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接通无烬的通讯器已经是三天之后，方珩在地堡里闭门不出，不吃不喝拒绝和外界沟通，将自己彻底封闭了起来。

地堡里那张坡脚桌子上，摆满了骆淮送来的救济粮和营养液。保持原样地放在那，连封都没拆开。

方珩陷进被褥中，对于自己的状态仍是一片茫然。他刚刚刷过牙，嘴里还有甜丝丝的薄荷味。

眼前的碎发遮挡视野，随即他不可避免地想起，骆淮第一次在地堡借宿时的景象，现在他的头发又长了，但是没有人愿意帮他剪了。

骆淮离开时，他没去送，因为夜视能力强，方珩注意到了男人脸上隐隐的痛楚。

三天前，他对分手这件事还只是懵懂伤心，到了现在方珩终于明白自己做了多坏的事情。

痛苦会随着时间推移而愈演愈强，不会突然压垮一个人类，却能够让人类习惯痛苦，久而久之变得麻木。

他很难过，呼吸时浑身上下都在痛，从前在精神病院的时候，方珩接受过电休克治疗，因为那段时间太过黑暗痛苦，大脑的保护机制帮他筛选了记忆。

但后遗症没有随着记忆消失而退散，在极度的痛苦中，方珩仍会不自觉陷入幻想。

浑浑噩噩的日子里，他听到了很多骆淮的声音。他好像被人搂在怀里，很冷的温度，足以让方珩从幻觉里清醒过来。但他不愿意醒来，宁愿呆在冰冷虚假的幻觉。

“为什么要分手？”

“不分手可以么，我现在可以保护你了。”

“方珩…外面又下雨了，你最讨厌雨天，桃源临海多雨季，空气又潮又湿。你如果不喜欢这，想去哪里生活我都可以陪你…”

“我爱你。”

……

方珩突然起身，抱着垃圾桶猛烈地呕吐着，他什么都没吃，吐出来的都是胃里的酸水，喉咙处传来火辣辣的刺痛感，被腐蚀得喑哑不堪。

他看了眼时间，已经到了第三天的傍晚。

骆淮临走之前告诉他，异种入侵事件结束，执行者小队接到合盟指令，开始了为期三天的异端清剿行动。

由于巡演当天会聚集大量的普通人，执行者也将会身穿便服进入巡演现场，开始筛查。

桌上的通讯仪震了两声，无烬通过一封垃圾短信联系到他，暗语是通知方珩戴上通讯器。

房间里很安静，方珩艰难睁开眼，摸索着下床，把金属通讯器戴到耳朵上。在响起刺耳的“嘀”声时，眉头紧锁。

紧接着通讯器内的机械音响起，无烬的声音透出一丝难以掩饰的愉悦，

“方珩，我为你带来了最新的情报…”

他顿了顿，探查到方珩所在的位置，不再是防御严密的内城，而是防护较为松懈的外城地堡。

无烬诧异地静了一瞬，没有继续说下去。

方珩发出气声，“什么？”

为了节约成本，外城地堡未设置监控探头，这也导致他无法通过监控影像看到方珩的情况。

“你回外城了？正好，巡演时间定于两天后，你不用两边跑，浪费体力还很麻烦。”

方珩坐直，手撑着床沿，尽量让自己保持清醒。

“巡演…野风联系你了？”

“是的，我们的行动可以开始了，我先会帮助异端者屏蔽外围的异端检测仪，让野风放松警惕。

等他步入执行者执勤区域，我再开启执行者身上的检测装置，让装置发出警报。到时候他就是刀俎鱼肉，你可以报仇了。”

但无烬并不知道，执行者会进入巡演现场进行卧底这件事，如果检测装置没有如期响起，异端者仍掌控全部人的生死，那么这场入侵的战败方依旧是人类。

方珩低声笑了一下，无意识重复着，

“报仇…”

他绝口不提自己最近发生了什么，更不会跟无烬分享自己的情感问题。

方珩不信任他，无烬深知这一点。

因此他暂时阻断了和方珩的通讯，主意识降临去内城数据网络中，如他所料，骆淮的情况并不比方珩好多少。

安静冰冷的病房里，骆淮躺在病床上，瘦削的脸颊毫无血色，眉头紧锁，发丝正乖顺地垂在额前。

穿着白大褂的医护人员站在门外，商讨病情。

倘若不是一旁的监护仪显示着数据，无烬真的会以为自己的对手如此不堪一击。

无烬有些想笑，他调取了医院数据终端的病历。

骆淮两天前在实验室内昏倒，急性胃炎痛到惊厥休克，被巡逻机械体发现后才紧急送到了医院。

这番景象，无烬大概就明白了发生了什么。他没准备把这种小事告诉方珩，来动摇方珩本就不够坚定的决心。

空气凝固了三秒，无烬重回到与方珩的连线中。

“据科学家研究记载，人类的情绪变化周期是28天，无论当下的情绪如何，方珩，28天后你就会释然。”

机械音继续滔滔不绝，

“但我知道，刻意阻断一段感情，会让人感觉不适。如果你需要，我可以给你放一些舒缓的音乐。”

方珩的语气冷静到了极点，他不喜欢无烬这种没有理由的讨好。

“不用了。”

“方珩，你比我想象得平静。

比起我们刚认识时，你的性格和行为模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如果你愿意，我的城市欢迎所有的仿生人，机械化人类以及异端者。π城永远为你敞开大门。只要你放弃报仇，我的城市可以庇护你一生安乐。方珩，你还想报仇么？”

