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鸟在安静地做梦。

在刚从咒高毕业，任职辅助监督没多久时，他曾一度频繁地做梦，其中有些梦他还侥幸记得：同伴的尸体残骸、错失一步的支援、家属们冰冷而愤恨的双眼…

梦里的每一个人，都拥有不同的面庞，而每一个面庞，都拥有自己的名字。

纵然拥有规避死亡的诅咒，但那也不过是给予他看着同伴死去而苟活于世的残忍吊索而已，没有咒术的存在让他无法杀死咒灵，更遑论拥有可支配的咒具——在以咒力与咒术为尊的咒术界，他们可不会为□□天赋浪费培育的精力和财力。

仅凭血肉构筑的桥梁不过杯水车薪，更何况这样的诅咒也并非毫无代价：每一次死亡的飞跃，都让他的记忆如烟灰般被风吹散在身后。

破碎而凌乱的记忆掠夺了他做梦的可能，不知这是否是某种残酷的解脱，能让他从日夜不休的自我折磨中，得有短暂的喘息。

没有人回答这个问题，直到他的梦境在日复一日中自我溶解，彻底消失在吞没生死的黑暗中。

然而此刻，横鸟正在安静地做梦。

寂静的梦里，他推开一扇又一扇房门，昏暗而窒息的走廊没有起始与结束，只给他留下前进的唯一选择。

接着，他又推开一扇门，这预示着某个终点，将他导向一个如雪童子般的孩子，他坐在这个房间的另一端，等待他、就像等待某个寂静的答案，而后梦境戛然而止。

直到片刻之后，他再一次看到了这个孩子…或者说，他在梦里就成为了这个孩子。

然后，他看到了他自己。

推门而入的，年轻时的自己。

…

“横鸟先生，醒醒。”

横鸟突然睁眼，忽地清醒过来。他才意识到自己在别人家的沙发上莫名地睡着了。正是一个黑发的青年将他叫醒。

“啊…抱歉，不小心睡着了，清濑君。”

“没事，一定是最近调查案子太累了吧？还请爱惜自己的身体。”清濑带起礼貌的笑，“不过白鸟也刚好醒了，精神还不错，说是可以和你谈谈。”

“那么我就叨扰了。”

横鸟点头应和，略微有些神思不属，他的思绪依然沉浸在刚刚那个毫无首尾的怪诞梦境之中，但很快就在推门前调整好了心态，神色平淡地打量着坐在床上的白发少年。

姿态迤逦的皙白少年，少见地露出几分虚弱，面色绯红地靠在床头，微眯的困顿双眼在看到访客时才强打起精神，显然…因发烧而请病假一事所言不虚。

横鸟先一步按下了意图想坐直身的少年，而后才在他床边坐下。

“横鸟先生，是有什么事要继续调查吗？”

“只是，稍微有点困惑。”

横鸟说，他捏着手里的文件封，指尖若有所思地在封口上摩挲，却没有直接打开的意思，他沉浸的视线并没有随着话语的浮动而转移，依然一眨不眨地盯着眼前看似孱弱的少年。

几周前。

在横鸟安排好伊地知前往京都调查的行程后，他也开车回到了东京咒高。

虽然他对白鸟的关注，最初是因为五条悟那令人摸不着头脑的提醒。但随着问询而展开的浅显调查，接连牵扯出白鸟身上更多的谜团，这让横鸟敏锐地嗅到了细微异常。

出于某种谨慎的心态，他在回到咒高后，就联系了知晓咒术师存在的非术师警部，抽调了白鸟母子的相关档案。

一些久远的资料有迹可循，甚至曾广为人知。

白鸟玉子的母亲虽然出身东北，但凭借敏锐的艺术品味，与独特的美食鉴赏，成了东京华族圈内享有盛名的名媛。她一生结婚数次，但仅有玉子这一女儿。在早些年，也有将她打造为新时代舞蹈艺术家的想法。

但未曾想，玉子坠入爱河后，失去了以往的冷静，甚至不惜偷拿老夫人的艺术品卖钱，被她一气之下赶出家门，自此行踪成谜。

直到2001年，玉子才带着幼子回到东京。只是那时，曾经盛名一时的东京名媛早已去世，连带着曾攀附在侧的旧人也鸟作兽散。玉子也没想过联系远在东北的亲族，只身一人扛起了照顾幼子、并在东京安身立命的艰苦生活…之后却死于一场入室抢劫，只留下白鸟一人。

这也与木吉的证词毫无出入。

但真正让横鸟吃惊的内容还在之后。

“不过我说，这件事的记录，不都在你们哪儿吗？横鸟。”

“什么？”

“白鸟玉子的案件啊。”电话那头的警部大咧咧地说，“当时还是你联系我处理了这边的档案，而和咒灵有关的部分，都应该保存在你们那呢。”

……

“在学校的时候…你没说出全部实情吧，白鸟。”年长的男人最终开口说，语气笃定，“有关咒灵的事，你早就知道了。”

“横鸟先生。”白鸟突如其来地打断了横鸟话语，一向温和轻柔的神情消失，变得极为冷峻，那只是本能瞬息即逝的防御机制…横鸟没有漏看这点。

“横鸟先生，”白鸟再一次重复，“我不是一直在遵守与您的约定吗？”

这句话让横鸟措手不及。

因为有关此事的记忆已经遗失，他只能从文字记载的内容中勾勒出事件空白的部分。但是他在其中扮演了怎样的角色、又造成了何种影响…早已无法追究。

白鸟没有在意男人的沉默，只是自言自语般继续说着。

“在母亲去世…独留我一人时，是您帮我安葬了母亲，也帮我找到了依然在世的家人们。这样的恩情，再如何，我也难以忘怀。”

