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的六月，是雨季。

白鸟抵达体育馆时，灰蒙蒙的天仍沐着细雨，清爽而湿润。一片寂静的音驹校园中，只有雨珠落地的细密声响，伴随着他踏水的足音。

平时上学，白鸟会和黑尾研磨一起步行前往西武池袋线，接着转乘巴士，到站后抵达了音驹校前。而每当雨季，研磨总会小声抱怨，觉得潮湿麻烦无比。

但对白鸟而言，这样的天气刚刚好。

他没有撑伞，只是任由雨水蒙在肩头，惬意的心情在见到体育馆门口先一步抵达的人影时转为讶异。

“早上好，白鸟同学。”

夏美远远地朝他招手。

“早上好，夏美学姐。”

走进了，少女也才注意到白鸟淋湿的发梢，露出惊讶的神情。

“咦、这种天气…不撑伞没关系吗？”

“啊…我习惯了。”白鸟不在意地略过，“虽然要求晨训，不过并不强制学姐们参加…”

最近稍稍有些不同。

为了备战预算赛第二轮，本田把晨训的时间又提前了不少。于是一向起得早的白鸟被郑重地委以保管起体育馆的钥匙。这段时间以来，他基本就是最早抵达社团的人，而夏美也一定会紧随其后地抵达。

前几日是如此，今天却早了不少。

打开门，空荡荡的体育馆显出几分冷清。

两人在说话间走进了空旷的体育馆，细密的雨声无法掩盖交谈的声音。

“没关系，是我自己想来帮忙。”

说话时，夏美眨了眨眼，露出亲和的笑容，“况且，看着排球部的人那么努力…就算是旁观者也会被情不自禁地吸引、想要拿出干劲…别看我这样，我的体育课可都还不错哦？”

白鸟歪头端详了她一会，率直的视线让夏美的脸颊不禁微红。

“讨厌…怎么一直看着我。”

“夏美学姐真的这么想吗？”片刻微妙的空白之后，他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

“咦…什么？”

“来到排球部帮忙的事…毕竟快到考试周了，抽调时间过来很麻烦吧？毕竟还有电台的工作…”

“白鸟同学是在关心我吗？”少女歪歪头，眯起眼睛露出微笑。

“啊…只是好奇。”

白鸟注视着夏美，紫色双眼似是在端详女生，又或是微微偏离向她身后的位置，望向虚无的一点。

“像夏美学姐这样…平时就需要主持午休电台和广播站的日常，恐怕并不轻松吧？”

“能被人喜欢的话…就算再怎么辛苦，也不会觉得疲惫呢。”

“是这样吗？”

“况且…现在能被白鸟同学关心，我很开心。”

夏美的视线微微游离，“所以，你…喜欢吗？”

“稍微…有点在意。”

“真的吗？”

在不知不觉中，夏美和白鸟拉进了距离，她闻到了白鸟身上的气息——不知是处于止汗剂还是什么，如草木般甘香。

她的心怦怦直跳。

“怎么说呢…”

少年似是对少女怀春的羞涩毫无觉察，在微微思忖后说道：“学姐们…看起来就像没有血缘关系，却紧密维·系的姐妹一样…”

“欸、欸——原来是…在意这个？”

“这样亲密无间的关系…稍微有些羡慕。”

“毕竟，我和梅野是好朋友嘛。”

在白鸟探究的目光下，夏美笑意明媚而温婉：“不如说…我们更像是不分彼此的姐妹吧。”

不可否认，从咒力层面的链接而言，夏美和梅野…确实有着不分彼此的同调性。

每个人的存在如同孤岛，即便互相维系也始终拥有边界，更遑论称为本质的灵魂（物质性信息）具有互斥的本能。

然而，眼前的人类…明明维持着生理上个体独立，‘灵魂’上却不分彼此地微妙融合，让白鸟少有地感到困惑。

‘她们是一体两面的存在吗？’

白鸟若无其事地回应少女的话，思绪微微游离。他对少女间的关系并不关心，只是出于谨慎的本能观测并打量出现在身边的异常而已。

看似无害的，连体蝴蝶。

少女没有察觉白鸟的分心。

“你…要是想，我可以给你看看台本。”夏美秀美的脸庞上露出可爱的微笑，“从原来的策划案，改写成最后的采访剧本…虽然是电台的高级机密，但如果是白鸟同学…你一定会喜欢的。”

“原来的策划案？”

“啊、嗯，要从框架改成更具个人风格的想法，可没那么容易……而且再怎么完善的策划案，没有灵敏的嗅觉，去捕捉学生间的流行可不行喔。”

“流行…吗，学姐对此很敏锐呐。”

白鸟对青少年间热络的话题有着天然的隔阂。比起冰冷的互联网数据，他更倾向于触摸人与人间的维系。

“这可是维系高中生情谊的重要纽带。”

聊起精通的领域，少女多了几分俏皮，她煞有介事地竖起手指晃晃，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大部分人可能只把流行当作肤浅的话题，可转念想想，所谓流行，不正是当下我们年轻人共同喜爱的事物…往大了说，这不就是能跨越时间和地域的爱吗？”

