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淮和他对视了一眼。
“跑。”
话音未落，二人紧握着对方的手，朝反方向跑去。
物资点的人们挤成一团，摩肩擦踵，有几个没有站稳的男人一瞬间便消失在了方珩的视野中。
“怎么办…”
骆淮蹙起眉，另一只手救起身旁险些跌倒的小孩，抱到胸口高度。他看着方珩，缓了一下声音，
“人太多了，根本逃不了。”
小孩紧紧抱住骆淮的脖颈，急切的声音中带着哭腔，
“我要妈妈…”
海水来得又急又凶，人群被水流推着向前，冰冷刺骨的海水浸透皮肤，方珩打了个颤，嘴唇泛白，但仍旧紧紧抓着骆淮的手指。
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海水很快结出盐晶，方珩的指腹上面被泡得浮起一层白色褶皱。
在他们对视的瞬间，海水如同暴雨倾泻而下，痛苦哀嚎声，求救声以及警笛声乱作一团。
因为异端者的存在，这世界已经面目全非了。或许是人类心中希望尚存，几个不服输的人顺着水流游动，发出阵阵拍浪的声响。
方珩望着他们，心中不止一次提出疑问。
如果在这里使用【速度】天赋，是不是就可以救下无辜的人？
方珩尝试过很多次，无论是合成肉事件，还是叉牙鲷事件，他没有一次成功拯救人类。
那这一次呢？
手指上传来男人的体温，方珩整个人都在海水中打着摆子。他有些难过，好不容易才牵住的手，现在却不得不主动放开。
“骆淮…哥，如果我有能力救人…你会相信我么？”
这是他第一次乖乖叫哥，但更像是一种示弱，如果他的身份被人类识破，平静的生活就会被打破。
起码在他死去之后，有人会为他悼念，会有人记得他。
被污染的水花溅在骆淮的脸上，火灼一般。他猜到了方珩要做什么，骆淮将他的手都攥痛了。
骆淮的声音是颤抖的。
“你跟着我，不许乱跑。”
骆淮艰难地转过身，寻找着异端者的位置，只要找到那只异端，骆淮就不会如此被动，他习惯掌控全局。
他在生命科学基地总部呆了这么多年，一直在跟进一个项目课题。
将异端者的天赋剥离消除，让他们变成和人类一样的生物。
无论后续他们的结局是生是死，自然会有其他人来审判。
而骆淮的责任只是剥夺天赋，保证人类利益不受到外来物种的侵犯。
但人体进化这项实验仍不成熟，多数时间骆淮都无法控制自己的能力，所以他做了一款，能够阻隔天赋的安全装置。
他解开装置的瞬间，任何被他触碰到的异端都会被剥夺天赋，进入疲弱期。
骆淮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
现在还不行，方珩就在他身边，在解除安全装置的情况下，他很难控制自己的天赋，万一…
方珩？
方珩？
没有任何声响，刚刚还在自己身旁的人，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骆淮举起空空荡荡的手，转身时激起水花，他慌忙寻找着方珩的踪影，屏息凝神不错过任何一个角落。
嘴唇被海水冻得青白发乌，头发紧贴在轮廓分明的下颌线上，狼狈不堪。
脸上的污水干涸后形成几道曲形黑印儿，他的视线被高楼遮挡。
骆淮另一只手上抱高小孩，远离海水，然后打开通讯仪，勘测着周围细微的天赋波动。
他蹙着眉，对着无人接听的另一头自言自语，
“方珩，你在哪？”
无人回应。
骆淮被海水冲到窄路上的物资仓库，一脚踹到窗户上，砸出一个洞，海水瞬间灌入小屋。
他趟着水将西装盖在玻璃碎片上，翻身越入，四周是林立的置物架，托着小孩的手臂微微发麻，他一发力，猛地将孩子举到最上层的置物架上。
“你乖乖听话，我现在就联系人帮你找妈妈，好不好？”
骆淮用手指抹了一下小孩脸上的水珠，将通讯仪拨通，指腹被冷水泡得麻木，止不住颤抖，连号码都拨不出去，
“现在哥哥有需要去救的人，哥哥也很担心他。”
——
海水由下而上冲上天际，直贯长空，将这片区域的临时派发点冲得粉碎。
方珩将衣服系在头上，仅露出眼睛，在他放开骆淮的瞬间，他就移动到了人群的最前端，这里的人们被挤压在一起。
几天前的实验室惨案一样的景象，再次重复出现在方珩眼前。
