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地知一脸疲惫地对着推了推眼镜。

才刚从咒高毕业，他就已然有了一副浸淫职场多年的早衰脸，由内到外的疲倦和劳累，让他不得不习惯了每次被同龄人称作‘前辈’‘叔叔’之类令人打击的称呼…

997全年无休，上司我行我素，想一出是一出。都2011年了还要求他们手写报告，最先进的机器竟是传真机…如果辅助监督也有职业工会，恐怕会被无数投诉和申请淹没吧。

但是，这些只是最构建身为「辅助监督」生活中的，最微不足道的小事而已。

他再一次扶了扶将要滑落的眼镜，在家入硝子身侧，小心翼翼地端详着尸体。

…就像是，人型的虫衣。

伊地知莫名地产生联想。这怪诞恶俗的想象，让他不免产生了些许自我厌恶——她是诅咒的受害者。然而对于逝去同类的同理心，在见到如白蜡般的非人尸骸时，就在不知不觉间悄然消散。

这并非伊地知的同理心有所欠缺的缘故…而在于尸骸本身的异常，就足以让人产生“这不是人类”的错乱感。

眼前躺在解剖台上的女尸，约莫十六七岁。白蜡般的身躯像被取走了所有色彩：纯白，象牙白，柔白，灰白…内脏、躯干，不同的部位因组织及光线的差异形成了不一样的白色，也只有白色。

血管…或者说曾经是血管的腔道，如烟灰色的蝴蝶翅膀脉络般浮现在尸骸表面，涌向双目。而本该是双眼的位置，只剩空荡荡的黑洞，徒留极大的空虚。

眼珠，消失了。

在注视着黑洞时，伊地知不自觉地放深呼吸。以至于产生了它也在呼吸的错觉…还活着吗？不、不，躺在哪里的，只是一具曾生而为人的躯壳，是一个冰冷的物体。

“…家入前辈，我来取这次的报告书。”

“唔哦，真是辛苦你了。”

硝子扣灭手里的烟，语气平淡地说。尽管解剖室内有着禁止抽烟的标识，但对设立规则的本人来说，并没有什么约束力，在压力大时更是如此。

——这是她本月接手的第三具尸体。

“这次，还是那个吗？”

“嗯…是啊，还是‘蝉蜕’。”

硝子以惯有的语气说道，她看了伊地知一眼，意味不明地问：“还没找到踪迹吗？”

伊地知支支吾吾地应了一声。

‘蝉蜕’，是纸面文件上对这次诅咒的代称…不算全国各地其他区域的受害者，光是东京…死状一模一样的尸骸在咒高太平间内共计已有十四具。

——咒灵无法离开自己的诞生地。

这是任何一个咒术师、辅助监督都心知肚明的事实，然而 ‘蝉蜕’涉及的范围之广已然推翻了伊地知对诅咒的基本认知。

“受害者年龄区间在12岁—16岁之间，三代及祖上都没有出过咒术师的记载，彼此也没有社会联系…因此排除了家族或血脉诅咒的可能…”

伊地知充满疲倦地说：“而且…现场也没有找到残秽和破坏痕迹…像是在一瞬间…”

突然死去。

“其他地区的受害者也是？”

“啊…嗯。”伊地知点点头，“东北，关西…京都那边传来的资料和东京这边的相差不大…不过…”

“怎么说？”

“京都那边的看法…是认为和诅咒师有关，且态度强硬。过两天还会派特派员过来。”

“唔。”

硝子默默不语，伊地知不安地看着她。

作为咒术界的医生及法医，家入硝子被保护，又或是变相地软禁在东京咒高内部，其身份可见一斑。其他人对她的尊敬大多来自对于‘医生’一职的天然敬意，但或多或少，这份敬意中又有先入为主的、对于医生的轻蔑。

——拥有稀缺的能力，却无法战斗、不能战斗。

身为高塔中的医生，在以实力为尊的咒术界，她的存在更近似于被重重保护的熊猫。

但就伊地知所知的来说，家入前辈对咒灵的认知，也并不比去实地调查、乃之与咒灵战斗的咒术师要少。比起她头脑过于简单、肌肉过于发达的同级来说，又或许更多一些。

“稍微…把视野放宽一些。”

家入慢吞吞地说，她的指尖在无意识地摩挲，这是烟瘾又犯了，“就算是诅咒师，几个月内在全国各地犯案也太劳模了…而且，除非是杀人取乐，这样大张旗鼓也没什么好处…”

