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的清洁工作结束后。
方珩坐在科学实验大楼楼下的花坛旁边，身上的外套是骆淮借给他的运动套装，上面还残存着洗衣液的味道。
他昨天整夜就呆在骆淮的实验室里，隔着玻璃能看到男人专注地进行实验，他们两个单独呆着有点奇怪，尤其是在上次闹过脾气之后。
索性骆淮也意识到了这点，整夜都没有离开实验室。而方珩把机械床推到角落里，蜷着身子将就了一夜。
隔音玻璃的效果不错，他囫囵入梦，直到天光大亮。
方珩从口袋里摸出一支营养液啜饮着。
这一支尝起来像烂凤梨味的营养液。
路上行人步履匆匆，多数都是朝着物资补给站方向前进。
生存区内每个季度，都会有一次大型物资补给活动。
其他时间物资补给站也是开门的，只不过能够领取的物资很少，也都是些生活基本品。
方珩百无聊赖地晃晃手腕，白皙的皮肤上面还残留着，这两天打退烧针，止血带留下的一圈红印儿。
淡淡的，却十分显眼。
他看了看时间，和莉莲约好的时间是四点。
骆淮在实验室里还有工作，等他结束，他们刚好可以一起回地堡，毕竟他们现在住在同一区，以后如果没有特殊情况都可以一起回家。
他将剩下的营养液一口气喝光。
自从骆淮来到桃源之后，方珩就过上了拿营养液当白水喝的日子。
尤其这些营养液是骆淮根据方珩量身配制，比起那些普通营养液价格更贵，效果自然也更好。
空气中飘散着浓厚的鱼腥味，方珩揉揉鼻子，将空试管放回口袋里。一边朝着不远处走来的莉莲招手，
“我在这。”
莉莲兴冲冲地跑过来，手臂上留着每天定时注射药剂的留置针。
“我刚和顾老师求了好久的情，这才准许我外出。观察区里可太闷了。”
她将留置针盖到衣服下面，举起几张物资表给方珩。
“给你一张，一会儿来排队的人肯定很多，你照着表格找自己需要的东西。每类物资都有配额，一定要看好，别排了半天，最后什么都没拿到。”
方珩低下头，手里是一张A4纸大小的黑色铜版纸传单，左边一列是免费物资，右边一列觅食者小队刊登出来，以物换物的清单。
“免费短袖，拖鞋，生活用品…可食用异种肉500g，抗辐射发泡锭(实验阶段)，这个？是药么？”
莉莲轻轻擦拭着额角的汗水，
“嗯，这种往往已经通过了临床实验，不会有生命危险。我们实验室也有公开招聘的试药员，待遇很好，节假日还有补贴……”
她突然顿了顿，小声说道，
“试药过程中意外死亡，也会有补贴。”
有不少走投无路的年轻人，仅剩一副好身体，便拿着身体来赌，试药员这活是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轻则呕血腹痛，重则痴呆残废。
方珩不太懂这种工作的深层意义，他将纸对折放好，沉默地跟在莉莲身旁，偶尔应合几声。
他是一个很好的倾听者。
街道两旁都挤满了排队的人，队伍呈“回”字形，一眼望不到尽头。
道路中间是一个大型喷泉水池，里面是刚刚投入景观作用的仿生鱼苗，只有小拇指大小。
方珩看着水池上面漂浮着若干腐烂鱼尸，腥臭味蔓延。几个穿着清洁工制服的人正拿着捞网打捞尸体。
路人窃窃私语，避之不及地往前推搡，
“快走快走，这味儿。”
方珩浑身都是汗，被糟糕拥堵的队伍阻挡在外，他和莉莲走散了。
他眯起眼睛，看着这条队伍尽头的物资点，红色条幅上写着六个大字：抗辐射发泡锭。
这不是他想要排的东西…
人群将他推搡得昏头转向，汗水顺着下颌滴落。
夏天就快要到了，生存区的温度持续上升。
每到这种时候，外城的贫民窟里就会多了一群打赤膊的人，他们喜欢三五成群围坐在一起，靠着救济粮酿成的劣质粮食酒，灌醉自己，大梦一场。
借酒精来忘却末世带来的苦痛。
方珩胡思乱想着，希望趁着他思维放空的时候，队伍能前进得快一点。
“嘿，小兄弟，需要代排么？这抗辐射药很多人都想排，等排到你这，估计早就没货了。”
一个鼠头鼠脑的小子挤到方珩旁边，一边四处张望，一边捂着嘴对方珩说道，
“价格好商量，只要三支止痛剂。”
他比出三根手指，指腹上有黑色的茧子。
方珩摇头，“我没有。”
“电子金币也成，营养液？机械核心零件？污染抗原药？什么都没有？”
