去轻触新槐。

楚忆黎脑海中响起林芝一的声音:“该结束了…小生已经明了云梁的心意了…挽留他吧…”

楚忆黎瞪大双眼，缓缓地落泪。

生前，一位园艺人对楚忆黎讲过：“植物是有感知的，他们互相相连，根茎纠缠。最终形成了共享养分。就好比落叶归根，但归的根不一定就是自己的那棵树。”

楚忆黎也感受到林芝一的心情，苦涩，酸楚，不甘，但却还是在勉强着自己祝福二人。

傅云梁听见楚忆黎的抽泣声，慌张的帮她擦去泪水：“娘子为何流泪？”

楚忆黎哭了一会，抬起了头，用微红的眼睛看着傅云梁：“夫君…奴家是妖，且是不依靠树木就活不下去的妖，奴家不能离开槐树太久…所以夫君，你要记得每年都来看奴家啊…”

楚忆黎的身形渐渐变淡，傅云梁焦急的抓住楚忆黎的手：“娘子！我可以在此处搭建房子，这样就能每日见你！”

“可眼前人不可辜负啊！”楚忆黎再次哭了起来，“有人会替奴家一直陪在夫君身边的！还请夫君放眼看看余生！”

傅云梁愣住，他不理解为何娘子会突然这么说，为何从一开始就阻止自己在林中定居。

林芝一也不能理解，但他与楚忆黎已经共享了部分心情。

楚忆黎在林芝一的脑海中含着泪温婉的轻笑着：“奴家把夫君托付于恩公，奴家不能与夫君看遍这世间，但恩公可以。还请恩公好好待他。”

楚忆黎的身形完全消失，留下了点点微光。傅云梁愣在原地不语，林芝一靠在新槐上泪水也渐渐涌出。

林芝一擦去泪水，挤出笑容走到傅云梁身边：“云梁不必伤神，大嫂只是力量不够，以后可以回到这个县城定居，这样不就可以常来看大嫂了吗。”

傅云梁眼睛失神，但还是回应了林芝一：“是啊…回到县城…”

“对了，大嫂说的眼前人是谁呢？云梁莫非又有心上人了？小生都没发现！”林芝一贱兮兮的搂住傅云梁的肩膀道。

傅云梁恢复了一点精神，无奈的苦笑：“芝一又乱说话，我现在在意的人只有…”

只有你？

傅云梁心里一震，摇了摇头：“没什么！咱们回去吧…”

新槐随风摇晃，山风站在树旁，听着楚忆黎放肆嚎哭。

山风轻抚着野兔眼神低迷。

“芝一，可别太死脑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