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时温絮大脑有一瞬的空白,随即怔怔地收回目光,正巧时温忍送完江文哲上来,站在她房间门口,满脸关切:
“姐,你没事吧?”
时温絮的脸庞苍白而平静,她抿紧嘴,摇了摇头,沉默地靠着墙根慢慢坐下。
时温忍坐到她身边,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温声安慰道:
“姐姐,你已经回家了。”
窗外天空如同色块铺陈的油画,浓烈厚重的色彩随着云朵涌动奔腾,车灯光点如昼,犹如无数星辰席卷开去,一直延伸到天际。
时温絮目视着楼下的万家灯火,睫毛轻颤,声音很淡:
“妈以前说过,她长大的地方,就是这样的。”
时温忍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过母亲的名字了,心中不免地漏跳一拍,他的目光直视下方缓缓移动的车流,轻声开口:
“妈是怎么样的人?”
“她吗?”
时间太久,模糊了人的音容笑貌,时温絮侧过头,努力从回忆中搜出点残影碎片:
“……我记得也不是很清楚了,妈满脸的灰,留着跟男生一样的短发,只是记忆里,母亲对我很冷漠,你出生不久后,我就觉得她有离开的征兆了。”
时温絮垂下眼睫,不自觉地弯起嘴角:
“但我仍然想见她一面。”
时温忍撇了撇嘴:“当年怎么就看上了时力。”
时温絮苦笑道:“当年嫁谁哪是我们说了算呀。”
“……”时温忍听到这句话,低下头沉吟了一会儿,转而又开口,“这次事件直接扯出了后面一圈拐卖团伙,到现在那些背后的不法分子还没有被审完判刑,闹上了热搜又闹上了新闻,妈要是还活着,多半会看到的。”
“到时候,她一定会回来看你的。”
时温絮却笑着摇了摇头。
时温忍见状不解:“为什么?你们又不像我和时力,把事情闹到了那种不可挽回的态度,你是她的亲生女儿,她……”
时温絮打断他:“我也抛下了我的孩子。”
时温忍的说话声瞬间戛然而止。
过了半秒,他才像是反应过来什么,瞳孔猛地一缩,声音微微颤抖:
“姐,你的意思是……”
时温絮面容平静,只是不语。
靠在门口听姐弟俩谈话的路巷也不由得心中一凛,随即恍然大悟。
尽望街贩卖妇女的链条那么牢固、隐蔽,时温絮被关了十几年才得以重见天日,这绝不是一朝一夕才得以形成的,在那个更落后、妇女地位更低下的时代,肯定有更多的姑娘惨遭毒手。
时温絮并不是第一位受害者。
以及一件更加令人感到绝望的事实——
时温絮率先开了口:
“或许我们从一开始,就是因为一场犯罪而诞生的。”
“小忍。”
女人原本温和如水的瞳底,突然隐隐浮起一丝惊恐、一丝悲伤、一丝愤恨,万千情感丝丝缕缕地交错在时温絮黝黑的眼眸,最终被她尽数克制下去,只剩一点空洞的冷漠:
“我不会觉得那几个孩子是我的骨肉。”
都说怀胎十月,过鬼门关,母子一场,是缘分相牵,血脉相连,可时温絮从不觉得如此,她痛得撕心裂肺,觉得浑身骨头都被抽离,眼前又是发黑又是血色,眯着眼的间隙隐约看到被抱在怀里的孩子,黏糊又吵闹,只让她觉得痛、觉得恨、觉得心凉又绝望。
往后每每对上那几双与她有几分相似,又与那个男人模样相近的眼睛,她心中没有母爱,这般随和的人,也在怨火燃烧之下,起过掐死孩子的杀心。
这里没人能证明她曾经活在那个正常的世界,却偏偏有人会带着这十几年屈辱痛苦的记忆走过漫长一生。
“我也会走。”
话里听不出悲欢喜怒,但时温絮不由自主地绞紧了手指,剩下半句话被她咽了下去,但时温忍基本能猜到她要说什么。
——并且不想再相见。
二人母亲被拐,生下他们,时温絮再成为封建婚姻下的牺牲者,再往上细数,还有多少断去前程、年少嫁为人妇的女子,再往下看去,还有多少走不出大山被家人卖去换彩礼的姑娘?
代代相传,早已深入骨髓,有人天然顺从,有人崩溃疯癫,有人自甘麻木,但数十年过去,奄奄一息的她们睁开眼睛,周围依然是万里绵延的大山。
去不掉的封建。
更是一场走不出的轮回。
“……”
时温忍半晌没有说出来话。
这场沉寂持续了很久很久。
最终,他重重地叹了口气,阖起双眼: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我宁愿她永远都不要回来。”
永远都不要再回头。
时温忍没再说下去,他拍了拍时温絮的肩膀,转头看见了旁边的路巷。
路巷低头:“饿吗?我去做饭”
时温忍摇头,语气疲惫:“不饿,你饿的话先点外卖吧。”
路巷见状,立马挨着他坐下来,一本正经:“唔,那我也不饿。”
话音刚落,肚子就十分不争气地响了起来。
路巷:“……”
他力挽狂澜:“真不饿。”
时温忍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信你。”
过了半秒,路巷又挣扎着坐起来,伸出两根手指去拉时温忍的衣袖:
“那个……我觉得,姐姐身体不好,还是要吃饭的,为了姐姐身体考虑,我现在得去厨房下厨!”