他后面说的东西，方珩连听都没听过。
“我没钱。”
男人瞬间没了表情，很快就转移目标看向其他人。声音渐渐走远，
“哥，需要代排么？我前面有朋友，能跟您换个位置，省得您麻烦不是？这天儿也怪热的。”
方珩看向拥挤的人群，左右两旁的街道上竖着能源灯，顶端是一台360°全方位监控仪。
红色的聚焦点正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人群的动向。
“方珩？”
就在此时，一声有些陌生的男声叫出了方珩的名字。
他艰难转身看向男人，那头象征着贵族血统的红发太过刺眼，方珩稍微抬手遮在眼睛上方。
是前几天早上的那个医生。
“…医生好。”
“嗯，你身体还好么？”
两个人之间的距离需要对喊，方珩知道脱离队伍再和医生对话，才符合人类礼仪。
但方珩舍不得自己排了许久的队伍，尽管他并不需要抗辐射发泡锭，但如果排到了，或许可以送给需要的人。
他隔着人群和江遇舟对话，
“我没有不良反应，让您担心了。”
良好的教养，让江遇舟没有露出一丝恼怒的情绪。
他的口中含着一颗香烟，鼻腔中飘出烟气，闲庭信步地向前走了几步。
烟雾飘到方珩的脸上，慢慢腾升，轻微的风将烟味吹到方珩这边。
他吸的是烟草，而不是提神草药。
烟草在末世不是紧俏货，而是内城贵族专供品，方珩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种香烟了。
“医疗队要求我们，对每个遭遇意外的幸存者进行回访，你没有联系我。”
冠冕堂皇的理由，让小猫无法保持沉默。哪怕方珩并没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队伍还在缓缓前进，不那么快，周围的人显然已经许久没有嗅到过香烟的味道，他们看向江遇舟，不自觉地上下打量着。
方珩小幅度地朝后直了直身子，
“……弄丢了，名片弄丢了。对不起。”
说着，队伍又朝前面行进一大截，方珩赶忙跟上，行动上看起来没有丝毫歉意。
更别提那话语中的谎言实在粗劣。
江遇舟一时沉默不语。
他是来追踪那只精神系异端者的，但异端实在狡猾，钻进这种人流之中，马上就消失了踪迹。
他甚至觉得莱拉是故意引他进入这片区域的。
江遇舟不动声色地捻灭烟头，拆开烟盒盖子，撕下来一块，从口袋里拿出一支笔写上号码。
“这次别再弄丢了。”
他习惯性地发出指令，递出纸片的手悬在半空。
……
方珩不喜欢这股味道，烟味会让他想起独自面对李医生时，那张嘴里被浓重烟气熏黄的牙齿，以及指甲缝里带着泥垢的粗大手掌。
他低着头迟迟没有伸手去接。
江遇舟也不急，而是静静盯着方珩露出的那一小块白脂玉般的后颈，眼神慢慢冷却下来，他喜欢有趣的东西，但讨厌不听话，不受控。
莉莲从人群中挤出来。
“方珩，你在这啊！左边的物资点马上就要开放了，我们早点过去排队？”
她给方珩递了个眼神，将他从错误的队伍里拽出来，急匆匆对着江遇舟抱歉弯腰。
“实在不好意思，我们就先走了哈。”
江遇舟站在原地，抱着手臂，胸口那颗透明色的身份徽章在阳光下仿佛一颗露珠，他随手撕掉通讯号码，踩在脚下。
等到两人消失在人流之中，莉莲才停下来，一脸好奇地打量着方珩，
“刚刚那个人，是什么人啊？你清楚他的底细么？”
方珩摇摇头，确认了一下他们两个目前正在领取衣物的队伍里，
“前几天早上碰到的医生。不认识的人。”
莉莲神秘地说道，
“有点奇怪，方珩，你知道红色头发在桃源意味着什么么？”
莉莲的声音顺着风吹进方珩的耳朵里，
“意味着至高无上的地位，只有纯正血统的贵族才会生出一头红发。”
“贵族？”方珩停顿片刻，“那他应该很有钱吧？”
莉莲显然对于生存区内的情报都十分了解，说话时两个小辫子随之晃动，朝气十分。
“生存区内叫得上名字的产业都有贵族占股，你说有没有钱？简直就是富得流油。”
他们顺着人流走到服饰补给摊位，墙壁上挂着一张巨大的物资补给站介绍声明。
“不过他们一般不会出现在平民之中，更不会来物资补给站，他竟然会出现在这儿…”
莉莲背对着他，仔细看着海报上的条款，一边拆开刚刚领的薄荷糖递给方珩。