咒术师和诅咒师，存在着微妙的平衡。

事实上…就算是咒术界，只要不是任务冲突，也从未有过彻底而强硬的、肃清诅咒师的大规模行动。

——其最主要的原因还是有心无力。而另一方面更是难以纯粹地以罪论处：或多或少，就算是咒术师，也有不少人的行径与诅咒师无异。究竟是因为恶性才被称为诅咒师，还是因为不服从于高层才被称为诅咒师……

而京都，作为咒术师历来的圣地，以御三家为首的咒术家族向来盘踞于此。只有近些年，随着五条悟成为新一任当家，对五条家展开革新并移居东京之后，情况才有所改变。

其中利益关系，平民出生的硝子也了解不多，只是偶尔听五条抱怨过几次。

但不管如何，上一次高层和世家对诅咒师作案这么态度一致地积极还是上一次。

硝子不可避免地想到了另一个叛逃的同级，苦恼地叹了口气…不过，那群古董想作什么妖也和她一个医生无关。

“不要被京都的人误导了。”

她浅尝辄止地提了一句，却不打算深入。

“哦……”伊地知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那么这次的…”

“嘛，虽然我只是个天天和尸体做伴的医生，也知道诅咒造成的死伤，没有规律和标准可言。”硝子说着，一脸无精打采地为受害者盖上白布。

“不过，这次经手的尸骸…和以前的都不一样。”

…白布的褶皱，显出模糊的轮廓。

曾是人类的非人之物被巧妙地掩盖，而一同隐蔽在尸骸中的，还有那无形的诅咒。

应对咒灵的常理就是无法以常理推断，这点众所周知。但是…诅咒和被诅咒之间，也存在各自迥异的规律。

譬如基于‘不存在的台阶’‘行走的人体标本’之类校园怪谈诞生的咒灵，其诅咒的体现规律基本离不开‘台阶’和‘人体标本’等核心要素；而受害者之间相似的行动规律，也能让咒术师找到咒灵现身的必要条件。

——然而这一次，无法以常理推断。

“前辈的意思是…”

“…就当是个人经验之谈吧。”

安置好遗体后，两人走到过道中。硝子才得以解放地又拿出一根新烟，把它捏在两手间转弄。

“可能对出外勤的人来说…死就是死，死因就是咒灵，除此之外不过细枝末节。”她说着，举起了手中的香烟，“假如说这就是受害者…那么，以往的受害者，其生理上表现的现象大多是…”

硝子两手呈反向一转，香烟轻而易举地被扭曲、折断，然后在她掌中成为碎屑。

“啊…被扭曲了？”

伊地知后知后觉地又推了推眼镜，不确定地说。硝子点点头，说：“受害者的存在被诅咒‘扭曲’了。”

看着伊地知若有所思的神情，硝子继续说道：“非术师和咒灵的关系…也不用我多说。在诅咒作祟的前提下，非术师失去了本来的面貌， ‘情感’也被扭曲为咒灵的食饵…同样，因为不被理解的连环死亡，而产生的恐惧，会让咒灵更加强大…”

隶属于个人内在秩序崩坏后的痛苦、疯狂；以及集体秩序被灾难摧毁后的群体恐惧、集体创伤…它们都是被诅咒扭曲后的产物。

“但是，不管诅咒的结果如何，它们都会留下‘残骸’。”

对咒力极为敏锐的，反转术式拥有者如此说，她摊开手，烟草碎屑仍留在她掌心。

“从伤口断肢的表现到咒力残秽的遗留，尸体上留下的信息比你们想的…要多得多。”

不同的诅咒在尸骸上留下的残秽，有着明显的差异，就像人的指纹那般具有独特性，更能显现出施咒者的特性。只是这部分信息对大部分咒术师来说不仅难以观测，也不具备实用的意义。

除非人人都有一双六眼，又或是天生的反转术式拥有者。

“所以说…这次的痕迹…”

“完全没有哦。”硝子拍干净手上的烟草，语气平平地说：“一般的诅咒…就算在受害者死后，也像蛞蝓爬过一样，会留下粘液，但这些…”

就像空荡荡的蝉蜕。

眼珠，血液，组织堆积形成的色彩…就像昆虫羽化后留下的空壳。

Tama*，消失了。

“光看尸体是没办法有更多的线索了。”硝子说，“接下来…还是得靠你们。”

——这真的是连环诅咒吗？

对辅助监督、咒术师而言，在以往出现连续受害者的咒灵事件中，依靠相关目击者口耳相传的‘怪事’，当地怪谈、灵异传闻等线索去调查是最直截了当的方式。

风险不论大小，也比这种无从下手的感觉要好得多。

伊地知疲倦地想，他不免有些泄气似地嘟囔：“…如果…五条前辈在就好了。”

“你说悟那个家伙啊？他回来了哦。”

“…啊？”