“爱？”

“没错没错，对流行的爱。”她双眼泛光，“说不定，以后还会有流行之神的诞生呢！”

白鸟轻轻笑了一声。

“‘流行之神’…可是早在前辈开始想象前就已诞生了。”

“咦？”夏美惊奇地瞪大了眼，“‘流行’不是指当下才有的事吗？”

“形式或许会有所不同，但‘流行’的本质，可不单单是近现代才特有的现象。不如说不管在哪个时代，都会有各自的‘流行’，归根结底，所谓流行也只代表着文明某一时期的集体偏好。”

白鸟微微眯起眼，露出微笑。

“各个时代的不同风尚…大到国家民族、小到民间团体集结而成的集体意识…对日本人这样容易盲从于集体的人来说，就算是有人喜欢沙丁鱼头，也会拥有拥趸。由此诞生的‘流行之神’也并不是什么形象固定的单一存在。倒不如说…”

“一大早的，你们在聊啥啊。”

在两人说话间，细雨不知不觉间已经停了。刚刚抵达的一之乐听了白鸟半截的话，有些摸不着头脑。

“在说流行之神之类的事。”

“随随便便地听白鸟诡辩，可会被他绕来绕去迷失自我的哦？”对此早有不少体验的一之乐不怀好意地对夏美说，“别看他这样，脑子里可都是什么神啊鬼的怪谈，可别被吓到喔——”

“我才不是随随便便就会被吓到的女生。”

夏美不甘示弱地嘟起嘴，大有一种‘我什么都不怕’的模样，“况且…我可是致力于走在‘流行’前线的人，就算是吓人的都市怪谈试胆挑战也会照收不误！”

“再怎么吓人也就是什么奇奇怪怪的诡异车站，或者什么许愿论坛吧…”

一之乐吐槽说：“之前不还说有班列车会在午夜时停靠无人车站，说是战时实验室的遗迹，结果只是谣言吗？拜托，都2011年了…还有人相信有违背科学的存在吗？”

现在可是科学主·宰的时代。

“怎么不会？” 夏美反问，她寻求赞同似地望向白鸟，“难道你就能用科学去解释灵魂吗？”

直切要害。

看着不服气的一之乐，白鸟发出轻轻的戏谑气音，而后说道：“是不是真的…这不重要吧？”

“诶？”

“现代文明用科学替代了咒术，用理性代表真理…但以目前科学无法解释或理解的事物不也有很多吗？”

迟早都会被更先进的科学解构吧？——一之乐问。

“或许…但即便如此，科学也只包括已被证明之物和可被证明之物。”白鸟歪头。“就算世界上只会存在应该存在的事物，只会发生应该存在的事…”

——但无穷无尽的不可理解之事，在被科学降维、揭露面纱之前，则依然属于不被理解的…另一侧隐蔽的世界。正因为无法理解，人们才会将它归为怪谈、神话、被隐秘的学识，以此安放自己对未知的畏惧与茫然。

白鸟声音轻轻。平时闲适安静的少年，只有在提及民俗或神秘学相关时，才会显出几分恶趣味的活跃，轻柔的声音近似传销，有着引人的魔力，饶是无用的话题也讲得兴致勃勃。

神话，怪谈，流行…仿佛这个话题不再与世俗的潮流相关，它们互相维系，被他意味深长地引向另一个维度。

不知不觉间，陆续抵达的排球部众人也都聚在他身边，一时半会都忘了训练。

“所以，争论真假…是没意义的。”白鸟说，“就好像争论两种不同的语言，哪种才是正统一样毫无意义。”

“我不觉得。”刚来没多久的饭野撇嘴说，“对那些被教团骗子骗得倾家荡产的人来说，这些事意义重大啊。”

“诈骗就是诈骗…那是可以被理解的人为事故，才不能混为一谈吧！”夏美反驳道。

“谁被诈骗了？”

才一脚踏入体育馆的本田，看到围在一起状似补课的部员们露出困惑的神情。他没走错地方啊？

“在聊心想事成的事！”虎兴致勃勃地应道。

不、不，不能说是一模一样，可以说是毫不相干。

“你说的根本无关嘛！”

“无关吗？”

“一点关系都没有啊！”

“可是，宗教什么的，不可思议的事里不是有那种，神迹降临吗！”虎兴致勃勃地说，“我奶奶说过她可是见过佛祖现身的！”

“……完全是两码事啊！” 一之乐抓狂地说，“就算是老人家也说不定会有眼花的时候…你也不一定就能说是发生过吧？”

“哈？这可是神明的考验啊，我奶奶才不会说谎！”

鸡同鸭讲的辩解。

不过…

“不管是神迹永远只会在信仰虔诚的人身上降临，还是怪谈中不可理解的诡异事件…所有的不可理解之事，也只有对亲身经历者具有意义。”

白鸟轻轻提高了语气，“所以…无论原型是真是假。一旦脱离那个最原初的概念，那么不论人们如何尽可能地还原，也终究只是‘假想现实’而已。”

在传播中，不再具备原貌的‘原型故事’会在传播中被夸张、变形、融合或分裂，有时，两个故事甚至会被嫁接融合，诞生新的故事——任何形式的传播都会让它失去真意，争论真假，也不再具有意义。