时温忍半歪着头,闻声抬眼看向他,紧接随意地笑:
“行,记得别把厨房炸了。”
“得令。”
路巷一骨碌站起身,一边往厨房钻一边对天发誓:
“我保证你惊叹我的厨艺,毕竟我在做饭这方面简直天才!真的!”
时温絮掩着被角,看向那个一刻都闲不下来的背影,也扬起一抹笑:“你家小巷挺有朝气的,也很负责,真好。”
时温忍淡淡地嗯了声,调侃道:“放他出街,肯定会被一排妹子要微信,我们回尽望街的时候,站在那个火车站里,老有小姑娘偷偷瞟他。”
他看着厨房里有些笨拙但乐此不疲的身影,不由自主地弯起唇:
“先占了这个大便宜,是我比较幸运。”
时温絮笑着去捏他的脸颊:“胡说,我们家小忍也是个小帅哥,同类相吸,所以身边的人也很好看,上次来接我的那个小姑娘,人很好,长得也特别可爱。”
“嗯。”
时温忍一手撑着床沿,半仰着身子,转过头去看她:“这话确实,江文哲也很好看。”
“……”时温絮觉得刚刚的经历实在是太尴尬了,一时语塞,音量突然放低,“改天找人家赔个不是……”
“别多想,他应该没把这个放在心上。”时温忍安慰她,“江文哲是我们这一圈儿里脾气最好的人,真的。”
时温絮疑惑:“真的?”
时温忍点了点头,又顺势凑近她,悄声道:“也是我们这一圈里唯一一位单身人士。”
“咱楼下就是婚介所,之前给他安排过两场相亲,他靠着自己那惊天地泣鬼神的文学功底把姑娘感动的泪流满面顺便婉拒了人家,此后我们就放弃了,看他自己修为。”
时温絮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问:“那你没去相亲过?”
时温忍微笑:“楼下婚介所当然找过我,一开始兴致勃勃地给我发了好几个姑娘的照片,我直接挑明我喜欢的人是男生,结果他以为我是纯天然的gay,又拽着我…”
时温忍刚想说那人拽着他问是1还是0,后来想想时温絮大概不懂,一时间也不太接受的了,话锋一转:
“他问我喜欢阴柔的还是阳刚的,然后转头就给我发了十几张唇红齿白雌雄莫辨的白袜男生,又给我发了十几张肱二头肌胸肌是我的三倍之多并拥有四十二块腹肌的猛男。”
“……”时温忍深吸一口气,回想着那几个小男生娇滴滴地说哥哥我腰细嘴甜活 | 超好和那几个比他高出一个头的一米九壮汉伸手就要去捞起他扛在肩上,那个婚介所的小伙儿还在一旁拱火:“帅哥成了记得给我说媒的费用喔!”
时温忍一边推开伸过来的手一边往那人身后躲:“我草!我没说我要相亲!你别太荒谬!!”
婚介所小哥笑眯眯地托腮:“哎呀我懂,我们作为新时代的婚介所,秉持着包容开放的风气,看我多尽心尽力,还是看在你长得这么好看的份儿上才给你推荐了那么多小哥哥的喔,一开始都有些羞涩,没关系,多聊聊~”语毕,他还十分娴熟地冲着时温忍抛了个媚眼。
时温忍瞬间五雷轰滴:……妈的你看起来就不像个直的!!
“我有喜欢的人!!”
“追到了吗?确定关系了吗?睡到了吗?房产证想好写谁的名儿了吗?领证了吗?婚礼办了吗?孩子有了吗?”婚介所小哥翘起兰花指,“还没有就是有机会哦。”
时温忍快被折腾得崩溃了,他一挥手,挡开面前要凑上来的“相亲对象”,不由得提高了音量:
“都没有,但是别人不会有机会。”
婚介所小哥继续喋喋不休:“哎呀,这个世界上帅哥美女那么多,换一个又何妨?再说,结婚不是找喜欢的,是找合适的,爱情呀,迟早要考虑柴米油盐……”
“不会。”时温忍出声打断他。
“我没机会跟他谈柴米油盐,但也没可能放弃继续爱他。”
婚介所小哥仍然不以为意,随意地一摆手:
“哎呀,我见过所有为情所伤的人,都是这么说的,过了个十几二十天,也就另寻新欢了呗。现在快节奏时代,谁有信心说可以不受诱惑,又有谁会在适婚龄到了的时候,不在爱情面前低头?你们现在说的那么深情,只不过都是时间不够长——”
“——可是都快十年了。”
时温忍抬起头,音调蓦地变了:
“十年也不够长吗?”
“你说的那些,在我眼里,都是隔靴搔痒,激不起风浪。”
时温忍眸光幽深清澈,而又坚定不移:
“我们确实拿不准未来,不知道自己的命运走向何方,生活时时刻刻都有变数,大都转折点都让我们猝不及防无法预料,也无力阻止,但是——”
“但有一件事,无论俗世,无论山海,无论生死,是以我这点微薄之力,能让它成为永恒定数的事。”
“那就是我有爱的人,并且这漫长到走过一生的岁月里,都只有他,是我唯一的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