“那个家伙也不可能有什么休假…总之，刚刚打了通很吵的电话后，就先去凑热闹调查了。”

全年无休的男人真可怕啊。工作量只多不少的硝子没什么感情地感慨。

“这种情况，也只能交给你的前辈们了。”她如愿地给自己点了支女士烟，朝空气中喷了一口。

“多少…还是有点不甘心。”

“嘛，做这行的…最不缺的就是不甘心了。”

“…说的也是。”

……

玻璃柜中的蝴蝶标本，

安静地注视着。

空气中弥漫着线香的清香，烛火的焚香…这是葬礼的气息。五感敏锐的人，同样不会错失空气中几不可闻的血腥味…以及，泪水的咸涩气味。

横鸟习惯了这些气息，也正是这些具象化的味道，构成了一个个受害者遗下的家庭的味道。

这是一个十六岁少女的房间。

横鸟的视线从展柜中缺失不少的蝴蝶标本上挪开，微微侧耳。冰冷的门板，将客厅中哀恸的哭声，隔绝在卧室内冰冷的寂静之外…

他看着五条悟四处张望，如果不是有着对后辈的信任，几乎就要以为这个最强在浑水摸鱼。

“所以…这个受害者是——？”

“明野遥，16岁，井闼山二年级生，目前休学在家，社会关系简单，和她接触最多的，大概就是她的母亲，明野美惠。”横鸟简单地回答了五条悟的询问。“但是…”

“但是？”

“…作为第一发现人，精神打击太大，目前仍在医院。”在五条悟开口询问前，横鸟摇摇头，“医生说…以她的精神状态依然没办法接受调查。”

“——目击者…？”

“嗯，看到了…过程，却没看到咒灵。”

是看不到的人。

“嘛，本来就不指望他们能看见啦。”

五条悟摸摸看看，最终从少女的书桌里抽出一本上锁的日记，毫无顾忌地用武力开锁后随性地翻阅起来。

“这个房间，很干净哦——”

干净，指的是毫无残秽的痕迹。除了些微萦绕不散的血腥气外，房间内仍保留着主人离开前的模样：散落的漫画，挂起的衣物，动漫角色的海报，无声地诉说着她生前的喜好。

“没有发现诅咒入侵的痕迹，就算是周围也很干净，看起来诅咒不在这里…尸体呢？”

“东京地区的尸体都已被硝子处理过了。”

横鸟扶了扶眼镜，对于咒力低微的人而言，需要咒具辅助才能看清咒灵的存在——当然，这是五条悟慷慨赞助的产物，“伊地知会带着现有的资料去下一家等我们，而京都地区的特派员会在过两天后到。不过，你说没有入侵是指…”

“至少就现在来看…没有诅咒指向这里。”高挑的男人依坐在书桌上，姿态闲散。他无意做过多的解释，只是突兀地问，“…她真的没有社会关系吗？”

“…虽然是私生女，不过她的父亲是议员候选。”

横鸟回想刚刚和明野父亲交谈的内容，迟疑地回答，“因为事关政内以及…所以…”

他的话语意犹未尽，将五条不感兴趣甚至厌恶的权政交接隐藏在沉默之中。

“啧，那群老橘子。”五条悟不屑地哼了一声，“如果死的只是一个普通人，才不会这么严阵以待吧？”

“…这是东京目前第14位受害者。”横鸟平静地补充。

“抱歉抱歉~”五条悟没什么歉意地把日记本啪地合上，“嘛…虽然感觉有所不对，不过…”

“电脑里的内容被清空了。”横鸟说，他收起查看邮件的手机，“要恢复还需要一段时间…现在走吗？”

行程完全被拿捏。

“这种藏头露尾的咒灵真讨厌啊…”五条悟鼓起脸，“就不能大大方方地出来让我杀掉吗——？”

复杂。混沌。人与物的形象交叠，轮廓模糊，暧昧不清。

——复杂的信息，在人世间缓缓流淌。

五条悟眼中的世界…是常人无法看到的世界。

在他的双眼中，横鸟是一道幽微的漆黑剪影，几近于无，诸多非术师抑或咒术师，归根结底也只是被咒力纠缠的血肉之躯，个体和个体之间，藉由咒力复杂地交织。

一重、两重、乃至多重的幻影。

但在这双无法被咒力欺骗的双眼中，在这当下四叠半的卧室之中。

不·存·在任何咒力。

它被抽空了。

作者有话要说：日语里，眼珠的珠‘TAMA’，和魂魄的‘魂’同音。

是谁要在猩猩回战里写理论推理呐？哦，是我啊，那没事了（

惊喜的是下一章的理论可能更多（

030 照例求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