故事的‘起因’变得模糊，难以追溯，只剩下空壳般的‘结果’，任人猜想。

“所以说，像寺院里说的心诚则灵什么的…”

“对于有所体验的个人来说，或许真的会有‘奇迹’出现，但对大部人人来说…‘没有应验就一定是不够虔诚，因此要更加虔诚地祈祷、加紧修炼…’吧？话虽如此，对于现在欠缺信仰的人而言，就只能算作心理慰藉、或是传统习俗罢了。”

“亏我还老实地参拜能长高一点！”夜久超级不满。

“你这身高就算求神拜佛也没用吧。”“黑尾你给我去死啊！！”

所有人都对黑尾和夜久的针锋相对习以为常，视而不见。

“那那些人不还神叨叨地让你信这个信那个…”

“前辈说的是宗教学，和神话怪谈是不一样的。”白鸟似是而非地应了一声，“简而言之，宗教的本意在于使人相信，并依靠自身的信仰取得救济，而神话怪谈的目的永远不在于陈述事实、使人相信。其本意在于挖掘并解释人的内在精神世界，它不负责实施救济和拯救，因而也不在乎是否有信徒追随相信了。”

“那不就是随随便便就会被废退嘛。”

“神话怪谈…从一开始，它们的诞生始终源于人自身的异化，消极，空虚，恐惧和欲望。因为不知道怎么面对没有形体的不可知之物，所以它们才被冠以名字和形体，赋予故事…人，是无法彻底根绝自身迷惘的。”

白鸟微微一笑，继续说道：“所以…与其说是‘太阳出来了，灯下怪谈、古老神话就迎来了终结’。不如说是人的精神跟不上工业和科技的飞速发展，在失去了古老神话庇护的同时，却依然没有找到新的安放自我的容器。”

完全听不懂。

两眼茫然的体育生们有些自暴自弃地感觉到了精神洗礼，仿佛看到了黑洞洞的宇宙在脑海中成型。

‘都被带跑了啊。’三浦死鱼眼，一边拉伸放松，一边支着耳朵偷听。

“难道…就没办法了吗？”梅野小声地问，她有些莫名地在意。

“‘我将用碎片支撑我的废墟。’……在艾略特的诗歌中，传统的神话已死。但凯伦·阿姆斯特朗认为，电影、文学、艺术家，乃至新型第九艺术，以及依凭互联网的缺乏人性认知的交流…”

白鸟的笑容温柔而暧昧，“古老的精神将凭借新的载体再度复活，藉由‘流行之神’幻化的千种面貌，共生在人类的都市之中…这将会是人类创造现代神话的方式，也是人造神明行走在城市之中的途径，不觉得…”

很有趣吗？

姿容迤逦的少年在同级的沉默中露出亲和的微笑。

近在咫尺，却又身处隐秘的迷雾之中。

“真难懂…”

放弃和白鸟争论的一之乐似懂非懂，作为将来的漫画家，适时收集素材成了他的习惯，白鸟或许就是个不错的主人公模特！但要把神神叨叨的特性也加上…绝对会被抨击的吧！

“所以…”研磨拉了拉白鸟衣角，正要说什么时，突然被本田“啊！”的一声大喊打断。

“我们还要晨跑啊！”

啊…差点忘了。

“今天的计划，可是跑上八圈啊！”

…现在退部还来得及吗。

说话间，体育馆外的细雨已经停了，本田慌慌张张地催着众人喊着口号出发，身后一溜烟儿地跟着声音此起彼伏的排球部众人遥遥跑去。

夏美看着远去的人影，整理毛巾的神情显得有点若有所思。空荡荡的体育馆内在此时只剩她和梅野，却不知为何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呐…梅野。”

她轻声开口，在友人的注视下几近喃喃自语，“我…好像恋爱了。”

梅野身形一顿，看着手里的饮料瓶没有说话，而夏美心绪浮动，被莫名的激情搅乱，以至于仍沉浸在炽热的眩晕之中，她自顾自说道：“把他让给我吧，好不好？”

作者有话要说：此章节有参考凯伦·阿姆斯特朗的《神话简史》以及京极夏彦的《魍魉之匣》，“没有不可思议的事”是京极老师该系列主角的名台词，不得不再一次又一次地重复咒回和京极堂系列的适配性（。。）

当然，掉书袋的内容都是为了后续做铺垫，只是浅显的图一乐，看了就好，不要太当什么严肃的东西…不过如果真的看不懂，很影响感官的话，我会在后面相对减少一点。

最近看咒回更新感觉…就是一种意料之内（。。）感觉不论如何都和白鸟非常适配。具体等我能写到的时候再逼逼吧（。。）整体的结局我是已经想好了，主要就还是一步一步走向结局的过程怎么写。对排的记忆只剩‘我推的谷真烫啊…’

另一方，不确定咒回相关太多会不会太影响整体的阅读体验…但是我非常苦手于日常…可能是和我平时和人接触比较少的缘故吧。

目前决定写一章放一章。（屯稿至51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