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慎找到齐延时,他正站在马路边沉默地抽烟。
他俯下身子,打开副驾驶的门让人上车。
龚慎瞥了眼坐下后一言不发的人,落下他那边的车窗,让烟味散出去,“延延,怎么了?”
齐延显少这样躁动,像是浑身上下每个细胞都在炭火盆上烤着,焦灼不安。
齐延一直像株青竹,郁郁葱葱地,温文尔雅,轻轻柔柔地却给人一种清冷之感。
龚慎从没见齐延这样心神不宁过。
齐延一声不吭,沉默地抽完手中的烟,他并不常抽,中途时不时咳嗽,惹得龚慎不悦地皱眉,“抽不惯,干嘛折腾自己?”
齐延掐灭,把烟头一股脑扔进车内的烟灰缸,声音里全是疲惫和痛苦,“送我回去吧,有点累。”
齐延这两天不接电话,不回消息,躲着不见他,龚慎也烦,“到底发生什么了,不声不响玩消失,人都找不到。”
齐延心里简直一团乱麻,摇了摇头,让龚慎发动车子。
这一年多,他和龚慎拉拉扯扯,无数次他要利落地斩断这见不得光的地下情,无数次被龚慎那熟悉的眉眼和温存的爱意勾得扔掉理智。
他一边理所当然地享受着阎靖的信任,一边在心里唾骂自己的无耻。
最近这一个月他频繁地做梦,梦到阎靖。
明明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他心里却像是堆起了一块大石头,压得他喘不上气。
他时时刻刻觉得有把利剑悬在他头顶,今天这把剑终究是落了下来。
阎靖他妈沈斐找上了他。
*
沈斐约他在阎宅见面,如多年前那样,家里佣人被沈斐全支了出去,偌大的客厅里只留下了他们两个人。
不同的是,这次他是被叫进这里,上次却是他自己主动踏进这庭院深深的主宅。
那时的齐延刚研究生毕业,写了两个有名的话剧本子,笔杆子漂亮有灵气,在业内已经是小有名气享有盛誉的编剧。
沈斐那日一身素白旗袍,拢着件浅蓝色的羊绒披肩,慢悠悠地端着杯咖啡送到齐延面前,再缓步坐进了沙发,整个人散发一种柔软恬静的气质。
她柔柔地冲齐延一笑,“既然自己来了,你想先说说吗?”
齐延注视着坐在他对面雍容华贵的女主人,良久后施施然一笑,“你很像我爸开车那家的女主人。”
沈斐端起杯子慢慢喝了口咖啡,“是吗?她曾经也试图阻止你和她儿子在一起?”
齐延一梗。
他早该知道的,这种大家族里哪有什么真正的温柔恬静,只有绵里藏刀。
那时二十五岁的齐延已经习惯被人追捧,正是心高气傲的时候,他不自觉地微微挺了挺胸膛,脊背坐得更加笔直,“阿姨,你阻止有用吗,是你儿子非得跟我在一起。”
沈斐听到齐延这样的话,脸上的笑意也没散,她静静凝视了会齐延,“你很得意我儿子爱你?”
她没等齐延回话,就慢慢点了点头,一副了然于胸的神色,“是该得意的,我花了那么多心思培养出来的孩子,轻易就能让旁人为他心动,他却好像独独为你一人着迷。”
*
齐延隐秘的心思被戳破,起初是羞耻的,但很快便被汹涌而来不可自控的洋洋自得所取代,他傲慢地轻抬起了头,“阿姨,我今天上门来不是求取你的接受,显然,他在我跟你们之间做出了选择。”
沈斐面色自若,柔和地笑着,“那我能猜猜你来干嘛的吗?”
她轻轻一顿,摸了摸左手上戴着的绿宝石戒指,一双凤眼凝着眼前的青年,“你是来巡视这个你自认为赢了的战场的?齐延,我调查过你,阎靖认识你并不久,和你才见过几面,你不费吹灰之力便夺得了胜利,只需要说一句我跟你在一起,一个男人便为你不惜忤逆父母,抛弃全副身家,这样的阎靖是不是成了你高人一等的战利品?”
沈斐好似没看到齐延越来越差的脸色,慢悠悠地搅了搅杯中的咖啡,抬眸看向对面的年轻人,脸上渗着一丝同情,“我猜上次你输了?”