他曾在莉莲的口中听过，物资补给站的分部规划，道路尽头是以物易物的交易市场。
那里的地势较高，有一个斜面，狭窄的通道只能允许五六个人并排行走。
很多人被叠在那里无法逃脱，直接或间接地呛入污染水源后，普通人根本无法免疫海水中的污染物。
他必须要快。
方珩戴上兜帽，将自己包裹严实，他的眼睛太容易被人认出来了。
风不知从何处吹来，呜呜嗡嗡带着嗡鸣感。
方珩背起其中一个人，在他使用天赋时，仿佛有人按下了静止键，整个世界都停滞在原地，他快速奔向数百米外的建筑物。
水面上飘浮着不少水泥碎片，在浑浊的泥水中倒映着一座巨型建筑。
那是整座生存区最安全的地方：猩红之塔。
无论是地势还是建筑层，这里拥有着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以及最优秀的安保系统。
骆淮曾经提过一次，这里就相当于末世之前的银行总部，李南方的遗物卡片就是出自于此地。
而这里就是目前最适合安置人类的地方，他看向汹涌的海浪，腥臭的味道浮动飘荡，在越过一条主干道后，他终于到了塔底。
时间还没有恢复流动，方珩将人安置在猩红之塔的一楼大厅中，转眼间又回到了灾难现场。
就这样循环往复，汗水顺着额头流进方珩的眼睛里，他用力眨着眼，眼球刺痛得像浸染了鲜血。
精神状态高度紧绷，以及超负荷使用天赋，让方珩倍感疲惫，他不知道自己的背上承载过多少个人类，也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
执行者队伍介入灾区时，方珩正去拖拽一个被压在最下方，浑身焦黑青紫的男人。
在他费劲力气将人背起时，体力不支地滑跌进污水之中。等到他双手撑在地上，借力保持平衡站起身。
情急之下一只手突然抓住他的手臂，方珩顺着朝上望去，那头红色的头发在阳光下显得异常刺眼。
“？”
江遇舟微微挑起眉毛，漆黑的瞳孔中暗流涌动，手臂之下的通讯仪正散着荧光，基因追踪器捕捉到异端动向后，正悄然向他的主人发出讯号。
找到了！！找到了！！
更加优秀的实验体…
比…比训练所那堆垃圾，更高阶…更…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将手遮掩在脸上，刻意隐去病态的笑容，身上的抗辐射蚕衣与四周混乱的场景格格不入。
“…把人放下吧，执行者会来将伤患运输到医疗所。”
他手上一用力，握着方珩手臂的手上沾了不少泥水。江遇舟故意上下打量着少年的衣服，问道，
“你为什么要遮住脸？我没认错的话，你是方珩？”
江遇舟的眼睛紧紧盯着他，头顶的炙热感让方珩无法抬头。
为什么他会在这里？
周围是全副武装的执行者们，他们穿着整齐划一的制服，有条不紊地将海水堵淹的街道清理干净。
这一次带队的是执行者一队的队长，顾言昱，他站在高处俯视着人群，宛如一座雕塑。
方珩慌里慌张地将手抽出，低下头挡住自己的脸，刻意换了一个粗犷的声线，随口搪塞着，
“你认错人了。”
身上滴着泥水的运动服被揉搓得很脏，方珩背着早已昏厥的男人，朝着执行者所在的位置走去。
他决定不再使用天赋，生存区内高层人员会随身配备生物检测器，方珩虽然没有碰到过，也不知道检测器的排查方式。
但这里人越来越多，小心一些总是对的。
“请放开我，这位伤者的情况很不好。”
衣物紧贴在他的皮肤上，一阵冷风吹过，令他的身体不断发抖。
在江遇舟再次钳制住方珩的同时，手臂上突然传来拉扯的力道，江遇舟绷紧肌肉，面色不善地盯着突然出现的男人。
那一瞬间方珩从他的眼中，看出了毫不隐藏的厌恶，江遇舟从齿缝中挤出一句话，
“松开你的脏手。”
骆淮缓着剧烈奔跑后的气息，嘴角微微勾起，摆出一副傲慢的姿态。
“江医生，我猜您现在应该忙着救助伤患，而不是对一个小孩百般刁难。”
该死的，明明就差一点。
江遇舟死死咬住后牙，那张原本俊美无暇的脸上戾气横生。
他不能让执行者发现这只异端。
这只异端是他的！
是他的！
江遇舟收回怪异的笑容，眼底如同一口波澜不惊的古井。
“是啊，倒是谢谢你提醒我了。”
他松开手，悄然关掉基因追踪器。
基因追踪器是生命科学基地总部的核心产品，从不对外出售。