……

方珩把头发一股脑撸到脑后，他呆怔地盯着天花板上的霉斑。

π城？是无烬的城市么？

逃到一座新的城市去开启新生活，或许真的是忘却痛苦的灵丹妙药。

但方珩早就选好了自己的路，一条布满荆棘的复仇之路。

报仇意味着放弃如今平静安全的生活，方珩将进入利益纷争的漩涡之中，如果不报仇，只要方珩放下执念，他就可以永远和爱人生活在一起。

这是很多人都没办法做出的选择，甚至大部分人没有选择的机会。

方珩起身出门，走到盥洗室，冰冷的地下水打在他的脸上，他捂着脸无声无息地呆立在水池前许久，再次松开手时，瞳孔晶莹，分不清是泪还是水。

“被一群人深夜闯进门，扯着腿拖到阴暗的草丛里。

他们和你无冤无仇，却拿着刀子生生剜掉你的眼睛，血肉分割的声音就在脑子里挥散不去，从眼眶里淌下来的血会比泪水更粘稠。

一夜之间，你成了其他人眼里的怪物，残次品，他们看向你时，会去刻意躲避你的眼睛，在不小心对视后，视线很快就飘到其他位置。

你试过么？

在你快要忘记这些事时，突然在某个夜晚，那群人再次出现在了你的噩梦里，无论你怎么挣扎，腿上的手仿佛嵌入了你的血肉里，依旧是那把刀子，依旧痛得让你从梦中惊醒。

……你觉得我想报仇么？”

方珩用力呼吸着，情绪起伏令他眩晕。

这个世界上除了家人，只有骆淮不在意他的坏眼，可现在方珩抛弃了他，那个觉得方珩的眼睛像蝴蝶的男人。方珩用了这世界上最坏的方式，抛弃爱他的人。

他明明知道，骆淮将自己的世界观一点一点全部瓦解推翻，才接受身为异端者的自己。

所以这几天方珩一直都在想，没有比自己更差劲的爱人了。

骆淮说得对，他们都昏头了，冲动幼稚把感情当做可以冲破一切枷锁的东西。

无烬：“抱歉。”

回去的路上他体力不支中途摔了一次，方珩握住通讯器的收音位置，没吭声，带着一身的泥泞回到了房间。

——

翌日，巡演倒计时一天。

方珩决定重返生存区内城，他记得和莱拉的约定，所以要在今天提前接应地下管道中的二人，

他的步伐仍有些虚浮，今天他逼着自己进食，然后去看了明秋水，奶奶的状态不是太好。

明天就是奶奶的亲生儿子的祭日，方珩知道如果报仇出现任何意外，明天也会是他消失在世界上的时间。这对明秋水来说将会是巨大的打击。

所以他发了讯息给莉莲。

【如果我出了什么意外，我在1号楼清洁工的储物间存了很多救济粮和营养液，都给你，请你帮我照顾好奶奶。不要告诉她实情，就当清洁工方珩一直都在内城待命。】

讯息刚刚投送成功，屏幕上弹出直接申请接入频段，吓了方珩一跳，手忙脚乱地同意接入。

莉莲脸色苍白，从战场上下来，九死一生，短短几天接受了三四台手术，麻药刚过就收到了方珩的讯息。

差点又被气厥过去。

“你说的那点东西自己留着去，我不稀罕。

你还记得茉莉姐么？她之前被送往摩西生存区进行治疗，现在马上就要动身回来了，你不想看到她健康的样子么？想，那你就给我好好活着…

方珩我已经猜到你想隐藏的秘密，我不在乎那些，你是我的朋友，永远都是。”

方珩看着立体成像里面，正躺在修养舱中的女人，莉莲全身上下贴满了无数的电极片，淡蓝色的电流闪烁，她的手臂也会随之不自觉微微颤抖，

“对不起，我知道了，我会努力活下去的。”

挂断通讯，方珩抬头看向车窗外。

外城的舞台区域开始封锁，乐团成员已经到达了生存区，他们会在封闭的场地里进行排练，接下来生存区就要热闹起来了。

舞台外层的街道上，停着数十辆蓝玫瑰与金色薄纱装饰的机械车应援，这么大的手笔，出自于主唱坎黎的某位狂热粉丝。

内啡肽乐团主唱坎黎，合盟秘密培养的仿生人偶像，合盟给他编织了一个完美的出身，从出生到出道，每个时期都精心伪造了物料，让他成为有血有肉的人类。

他是合盟献给民众的礼物，也是一个美丽的谎言。

机械车将围绕桃源行驶24小时，重工与艳丽的美感撞击，可以掩盖一切缺憾。

哪怕前几天桃源遭受异种侵袭，损伤惨重，如今还要依靠这场演出粉饰太平。

机械显示屏上是霓虹灯色系的炸裂应援弹幕。

“坎黎多看我一眼，抵过红包压岁钱。”

“坎黎，别弹吉他，谈我。”

“坎黎这样的，到底是谁在谈啊？”

机械车缓缓停稳在内城入城口，主干道上不少粉丝支起摊位发放应援手幅和应援棒。

方珩一身朴素的帽衫，牛仔裤，衣服下方的肌肉线条隐隐显出，他垂着头通过安检。

头顶上方的检测仪，已经被无烬取得了权限，这一次无烬完全没有保留底牌，为了演好这场戏，让野风放心踏入生存区。

他用了三天，将自己身体的机械化程度提升至90%，除了大脑心脏和某个器官仍保留原装。

面前的升降杆抬起，方珩拽拽衣襟走进内城。

与此同时，桃源执行者大楼，数据监测室截取到了一串英文字符，发送方为江霆的私人号码。

收信方身份不明。

讯息内容：

“good puppy”

作者有话要说：中间的应援词不是我写的。

人类情绪变化周期，源自百度。

离职了，我尽量在休息的时间，把故事写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