齐延被沈斐脸上悲悯的神情所刺激,他语气头一次控制不住,变得激烈,“阿姨,阎靖不在这里,你何必装?你以为你几句话就看透我了?此刻你恨不得能掐死我,让你儿子乖乖听你话吧!”
沈斐像真被眼前年轻人的话逗笑,笑出了嘴角甜甜的梨涡,“齐延,你还是不懂,我不是阿靖他父亲,我根本不会阻止你们的。”
沈斐指了指齐延面前的咖啡,示意让他喝,然后话音一转,“不过齐延,你真的爱阿靖吗?听到他为你下跪,你在想什么呢?”
齐延听懂了沈斐的话外之音。
他为此心疼吗?
很少,更多的是一种深深的满足,满足到他的灵魂都在为之颤动为之痛苦。
他心中充斥着种病态般的扬眉吐气。
他输过一次,第二次他赢得如此的漂亮,漂亮到他忍不住要高高地昂起头来巡视战场。
即使他知道这样的姿态并不好看,但二十五岁的齐延根本忍不住。
*
齐延扬起抹胜利者的笑容,根本不回答沈斐的问题,他反过来丢出一句,“阿姨,你为什么不阻止呢,是因为知道多做无用吗?”
沈斐端起咖啡慢条斯理喝了口,丝毫不介意齐延的避而不答,“原因很简单呀,阎靖有试错的资本。”
沈斐了解他这个儿子。
阎靖看着寡言理智实则也冷心冷情。
不是说阎靖这人吝啬付出,相反他对此相当大方。
小时候阎江带回来一条退役军犬,把他交给了阎靖来照顾。
阎靖非常喜欢它,也把它照顾得非常好,但有次狗生了场重病,阎靖那会十三四岁的年纪,正在上高中的线上课程。他第一选择是让家里司机和佣人带军犬去医院,他自己则一心一意上课。
沈斐问过他,为什么不更改一下上课时间亲自带着去。
阎靖当时的回答很简单,因为他有自己的事要做。
没人能让他打破原则与计划。
但在原则之内,他竭尽所能并且负责到底。
这就是阎靖。
正如他此刻谈恋爱的第二天便出柜。
在阎靖的心里,他绝不会将其定义成是付出,他只是在做一件他认为正确的事。
和人谈恋爱,让人光明正大跟自己在一起,这是他的仁至义尽。
重要的不是身旁是谁,而是他身旁有了谁。
但他绝不会为了齐延放弃掉自己的底线与准则。
正如这段日子他做出了追求的姿态,也确实约见了齐延,只要见面他尽力让齐延舒服快乐,可他全然不会为了齐延打乱他任何的工作节奏与安排。
一个裹着理智外衣看似矛盾实则冷漠的男人。
这样的阎靖,沈斐并不担心他承担不起试错的代价。
他可能到时候会体会到不算短暂的失落或者痛苦,但决不会伤筋动骨。
毕竟阎靖永远只向前看也从未真正付出过自己。
沈斐拢了拢披肩,她一双凤眼温柔地看着面前的青年,说出来的话却凛冽,“齐延,说了这么多,其实你也不敢干脆地说句他爱你吧?”
*
齐延被沈斐的话堵得嗓子一梗,他被沈斐一句轻飘飘的真相戳破了他所有虚张声势的自信,骨子里的敏感和自卑像乡间田野里的水蛭阴冷冷地在腿肚子悄悄往上爬。
越是看到沈斐不动声色的温柔恬静,齐延越是觉得这个女人正高高在上地嘲笑着他拙劣的掩饰。
他觉得此刻的自己像个招摇过市的氢气球,飘得虽高,但一戳就破。
沈斐缓缓靠进沙发背里,轻声细语地再次开口,“齐延,你很聪明,但也不够。我之所以不出面阻拦,除了我儿子试得起错,还有一个原因,因为我知道你们迟早会分开。”
一个从小随心所欲追求自己想要东西的人,他想要的,从来都是顺利得到。
一个咬着牙争口气,骨子里极度拧巴敏感又不自信的人。
前者压根不会费力去懂感情,后者心里即使有点感情也太过脆弱,根本承不起阎靖这样的爱人。
沈斐笑了笑,缓缓站起了身,脸上的表情依旧很平静柔和,“回去吧,好好跟他谈恋爱,我是惟愿你们好的。”
齐延近乎是落荒而逃。
在后来的几年里,他根本见都不想见阎靖的家人,他总会下意识想起那个仿佛被扒得赤身裸体的自己。
*
时过多年,齐延再一次坐在了阎宅的客厅里,坐在了沈斐的对面。
沈斐仍然一身旗袍,淡绿色,衬得整个人愈发秀美端庄,岁月像是没在她脸上留下一丝痕迹,她不动声色地凝视了会齐延,主动开了口,“小延,要先说说吗?”