指着海报说道，
“这是生存区早前就通过的一条规定，所有觅食者小队外出获得的资源，合盟会抽取两成，作为救济物资分发给难民。其余八成由小队内部自行分配。”
方珩把糖放进嘴里，辛辣的薄荷味直冲头顶，呛得方珩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他捂着腮，整张脸皱在了一起，“太辣了…”
莉莲在一旁笑话他，等到队伍排到两个人，太阳已经藏起一半，剩下最后一点余晖留在街道上。
莉莲拿起一件淡粉色的短袖，上面印着“机械拯救人类”的宣传语。
“这件怎么样，你皮肤白，不挑颜色。这上面的广告你要是不喜欢，就回家拿热水把它烫掉。”
衣服被塞进方珩的怀里，他看着上面的字体，在阳光下翘起一层毛边。
机械两个字特地用了暗银色，让这两个字蒙上一层神秘的色彩。
方珩听话地叠好衣服，鬼使神差抬头看向监控摄像头上的红点。
“机械拯救…人类…你说这些机械监控的后面，有人在监控么？”
“没有吧，机械已经可以独立完成生存区内大部分工作。如果监控里发现有异常情况，AI程序会直接发送信号给上层执行者。”
莉莲知道的消息还真是不少。
方珩又挑了几件拿着一起去登记。
登记处的志愿者接过方珩的身份卡，对着刷卡器一划，从上面扣除了三个信誉点。
“可以了，每个月会恢复自动一个信誉点，等信誉点恢复就可以参与下一次的物资派发。”
方珩点点头，他收起身份卡，临时工的信誉点上限是十点，正式工是二十点上限，越是优秀的人能够拿到的资源也更多。
“那我先走了，我和顾老师请了一个下午的假，现在回去刚刚好。你就别送我了，我要先去帮茉莉送点东西。”
二人在十字路口分别，方珩打开通讯仪，刚要联络骆淮。
紧接着背后突然一沉，他匆匆仰起头，逆着光看到了男人的下颌线。
“你来啦？”
他们靠得太近了，方珩轻而易举地就能嗅到猫薄荷的味道，脸颊被太阳烤得微微泛红，他从骆淮的臂弯里挣扎出来。
更像是在掩盖自己的局促。
“看，我领到了三件短袖，两条裤子，还给秋水奶奶排到了敲背锤，这是莉莲给我的薄荷糖，还有给茉莉的……”
方珩滔滔不绝地向骆淮展示着自己的战利品，
骆淮：“有我的么？”
啊？
方珩仰着头，举着那件“机械拯救人类”短袖的手也放了下来。
“我没想…”
骆淮挑了挑眉，接过粉色短袖，对折塞进方珩的手提袋里，替他继续把话补充完整。
“没想到我。”
小猫那只湛蓝色的眼眸中写满了迟疑。
可明明是你什么都不缺，好不好…
方珩就算是想要替他领一些物资，都觉得那些东西会让骆淮觉得有负担。
方珩没敢把心里话说出来，只好摇摇头，
“你喜欢这件的话，我可以让给你的。”
纤细的胳膊被拉住，方珩疑惑地抬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臂，又看了看骆淮。
“可别，这件颜色更适合你。”
方珩放弃了思考。
“那你吃薄荷糖么？”
他献宝般举起糖果，就是刚刚把他辣得不行的薄荷糖。
坏心眼的小猫十分希望骆淮也能够被辣到一次。
“留给你吧。”
骆淮说这话时，手腕上的通讯仪警铃大作，不过是一个呼吸间，耳畔传来巨响。
极大的噪音宛如利刃，割破了安静平和的街道。
方珩还来不及失落，只见不远处倒灌而来的海水，将人类卷进漩涡之中。
他们一个接着一个，消失在方珩的视线中。
道路两旁的路灯疯狂闪动，如同钢针一般，刺入人们的眼睛。他能感受到骆淮极具力量感的心跳声，骆淮也在害怕。
在鬼哭狼嚎的交响乐中，方珩不自觉地提高自己的声音，扣在骆淮手指上的手紧了紧，让骆淮摩擦到了不少茧子。
“到底…到底发生了什么啊？”
他觉得自己的眼睛被光晃得有些痛。
下一秒，一双大手盖在了方珩的眼睛上，头顶传来男人特有的声线，
“别看，那些光有问题。海水倒灌造成电压波动，但生存区内使用的是里能源电灯，在频繁闪烁时，会造成大脑神经损害。”
帽子被风吹得四处晃动，方珩紧紧攥着男人的衣襟，将昂贵的西装握出折痕，他忍不住抬头。
“哗啦——”
一阵水声贯穿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