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急通讯频段已开启——”

男人以一种可怖的姿态匍匐在地上，他对方珩说，这是他目前唯一感受不到痛觉的姿势。

方珩只好也趴在地上，静静地观察着四周。

实验室内撞击玻璃的声音愈演愈烈，厚重结实的玻璃彻底激怒了那只恶心丑陋的肉质。

它开始寻找排气管道和出气口，实验室不是全封闭的区域，就在右上方有一个方形送气口。

但因为拟态空间就像是一个虚拟世界，哪怕是在幻境中，也维持着中世纪城堡的模样。减小了肉质能够一眼发现出口的可能。

面前的男人扔掉通讯仪，求救讯息无人回应，身体上的痛楚更让他濒临崩溃，他用指尖抠破自己的身体，淋漓的血液模糊了他的痛感。

因为离得太近，男人发出的声音震耳欲聋，方珩的反应都慢了半拍。

“我要和他们拼了！”

方珩按住男人的动作晚了一步，在男人打开门把手的同时，肉质飞速冲到男人面前，像是带了吸盘的触手怪物，牢牢地吸附在男人的脸上。

紧接着是皮肤消融的声音…

方珩死死抵住门，将门重新锁上。

男人的血肉之上流出透明色的汁水，血雾映在玻璃上像是一层黏腻的油脂。

在方珩惊觉自己做了什么之后，门前的咀嚼声抽走了他全部的意识。

这个世界好像静止了。

所有的线索都在暗示着他，方珩是间接害死男人的罪魁祸首，如果说幻境是一场大型的逃脱游戏，那么他就是踩在队友尸体上，为了通关不择手段的玩家。

咀嚼声越来越大，像是恶犬抢食，震耳欲聋，方珩连自言自语都听不到自己说了什么。

他捂着头，痛苦尖叫。

“闭嘴！”

“不要再嚼了！”

“不要再吃了！”

方珩捂住眼睛，发出含混不清的呜咽声，他的呼吸不畅，在幻境中任何消耗都是成倍的，包括方珩的精神状态。

在他的体力殆尽之前，必须要找到破局的方法，而游戏还未开始，自己的队友就已经凉透了。

微风将窗帘轻轻吹起，方珩垂着头，握在门把手上的手，由于太过用力已经痛到开始发痒。

他知道自己不能继续守着这扇门了，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

血腥的味道像是海浪一浪一浪地奔涌而来。

方珩踉踉跄跄走到窗边，湛蓝色的眼睛在阳光的照射下变得愈发浅淡。

每层实验室的窗户边缘上都挂着一台吸尘装置，开启强力模式时，可以吸走一个成年人。

实验室里的肉质饱餐一顿，它从尸体上离开，像是一只蛰伏在黑暗中的魔鬼，正窥伺着方珩的一举一动。

直到肉质隐隐被扯动，实验室内飘荡着黏腻的吸盘声，它如临大敌，奋力逃脱。

可怖的吸力，让肉质重重砸在玻璃上，迸溅出肉屑。

而门外的方珩什么都不知道，他听不到任何声响，连吸尘装置是否已经正常运行，他都不知道。

眼睛在发热。

方珩眯起单眼，徒手扯下眼罩，塞进怀里。

他拿手按住太阳穴，那只只剩下眼眶的眼睛，漆黑如井，吸收了所有的光热。

短短几秒钟，空洞的眼眶变成漩涡，毫无预兆地拆解吸纳着眼前的世界，褶皱的眼皮下被污染成了黑色。

方珩不受控地蜷缩起身子，那股巨大的吸力快要将他撕碎了，他匍匐在釉色的大理石雕刻窗台边，手忙脚乱地捂着眼睛，却无法阻止坏眼吸纳幻境的力量。

他的眼睛好痛…

比当年被剜掉时，还要痛上百倍。

方珩有些害怕，他擦掉脖颈间渗出的冷汗，垂下眉眼无声地承受着痛苦。

肉质内部分泌出一种透明物质，像是一种化学实验中的提纯。

它们从房间缝隙中飘出，散发着美味的味道，下一秒就被坏眼急不可待地顷刻吞噬。

不知过了多久，方珩的坏眼已经变得沉甸甸，半张脸坠感十足，那些无意识吸收的力量，快要将他的眼眶挤破。

乌黑的头发飞速生长，长到搭在肩上，走廊里昏暗的烛光打在他的侧脸上，分明的轮廓能让人轻易忽略了他的坏眼。

他可怜地蜷缩成一团，大滴大滴的眼泪顺着眼眶流出。

紧接着方珩轻轻地动了一下，垂落的手指悄悄掐着自己的掌心。他睁开眼睛，在他面前是一条接近透明的鲷鱼，方珩伸手触碰了它一下。

又凉又滑。

方珩双手捧住了叉牙鲷，在鱼尾甩打在他的掌心时，也没有松手。

幻境让方珩变得麻木，他全然忘记了刚刚死去的男人，更没发觉在幻境之中，突然出现的鲷鱼有多奇怪。

末世的一切都不足为奇，方珩已经见怪不怪了。

“你不回大海么？离开了海水，你会不会渴？”