说到这，白鸟短暂地停顿，仿佛有无法言说的深沉思念与感怀，潜藏在意犹未尽的沉默之中，而他凝神注视着横鸟的双眼里，同样充满了明亮的感激，“在离开前，您跟我说，以后再发生这样的事，哪怕是您来询问也…”

不要听，不要看，不要说。

这是普通民众应对咒灵时最好的方法。也是辅助监督们，在安置咒灵案件幸存者时，会告诫他们应该履行的事宜。

大多数人都会在脱离危险的境地后失去‘看见’的能力，而无论他们是否仍能看见，扼制恐惧流言的传播，也能够尽可能地减少咒灵的诞生。即便是杯水车薪，也聊胜于无。

横鸟再一次想起了档案中的内容，不过是封存于咒术联盟中的那份任务报告。出于保密原因被涂黑了大半，只剩碎片般的信息留给现在的他。

那时的白鸟也才十岁。

——出于横鸟对孩童的下意识保护，以及历来的行事作风…这确实很像他会采取的做法。而与此相对，白鸟的隐瞒、对咒术界的一切视而不见，其中同样包括他，诸如此类的行为，就有了解释。

但是…

特级过咒怨灵祓除，任务处理人：夏油杰…以及，眼前疑似身怀咒术，且与一场咒术谋杀有关的少年。过往与现在串联起来的一切，就有了更值得人侧目的深意。

横鸟并不是想要追究一个人渣的死亡。

然而，拥有超凡的力量，却没有强大意志与之相匹配。一旦失控，必将造成深远的影响与灾难。

由此引发的悔恨与痛苦的滋味，他再熟悉不过。

那些细碎的梦境无数次诘问他为何不再早一点、不再快一点、不再尽心尽力一点…去制止那些可能阻止的悲剧。即便是曾经同校的后辈，也在曾在对立的阴影中愤恨地质问：他们所作所为，除了送死，是否全然毫无意义。

每日每夜，横鸟都痛恨着自己的无能为力。

而越是如此，他越是想要做些什么。好的坏的，能够提前预防、提前制止，以至于悲苦的循环不再继续。

白鸟在无形间成了他另一种可能性的象征，一种美好的，依然拥有选择机会、依然拥有家人与朋友的…另一种可能。

“…你做得很好。”横鸟只能这么说，介于过往案件的另一当事人是特级诅咒师夏油杰，他也无从询问，因而只能打消继续追问的念头。“那么学校的咒灵？”

白鸟接着说：“您说过…要好好珍惜日后的生活。所以我…”说着，他露出清浅而疲惫的笑：“就当一切是需要远离的秘密。”

少年人的神情中，带有常见的漠不关心，与意图躲避麻烦的漠然，以及被自己的良心戳破后，油然而生的羞愧与自责——这些源于利己主义与良心的矛盾感，在任何普通人身上都十分常见。

然而，就在横鸟想要再开口询问什么时，突如其来的电话铃打断了他的思绪。在告声抱歉后，他就拿着手机走到了白鸟家的院落中。

清濑这才悄悄地探头进来。他端着水在门口紧张地徘徊许久，这才抓到机会进来看看。见到白鸟精神还算不错地注视窗外时，就坦然地端着热水走了进来。

“公安找你…是不是碰到了什么麻烦事？”

虽然大不了白鸟几岁，但清濑却是真心实意地将白鸟当作自己的弟弟般关爱，在知晓白鸟一直都是一个人独居后，更是时常过来关心一二。

在今早从黑尾的短讯里知道白鸟生病后，他毫无迟疑地来到白鸟家，履行起长兄的职责，贴心地照顾起病患。

此时问起，也是关爱多于其他，见白鸟摇摇头说只是小事之后，才放下心地转移了话题，语气也带上无奈：“我说…这种天气你怎么还会发烧？难道是最近训练太过火了？”

“怎么会…只是昨天吃多了。”

“啊？”

“开玩笑的。”

白鸟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打趣，感受到被人注视的视线，这才转过头看向窗外。

夏日的六月即将到来，此刻也阳光正好。院内葱郁的林荫撒下一片阴凉，连带着室内的温度也非常舒适。繁茂的灌木与鲜花，在主人的系心培育下生机勃勃地自由生长。

只是植被间茂密阴影，将那漆黑如鸦的男人全然笼罩，就仿佛他将被草木吞没那般。

……

等走到院内，横鸟才继续接听电话。

“怎么了？”

“横、横鸟前辈！”

电话那头，是任务情报员，此刻正气喘吁吁，没等回话，就一口气接着说了下去，“在新宿街头发生了诅咒师恐怖袭击、上面让在东京待命的辅助监督全都赶去支援，疏散平民！”

“犯人呢？”

“好像是您一直在追查的那个、那个案件的凶手！”

鬼使神差地，横鸟抬头看向了室内。

他身处在植被之中，被浓郁的芬芳笼罩。而隔着窗户，他遥遥地与白鸟对上了视线，脑中再一次浮现那早已成为苔藓与地衣混杂的男人。

紫色的双眼，正波澜不惊地看着他。

作者有话要说：八百年了，回来更新以示没有弃坑。宝贝们久等惹。

近期比较复杂的事情真的很多，非常影响更新状态，懂得都懂，希望大家都身体健康。

回来更新后觉得手感和之前比有很大出入，找回原来的状态可能还要些时间，然后就是重新捋一捋自己的思路和剧情（。）这章之后我可能还会停滞一段时间，主要是码之后的存稿，不过可以预告是IH和下一个事件。会尽可能快地回来。

这章的内容，大抵还是白鸟在忽悠人，可能还会有修改之类，总之到时候在看。

横鸟是我第一本书里的主角，他在这里也算是重点的配角吧。不过没看过那本的应该不影响，白鸟的舞台还是在东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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