小延,喊得好似多亲近似的。
齐延心里忍不住冷笑。
他讨厌这座宅子,讨厌眼前这个女人,即便过了这几年,他早已经是外人眼里令人敬重的齐老师,可是齐延一踏入这里就像是被困在了几年前。
他不知沈斐喊他来干什么,他大可像以前一样打发了事,但大概是出于对阎靖的愧疚抑或是内心的慌乱,他急于想补偿些什么,一时冲动便坐在了这里。
齐延看着眼前美丽的妇人,淡定地回道:“既然您有事找我,您先说吧。”
沈斐拿过沙发上的毯子轻轻盖在腿上,笑意没到眼底,没和眼前的人兜圈子,轻声问:“小延,B市龚家的小儿子是谁?”
齐延闻言心中顿时翻起滔天巨浪,一时又是惊疑又是骇惧,他心里一瞬间闪过许多念头,阎靖知道了吗?还是沈斐自行察觉的?
不。
不。
阎靖不可能知道。
以他的脾性要是早早知道肯定会直接和自己对峙摊牌。
心稍稍安定,齐延毕竟年长了好几岁,再不是以前那个容易被剥掉伪装的青年,他把面上表情维持得很好,甚至连挺直的脊背都没塌上半分,“认识,他出演过我的电视剧。”
沈斐闻言摸了摸毯子上毛绒绒的羊毛,不紧不慢地看着齐延,不似审视不似猜忌,仍旧一副温婉的样子,柔声劝诫,“小延,给自己留一份体面吧。”
上次医院阎靖和齐延的通话她就看出了不对劲。
两天后齐延和龚慎偷偷约会的证据便摆在了沈斐的案头。
看到龚慎的模样,她瞬间想到了几年前也是这样的一袋子照片。
只不过是齐延和另一个男人。
两人之间的气质和眉眼细细看去居然惊人的相似。
*
齐延被沈斐的一句轻飘飘的话说得直接怔愣在了原地,他死死控制住面部表情,手心被他掐得快出了血,过了好一会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沈夫人,您是听谁说了什么吗?”
沈斐意外此人的镇定。
但她不可能把照片在这时搬出台面,沈斐只轻巧笑了笑,“小延,是谁说了什么并不重要。”
沈斐无意干涉孩子的感情。
正如多年前,她得知她儿子极有可能只是别人拿来走出前一段感情的工具,她也并不打算说什么做什么。
有许多的经验许多的教训终究是要让后辈们自己走出去、闯出去、摔了跟头抑或是尝到了甜头,夜半坐下来静思所得所失才会明白的。
何况,她儿子这样的人在感情上栽个跟头算不得什么。
沈斐轻轻浅浅喝了口茶,才继续开了口,“要真有这回事,小延,和他说实话吧,他知道后要怎么做是你们之间的事。”
她能不干涉,但不代表她儿子能被欺骗。
齐延无声地捏紧了拳,好一会,他才直视沈斐,终于开口,“阿姨,我想您误会了什么。”
沈斐听到这话再次凝视了眼身前的青年,但她没收回嘴角的笑,只问:“小延,你根本不爱阿靖,你在怕什么呢?”
怕?
齐延心里突然像是闪过一阵惊雷,在他胸腔里轰隆作响。
是啊,他一直觉得自己从未爱过阎靖,被阎靖知道这所有的真相又能怎么样呢。
他贪图阎靖的好,贪图这么一个优质个体作为伴侣所带来的精神满足。
他唯独没贪图过阎靖的情。
他一个做编剧的,读的写的就是人心,他从一开始就清楚地知道他从未得到过阎靖百分百的付出和爱。
可爱情不是百分制,不是没有得到一百分得到五十分就可以,只有爱和不爱。
医生能治千万人却治不了自己,齐延一支笔好似能写尽人心,却好似也从未认清过自己。
这么多年他死死抓住年少时的心动遗憾不肯放过,午夜梦回处,时常恨自己懦弱,恨自己卑微的出身,恨发誓不离不弃的人舍自己而去。
恨到最后一切通通变了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