小猫的关注点总是和其他人不同。

他捧着叉牙鲷跑进另一间实验室，用盐水和纯净水混合成伪造的海水。

他撑着头盯着器皿中的小鱼，在低头时惊觉自己的头发竟然长到会遮掩视线，只好单手握着头发，一眼不错地盯着“海水”中的叉牙鲷。

方珩伸出手指戳了一下鱼身，发现鱼鳍的部分好像有一处伤口。

正当他准备仔细查看时，自己再次被甩了一尾，方珩只好悻悻收手。

方珩：“不知道比例对不对…要是太咸了，我再给你倒一点淡水。”

叉牙鲷“……”

鲷鱼飘浮在清澈的“海水”中，方珩感受到了浩瀚的生命力，他伸手给自己倒了一杯淡水，隔着玻璃和叉牙鲷碰杯。

“我有点渴了，但我不能喝盐水。你不能上岸，我不能下水，但是我们现在可以触碰到对方。很有趣吧？”

方珩用水濡湿了自己的嘴唇，他清醒了些，手指在水中划动，翻涌出微弱的气泡，叉牙鲷跟随着他的手指，在水中四处游动，

“为什么你会在幻境里？难道你也是假的么？”

“……”

叉牙鲷一甩鱼尾，转过身，方珩抱起器皿，用脸颊紧贴着玻璃外壁，留下一片不淡的红痕，他瞪大眼睛追随着叉牙鲷游动的轨迹。

“你应该是假的，骆淮说了末世没有正常的动物了，大家都是怪物。”

幻境中任何消耗都是成倍的，方珩已经进入了因为轻度缺氧而兴奋的状态。

“现在人类需要聪明的小猫拯救。你要不要陪我一起做一次英雄？”

他抱着玻璃器皿，小心翼翼地走出了实验室。他要去解决掉那只肉质，不能让它再去伤害人类。

实验室的玻璃上萦绕着一层淡淡的血雾，方珩不敢轻举妄动，他将手指伸进水中，轻轻触碰着鲷鱼的鱼鳞，仿佛这样会让他信心倍增。

他将实验室的门打开了一条缝隙，屋内静悄悄的，地毯上黏着一摊死肉，方珩抱紧鲷鱼，将器皿放在一侧的桌子上。

方珩四处张望，寻找着肉质的踪影，终于在房间角落的一只烛台上发现了它。

此时的肉质，已经全然没有了早些时候的活力，它像是被汲取了水分，干瘪得连黏性都没有了。

方珩伸手碰了它一下，软塌塌，有些弹力。

他走回隔壁的实验室，拿起喷枪，高温让肉质彻底溶解殆尽，狰狞的触手在方珩眼前伸长，扯断，消亡。

淡蓝色的火光映在方珩的瞳孔之中。

他松了口气，抱起器皿，用手指划起水纹。

“小猫拯救了人类。但是好像有点太轻松了？”

叉牙鲷依旧在游动，光影下黄色的鱼眼中不含一丝情绪。

方珩看着没有信号的通讯仪，又看了看没有丝毫变化的实验室。

“可为什么我还是没有离开幻境？”

他重复着一句话。

“为什么我还没有离开幻境？”

走廊里的电梯门发出“叮”得一声，方珩冲出门，看着熟悉的男人，惊讶道，

“原来我已经离开幻境了么？”

他走上前去，没有嗅到荆芥的味道。骆淮的表情没有波澜，像是一尊雕像。

“我们快离开这里吧，刚刚有个实验员死了…我…我…”

悲伤的情绪突然如同潮水一般涌来，方珩垂下眉眼，

“我没能救下他…”

小猫的思维混杂又飘忽，他妄想过保护那个人类，却在危险来临之际，畏缩不前。

方珩陷入沉思。

“你为什么不说话，为什么不接我的电话…还在生我的气么？可我…可我没做错什么…”

他到底还是肉体凡胎，会伤心，会难过，被人误会了也想解释。

“我们走吧，别扔我一个人在这…”

他试探地去握男人的手，担心会被拒绝，他想他可能是习惯了从骆淮身上获得失望。

蓦地，方珩坠入了一个冰冷的怀抱，他停止了啜泣，手指紧紧钳住了骆淮的手臂。

拥抱在人类的社交礼仪中，应该是很亲密的举动，他不明白这个拥抱的寓意。

驳杂的念头还没有理顺，在泪珠顺着脸颊滑落的同时，一柄匕首刺进了方珩的胸膛…

因为刺痛，心跳声变得更加明显，方珩垂下头看着胸膛之上潋滟的血花。

“咚咚…”

“咚咚…”

方珩被吓傻了，胸口的痛感占据了他所有的感官，他朝后跌倒在地，怯弱无助地捂着自己的伤口，温热的血肉包裹着他的指尖。

他红着眼睛，“……为什么？”

