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走了多久，物部宇眼中的景致从高台楼阁换成了乡野村落，从官道坦途变成了小桥流水，从庭轩绿雅又到了杂草丛生，他越往前走，离自己想要的自由便越远。可能人家都挤破脑袋往平城京去，就他想着念着那些污秽邪祟，往这个国家最深最偏的角落里钻，也不清楚到底到底在图什么。

掀开帘子看时，窗外多了抹斜阳，就挂在对面山头上，血红色的余晖朝两侧泼下，一层又一层浸染，倒像是画师手里的杰作，阳光与线条交互辉映，物部宇总感觉眼前的景象不真实，也许是他许久没有驻足欣赏了。

“我们到哪里了？”物部宇将手缩了回来，整个人懒洋洋躺了下去。

“回少爷，我们刚出河内，现在在摄津国的岛下郡。”前头的车夫回了下头，回答完便接着赶车了。

“摄津国？看样子离长门国还要很久。”物部宇瞧过地图上的两点，尺寸之间的跨幅，却要一个多月的时长来抵达，漫长的旅途让他喘不过气来。

“是啊，这长门国都快到海边了。少爷您先歇歇吧，等找到居酒屋，我再叫您醒来。”车夫没再回头，他调慢了马的速度，自个儿则靠在木框上。

“好。”帘子垂下后，整个车轿里都被红色包裹，一路上物部宇已经睡得足够多了，他望着窗户上的雕花出神，细细瞅着上头的做工跟纹路，好像都没时间静下来看看周围，看看这些常见的物件。

他就顺着上头的凹槽一分一毫往过挪，平整光滑的曲面，细腻柔和的棱角，他有些惊异工匠的手艺，虽说是常用的车具，但也有好坏之别。他的视线渐渐从窗框转向了帷帘，这种附在车马上的装饰，无时无刻不在表达主人的身份，橙红色的光穿透帷帘映在他脸上，一股热浪便泛红了连，虽说伴着旅途的疲倦，可依旧是舒适跟惬意。

想想先前换上的着装，多少百姓都是如此千篇一律，可朝堂上的风景如画、缤纷夹杂，还以为全国皆是如此，他想起在吉田居酒屋里跟武藏闲聊的话，“知屋漏者在宇下，知政失者在草野”，若不是亲眼见过，可能自己一辈子都沉溺在美梦中，当然他也开始怀疑自己当初的动机，是要去唐朝学习那些先进的文化，还只是为自己的仕途做一个标杆，可能这也是他的矛盾，此刻的他愈发迷茫了。

“少爷，前边有个镇子，我们要不要过去歇歇脚？”正当他浮想联翩时，车夫的一嗓门将他拉了回来。

“也好。”物部宇瞧天边的那抹橘红渐渐淡了下去，身边多了些昏暗，时间过得飞快，一天的行程也即将结束。

这个镇子沿官道两侧延展，从下坡的视野中一览无遗，而外围裹着一片田地，像被包在了其中，再往后的视线里是丘陵，还有高低不平的山峰，不过还要很长的路程才能赶到。

两人走进镇子后，便找了间居酒屋安顿下来。原本打算将饭菜送到物部宇的房间里，不过物部宇嫌太冷清，还是下楼盘坐在垫子上，这样他也能凑凑身边的人气，不至于在孤苦伶仃的路上无依无靠。

这里的环境相比之前好了很多，就连仿唐风格的装饰也全然不见，只有落脚的垫子跟四正的方桌，被高低不平的木板所隔开，倒给了屋里客人一种天然的屏障，虽然这用处并不明显。

物部宇要了一份鲇鱼酱煮，还有一小碟芋头，这种软黏黏的口感着实吸引了他，尽管在民间是很普通的存在，当然他也想起了之前偷人家芋头的事，这事怎么说呢，虽说不怎么厚道，但却撞上了那条巨蟒，当时着急忙慌想着摆脱，可最后也是草草结了尾。

“哎，你知不知道？”右前方有个身材瘦小的偷瞄了四周，然后跟邻座絮叨了起来，“村南边有个叫杉山葵的家伙，昨天早上他被人发现，就吊死在自家屋子里。”

“倒是听说过这个人，是不是长得人高马大的？怎么突然就想不开了？”在他旁侧的人细细想了想，确实有点印象。

“嘿，人高马大的有什么用？”说话那人的语气立马变得轻蔑起来，他摇了摇头否定了先前的论断，“要是全都跟他一样，成天就窝在家里头，那就是有座金山都得给搬空喽。”

“不是说他在家里头钻研些动笔的事？听着还挺高雅的。”

“说是这样说，可谁又真正见过那些玩意儿？也就郡里寥寥几个人识得，我看呐，他也就在这穷乡僻壤里耍耍风头，说不准写出来的都不是字。”

“可听人说跟郡司平日里下的告示有些相像，说不定还有几分可信度。”

“这着笔落笔写出来的东西，谁又能真正说得清呢？我们这些不识字的家伙，还不是空口白牙让人家挤兑，人家怎么说，这事就该怎么办。”

“也是，平日里谁还管这些闲事，都郡司发话，我们照着办，出了岔子还得怪到咱们头上来。”说话那人叹了口气，接着便夹了口菜。

“要我说，他这吊死反倒清闲了，什么事也不用管，什么事也不用做，就撂挑子往上头一挂，这俗世的万千都与他无关，可真是会享受啊！”

“怎么？”那人笑了笑，“还羡慕起死人了？要真是那么享受，那估计全国的人都发了疯往下钻，我光是想想死亡就觉得恐惧，哪能跟你说的一样。”

后面的事物部宇没再往下听了，可能单是一件自杀就足以轰动当地，而不务正业的人总是饱受非议，也许对于普通的百姓来讲，这些手到擒来的农活才算是正经营生，而那些文雅的差事则专属于朝堂，有文雅的性子却没文雅的命，这种失衡是致命的错误。

也许这背后还有别的隐情，不过物部宇不得而知了，有些人认同他的观念，有些人觉得死得其所，苟活在悲惨世界的命，好像随时都会凋零。

“这世道越来越不太平喽！”物部宇的心思又被拉了回来。

“你说也是，好端端的人家怎么会冒出这种事？”那人依旧坐在那儿闲聊，整个居酒屋里的气氛热烈而浓厚，“肯定是他自己过得不安生，还要回去作恶，他家里人也真够可怜的。”

“谁说不是呢，还以为就自个儿丢了命，没成想到头来让老两口挪到外头，这马上就往冬天蹦了，也不知道能不能熬过去。”

“也不晓得那怪事是不是真的，有人亲眼见着了？”

“呦，那还能有假？就一串光溜溜的石头挂在梁上，还有股清香溢出，虽说也不是什么大事，可老两口哪里见过这阵势，要搁我在那屋里，说不定还蛮享受的。”

“可别说这样的胡话，听着都瘆人。”见他饶有兴趣的模样，旁人都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也许这是无灵出现的征兆，至少从他们的交谈中有了线索，既然物部宇答应伊藤佐雄解除怨灵的威胁，那沿途的异样也应当包含在内，况且他并不着急抵达津和野，在这路上他能看到更多的详情，更多关于监灵司的事，他要为即将展开的人生探探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