江遇舟几个月前在无主之地，杀掉了一个掉队落单的实验员，才偶然搞到这东西。
对于他来说，利益至上，人命浅薄。
既然已经发现了美味可口的猎物，江遇舟没有道理半途而废。
江遇舟盯着方珩的脸，兴致盎然。
“我们来日方长。”
这次他没有再叫出方珩的名字，因为他已经十分确信，面前这只还处于生长期的异端者就是方珩。
而他一直在追踪的莱拉，显然是知道方珩的底细，故意将江遇舟引到这里。
这只聪明的异端也在赌，赌方珩会不会为了拯救人类去使用天赋，一来可以测试方珩会不会归降组织，二来方珩可以替莱拉吸引足够的火力。
莱拉有顾子路帮忙隐藏气味，如此暴露在阳光下的异端就只剩下一只了。
方珩觉得有些莫名其妙，紧接着背上一轻。
骆淮拖起方珩背上的男人，不轻不重地将人“压”到那身高级蚕衣上，让衣服又多了不少让人无法忽视的泥印子。
“那就，拜托江医生了。”
他笑起来眼角弯弯的，瞳孔之中却没有丝毫笑意。
凌乱的发丝，扣子一连被系到最顶，方珩蹙眉，他注意到了骆淮身上破损得惨不忍睹的外套。
“哈，我倒是忘了和你叙旧，我们也算是熟人了。这次回桃源来做什么？当初像丧家之犬一样逃跑的人，怎么？这次准备再培养一只听话的狗么？也对，像你这种从底层爬上来的人，只能靠外物助长底气。”
方珩朝四周望了望，确认被话里话外指称狗的人是自己后，突然不太开心。
他在心中给江遇舟的名字上，打了一个大大的叉。
“江医生，您这种固化的阶级歧视，到现在还没有抛弃…还真是令人钦佩。”
骆淮言止于此，他没有时间和江遇舟拉扯，在执行者排查异端之前，他要带方珩先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方珩能看出两人认识，但关系并不和善。他很少看到骆淮这样满身带刺的样子。
他正胡思乱想着，突然脚底悬空，被男人背起，那双手臂锁在他的小腿上，防止他乱动。
“我自己可以走的。”
身下的人没有出声，方珩的眼睛里满是不安和庆幸。
现在两个人身上的衣服都很脏，深色的衣服上面溅满泥点儿，他们都是泥泞的，这让方珩觉得，他们现在成了同一个世界的人。
他将头悄悄抵在骆淮的肩膀上，正好他也没什么力气靠自己行走了。
方珩把遮在脸上的衣服往上拉，挡在眼睛上，自己眼前一片漆黑，脸颊上的软肉靠在男人肩膀上。
“那个小孩呢？”
“为什么乱跑？”
两句话几乎同时出声。
骆淮没有回应，闷着头向前走。方珩觉得耳旁的风声都变得刺耳极了。
“你生气了？”
他不太明白，明明自己救了那么多无辜的人类，骆淮为什么要生自己的气？
很快他就想通了，骆淮根本就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在骆淮眼中，他就是在危险的时候还浑然不觉，偷偷乱跑的顽劣小孩。
束在自己腿上的那双手收紧了一些，硌得方珩的小腿有点麻。
作为报复，方珩也把自己的手臂收紧了一些，隔着衣物，小臂上一阵温热，他用小臂内侧擦着男人的喉结。
“骆淮，你又不讲话了。”
“刚刚不是还叫哥，怎么现在不叫了？”
在男人出声的瞬间，喉结震动，手臂上的软肉上传来一股酸麻感。
骆淮猛地将他往上一托，方珩被颠起来，嗅到了丝丝血味，苦涩中带着海水的腥味儿。
方珩刚刚是做好了被执行者抓住的心理准备，才下意识叫了一声哥，现在他才不会承认。
衣服下面的耳尖红红的，莫名地方珩觉得有点羞耻。
“……什么啊，你听错了，骆淮…你好奇怪啊你。”
奇怪的味道。
奇怪的态度。
骆淮没有逼问他的意思，主动回答了方珩刚刚的问题。
“小孩已经让执行者带他去找妈妈了，我不是急着来找另一个小孩么？”
他们在外面行走的路程很短，方珩被带进了一个可以遮挡海水的地方，周围弥漫着潮湿的味道。
他还把衣服遮在脸上。
方珩猜测自己现在的样子肯定很狼狈，所以他不准备摘衣服，脸让骆淮一个人丢就够了。
“我不是小孩子，你不要我总是把我当成小孩。”
骆淮的声音很轻，侧着头像是在与他说着悄悄话，
“那成年人小玉子，不用进了房间还要人背着吧？”
作者有话要说：方珩：海的味道，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