那双眼睛不沾染一丝悲悯的底色。

“因为你是异端。”

痛苦会让人恐惧，只有力量会让人敬畏。

对于方珩来说，现在的骆淮拥有着让他恐惧的能力。

他根本不会在骆淮面前使用【速度】天赋，如果他用出天赋，骆淮根本连他的衣摆都碰不到。

可是…给骆淮递刀的人，一次一次毫无保留去相信骆淮的人，从来都是他自己。

方珩话音颤抖，汗水混杂着泪水，不断地顺着脸颊滑落，

“我…我没有伤害过人类…你…”

你别这么对我好不好？

他呜咽着匍匐在猩红色的地毯上，乌黑色的发丝被血液打湿，狼狈又绝望，布料摩擦声窸窸窣窣。

没有任何挣扎的欲望，方珩伏在地毯上，手指捏住男人的裤腿。

好困…

他快要看不清骆淮的脸了…

……

庄重肃穆的钢琴曲在耳边奏响，伴随着小提琴的合奏，世界归于沉寂。

方珩猛地睁开眼睛，大口喘息，汗水浸透衣物，湛蓝色的瞳孔之中雾气蒙蒙。

回来了？

他不自觉地摸向自己的胸口，没有血迹，也没有伤口。

哪怕是在幻境中，心脏被刺穿的感觉并不好受。有那么一瞬，他真的体会到了死亡。

方珩手足无措地望向四周。

那个在幻境中死去的男人晕死在不远处，玉京也原模原样地躺在病床上。

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幻境中的那尾鲷鱼消失得无影无踪，却在方珩的外套上留下了一个浅浅的盐渍印。

方珩不明白为什么幻境的主人会放过自己。

不远处的电梯渐渐升至16层，方珩垂着头，发现自己的头发还是原来的长度，一切都像是一场囫囵梦。

劫后余生的感觉，让方珩更为惶恐不安，他抱着手臂，感受到了自己骇人的体温。

脚步声越来越近，方珩抬起头，近乎委屈地盯着骆淮的脸。

为什么幻境里的骆淮会杀掉自己…

幻境或许就是真实世界的另一种影射，他知道人类讨厌异端，一直都知道。

那么骆淮和其他人类一样厌恶自己，好像也没错。

方珩深深地埋着头，齿间打颤，像是回到了六年前的那个郊游日，

“你来找我了…”

“嗯，刚刚执行者封闭了整座大楼，他们发现异端就在16层。我…”

骆淮蹙了蹙眉，没有继续说下去。

他在担心，在发现方珩身上的追踪器停留在16层时，骆淮刚刚回到科学实验大楼，还来不及研究刚刚到手的鳞片。

他几乎以为这次方珩必死无疑。

虽然方珩是一个S级异端，但他太弱小了。

弱小到会被所有人忽略。

姜绥下令任何人都不许靠近16层，准备牺牲掉16层所有的生物，来围剿那只SR级异端。

利用少部分人类的牺牲，来成就人类共同的事业。

这是他们在参加执行者选拔时，上的第一堂课。

骆淮拒绝了姜绥的方案，顶着压力和未知的危险，孤身一身上楼。

哪怕他并不知道自己即将面对什么。

骆淮告诉自己，他来16层是为了方珩的天赋，只要他剥夺了方珩的天赋，未来基地总部必将有他的一席之地，首席科学家，亦或是其他位高权重的席位。

然而在电梯上，他撞见了那个叫做莱拉的异端，海洋生物在陆地上会更加束手束脚，再加上莱拉在暴行组织的辖区受过伤，实力大打折扣。

这才让骆淮有了可乘之机，在交手的同时，莱拉将幻境里的场景投映在骆淮眼前，她猜到了这个男人以身犯险的目的，并且找到了制裁骆淮最好的武器。

某种程度上来讲，骆淮被动摇了，尤其是在看到被自己刺伤后，方珩那副被背叛，可怜兮兮的样子。

他是一只小猫。

借着骆淮失神的刹那，莱拉从他的眼前消失得无影无踪。

骆淮垂下眼帘，紧盯着电梯上面的显示屏，他没有选择继续追击莱拉。

他仿佛一点不在乎从自己手中溜走的异端。

他现在才想通，无论方珩到底是不是一只异端，最本身的他就是骆淮曾经爱护的弟弟，这一点永远都不会改变。

没错，就是这样。

他把自己仅有的那点善良和同情心，全都给了这只小猫。

“小玉子，站得起来么？”

方珩昏昏沉沉，身体蜷缩在角落中，想要逃离这个恐怖的地方。

走廊中有片刻的死寂。

在这样一个和末世截然不同的中世纪城堡内，骆淮缓着气，蹲在方珩的面前，牵起了小猫的手。

“不怕了，来我这。”

作者有话要说：后面大概就要开始培养感情了。

咱不能一直当兄弟。【确信】

攻的话完全就是不可信，不可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