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珩独自在床上醒来，他揉了揉眼睛，打开电灯，强烈的光线晃得他眉头一皱。

身旁空空如也，他看着一眼就能望尽的房间，起身洗漱。回来时刚好接到骆淮传来的讯息。

【今天要进行靶向药实验，提前走了，我在桌上留了几支营养液，记得喝。】

方珩抿着嘴，几步跑回屋子里，在桌子上看到那几支橙黄色的试剂管。

他伸手拿起了其中一支试剂，拨开瓶塞，里面传来了甜味剂的气味，放在唇边轻轻啜了一口，很陌生的味道。

本着不浪费的原则，方珩将剩下的营养液喝光，然后换上一件帽衫，匆匆坐上机械车，朝着科学实验室走去。

街道安安静静宛如一座死城，天色灰蒙蒙一片。

基本上所有人都藏在地堡内，他们不确定这次灾难何时结束，连广播都在告诫居民减少出行，执行者会组织排查感染者。

方珩在内城门外下了车，安检变得更加严格，除了检查证件，还要扫描红外成像。

一旁执勤的沈曌，身穿黑色执行队常服，手上抱着一把足有十斤重的新型兵械，这类兵械方珩在生存区的宣传手册上见过。

她看向方珩，对他稍微点头，打开红外线扫描仪上下扫视，确定无危险后，抬起放行杆，

“你是昨天那个实验室的工作人员？”

方珩快步通过，后背冒出一层细汗，

“嗯…昨天谢谢你。”

沈曌摆手，“小事情，你昨天说的那个实验人员，你和她很熟？我们找到她后，将她送到了A区的实验观察室内，她的状态不太好。”

方珩的思绪有些断线，想起昨天的种种，

“茉莉？我和她不是很熟，但也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他匆匆走进内城，拿起身份卡刷卡进入大楼。朝着实验室的方向快步走去，一路上渗人的血色肉质仍有不少，顽固地凝在走廊里。

瓷砖的纹路被粘液包裹，踩上去会发出“咕叽咕叽”的声音，令人牙关打颤。

方珩在工具区换好清洁工制服后，莉莲来通知他，所有的清洁工要开一次紧急会议，她两眼乌青，昨天一夜没睡，一直留在实验室内进行清理工作。

清洁工们聚集在三楼的实验区，趁着领导还没来，几个人正在闲聊，方珩不是一个喜欢聊天的人，他坐在角落里，两个耳朵竖起来静静听着。

“昨天我在14楼打扫，灾难发生的时候可把我吓坏了，有个年纪大的实验员腿都被扯断了，正好掉在我眼前。那条断腿跟有意识似的，往人堆儿里挪，最后嵌进了另一个实验员的额头上。”

方珩蹙着眉，可以想象出那幅恐怖又恶心的画面。

几人天南海北地乱侃一通，最后将话题引到了方珩身上，

“听说方珩昨天救了一个实验室助理，可以啊。这次要发财了，能救下来幸存者，上头肯定能给方珩升职啊。”

屋内不少人的目光落到方珩周围，

“是啊，方珩，现在清洁部还没有负责人。说不定你这一立功，直接跃过高级清洁工，当领导了。”

方珩将通讯仪盖在衣袖下面，清洁工的头儿每个月可以多领一份高级救济粮。秋水奶奶的年纪大了，也需要好入口的粮食。

他想得入神，没有理会几个人抛来的话题，再次回神时，他们已经换了讨论对象。

“昨天卢卡也遇害了。倒霉催得，他爸给他弄这个正式员工，花了不少钱打点吧？”

“是啊，可惜了。”

几人喟叹着，只道不知是可惜了正式员工的位置，还是可惜了一条年轻的生命。

交谈声渐渐弱了下去，

一位三十多岁穿着高阶实验服的女士，走进实验区，站在了他们的面前。

“大家好，我是科学实验室1号楼的负责人，顾相宜。目前因为清洁部没有负责人，所有的工作由我来分配给大家。你们都看到了，实验室的状况十分糟糕，肉质污渍清理后，一定要进行消毒杀菌，鉴于工作需要搭配。每位清洁工会搭配一只机械体。”

顾相宜将名单逐一念出，

“莉莲，情人节，负责1-3层；

希里，万圣节，负责4-6层

……

方珩，狂欢日，负责19层包括天台的区域。狂欢日是实验室最新型的机械人，刚刚投入工作，如果有任何问题，可以及时反馈给我。”

她朝方珩稍微点头，将文件用磁铁贴在一旁的公示板上，拍拍手引起大家的注意，

“大家如果没有问题，可以进行工作了。”

清洁工们应和一声，懒懒散散地站起身往门外走去，方珩垂下眼，跟在莉莲身后。

莉莲走路时慢吞吞的，像是崴了脚。她习惯性地嘱咐着方珩，

“你没去过顶层工作吧？那里实验区比较机密，只许机械体在那边作业。你早点清理完，早点下来就好了。”

方珩点头，稍微扶了她一下，莉莲的身体很冷，让方珩联想到动物尸体的温度。

“好，等我下来，我们一起去领这个月的救济物资。听说这次会发夏季短袖，和拖鞋。”

她没有回应，打开门渐渐走远。

如果是平时，莉莲会很开心地和方珩约好时间，然后兴致勃勃地教方珩，如何挑选物资的颜色，品质…

太奇怪了…

方珩一边想着，一边经过顾相宜身旁，

顾相宜突然做声，审视的目光停留在他的身上，她的眼尾微微吊起，极具东方美人的骨相。

“你就是方珩吧？茉莉实验员希望能见你一面。”

她打开门走在方珩的旁边，手指在空气中比划，

“经过一夜，茉莉身上的皮肤开始融化，像是某种动物的粘液，我们只能使用各种营养液以及实验药剂，去尽力延长她的生命…但情况依旧不尽人意…”

顾相宜语气中带有一丝遗憾。茉莉是桃源优秀的人才，昨天的灾难过后，他们损失惨重，已经无法再承受人才的损失。

末世来临让整个世界的科技倒退了几百年。

唯有人类本身才是他们对抗末日的唯一武器。

方珩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

10层实验观察区。

茉莉缩在观察区的角落里，冷白色的内饰让人心中泛寒。她的头顶是一个喷射式消毒器，水雾细细密密附着在她的发丝上。

方珩攥紧手指，久久未动，他看着这副场景，不合时宜地开始幻想这座玻璃城墙，一如人类和异端之间，他们为了保护自己筑起一道藩篱。

实验员看到方珩的到来，便打开高频影响器唤醒了茉莉。为了让茉莉保存体力，实验员们会强行让她入睡，进入低耗模式。

两三秒后，女人缓缓睁开眼睛，她的皮肤仿佛是挂在骨骼上的衣物，整个人像是一株凋谢的茉莉花，花瓣正在腐化，直至成为土壤的养分之前，都要维持一副残破的姿态。

茉莉挪动到玻璃前，神情莫名宁静。

她的嘴巴张张合合，像在出演一出沉默的哑剧。

方珩将手扶在玻璃上。

他看着女人逐渐融化的皮肤，茉莉朝他笑了笑，这里是原本用来观察异端者的，玻璃防火防弹还隔音。

茉莉曾经在这里进行过无数次实验，却不想有一天自己也成为了笼中雀。

实验人员们穿着厚厚的防护服，每个人看向她的眼神，都沾满了恐惧与不适。

曾几何时，她常用这副表情去看待实验体。她的父母家人都死在了异端的手中，如今她也在一步步走向灭亡。

茉莉觉得有些好笑，在生命的尽头，她提不起恨意，只是希望人们别再用观察异端的眼神，去观察她的消亡，记录她每一个衰落的节点数据。

天花板上的消毒器开始工作，水雾倾洒而下，方珩缓慢地眨眼，紧盯着茉莉的一举一动。

玻璃后面的女人拿起纸笔，在上面写下了要对方珩说的话。观察区内有对讲开关，她却偏偏固执地要来纸笔。

字体被水雾打湿，方珩依稀能辨认出茉莉写了什么。

“你昨天问我的问题，我想我现在有答案了。”

【如果…将狼的牙齿打磨平整？或者将狼的习惯彻底改变呢？那…他们有共存的可能么？】

纸张上沾满黏腻的肉质，茉莉笔尖一顿，再次举给他看时，整只手臂上的皮肤摇摇欲坠。

“我希望我可以看到那一天。”

她闭上眼睛，神情莫名平静，不再看玻璃外的世界。

方珩视线模糊，转头看向顾相宜。

“昨天…茉莉不是已经研究成功了么？为什么还是…”

顾相宜换好防护服，左右肩膀上各有一只输氧管。

她已经一夜未眠，进行了无数次的实验，能撑到现在，全靠着含有兴奋剂成分的营养液。

“哪里有那么容易，昨天的成果还不能进行活体实验。我们正在联系摩西生存区，如果他们那里有成熟的治疗数据…”

顾相宜走进消毒区，在铁门关闭前低声说了一句，

“或许茉莉还有救。”

摩西生存区？

骆淮…

骆淮不就来自摩西生存区么？今天早上他说自己要进行靶向药实验，如果他知道实验数据，配合科学家进行研究，是不是茉莉就能活下去了？

这个念头刚刚升起，便被方珩扼杀。

骆淮没有在摩西生存区工作过，而实验数据是十分机密的东西。

作为一个在人类世界中生存的异端，他已经基本熟悉了人类世界的规则。

方珩离开实验区时，“狂欢日”已经在门口，拎着清理工具等待自己的同伴。

“您好，低级清洁工方珩，我是T系列机械产品，狂欢日。”

作为最新型辅助型机械人，狂欢日的表面使用了类肤材料，更加接近人类，除了头部被换成了电子显示屏，体型四肢都与人类一致。

方珩还没出声，狂欢日的设定似乎格外热情。他凑过来，显示屏变出可爱的表情符号。

“您可以选择我的语音设置，有电影译制腔，韩剧配音腔，热血动漫腔……也有方言系统，供您选择。”

方珩摇头，将工具接过来，走在前面，

“不用了，就这样就可以。”

“好的，我们今天的工作区域位于19层，包括天台区域。我将竭力配合您完成本日工作。”

少年音从机械中传来，声音依旧温柔。方珩不自在地抓了抓耳朵，走进电梯。

他突然想起昨天卢卡说的19层传闻，

“听说19层的实验室最近夜里会有人使用？”

狂欢日跟在他的身后，微微侧头，与此同时进行实验室数据查询。

“狂欢日没有查询到申请数据，夜间使用需要额外申请，如果没有申请，擅自使用，会被拉入黑名单。”

难不成真的有鬼？

电梯升到19层后，缓缓打开，整条走廊诡异的安静，方珩只能听到来自于狂欢日机械转速的声音。

方珩走在前面，不再想那些传闻，他要抓紧完成今天的工作，晚上联络骆淮，希望他们能尽快研制出靶向药，这样茉莉就不会死。

他朝着走廊深处走去，身后的电梯突然传来声响。

方珩开始不受控制地脊背发凉，狂欢日无声无息地走远，只剩他一个人停留在原地，很显然狂欢日还是个笨拙的机械人，连等待同伴这件事都没学明白。

身后的脚步声愈发靠近，方珩眯起眼睛，感叹大白天撞鬼也算是运气爆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