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寒衣回到房间关上门，嘴里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脑袋一片混乱，整个人脱力般扶着桌子坐下。

钟隐住的房子就在她隔壁，她亲眼看着钟隐和他的侍从走进去的，手里拿着那把剑。形制如此独特的剑，她不会认错的。

宽两指，长一尺九寸，方寒衣脑海中已可想象出当它出鞘时是如何的寒光凛冽。

心乱如麻。

难道钟隐的出现真的是巧合吗？他究竟是个什么身份？

种种猜测在方寒衣脑中闪过，那些痛苦绝望的经历一遍遍在眼前浮现，她不敢深想，却又不得不想，整个人仿佛再次置身火海，火舌将她吞没，脑内热油翻滚，炸得她心慌意乱，口舌干哑，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直到耳边传来连续的敲门声方寒衣才噩梦初醒般从忧思中回过神来，听到赵广清的声音，她略定了定心神，迈步去大门处。

“怎么了？”方寒衣开门问道。

赵广清站在门口，说道：“我有些事情想和你商量，方便进去说吗？”

“进来吧。”

两人朝前厅走去，方寒衣腿脚不方便，赵广清便也跟着放慢步子。

看到方寒衣额上一层细汗，赵广清关心地问道：“怎么脸上这么多汗，是刚刚走太快了吗？”

方寒衣摇摇头：“不是，刚才一个人在屋子里就想到了小时候家里着火的情形，心里有点慌。”

赵广清慢慢走着，不时转头看一眼方寒衣，对于她小时候的遭遇他十分心疼，现在方寒衣回来了，他心中高兴之余还怀了一分窃喜，或许这就是上天注定的命运吧。

赵广清语气坚定：“现在你回来了，就安心在这里住着，不会再有意外了。”

真的不会了吗？方寒衣连敷衍的话都说不出来，脸上挤不出一点表情，心头沉甸甸的。

方寒衣倒了两杯热茶，赵广清浅饮两口，起了个话头：“你知道今天来的那个钟二郎是谁吗？”

方寒衣听得又是心头一跳，面上故作镇定，说道：“是什么大人物吗？我记得你说他是从广陵来的。”

赵广清并不直接回答，又问道：“你听说过广陵钟家吗？”

方寒衣摇摇头，难不成真是什么大人物？

“天下财分十万贯，广陵钟家独占其九。”

赵广清不紧不慢地说道：“广陵钟家世代经商，手握江南经济，名下商铺广布天下，数以万计，就连圣烈皇帝开国时钟家也出了不少军马粮饷，荣光延续至今。虽说这世道商人地位低下，但能做到这个份上，谁又敢轻视呢？”

赵广清一口气说完，放下茶盏，语气中难掩感慨艳羡之情。

方寒衣听明白了：“原来钟二郎就是这个广陵钟家来的。”但她仍不放心，“确定吗？有没有查过身份，看过他的过所吗？”

“人是里正带来的，先和我爹见了，身份不会有问题。”赵广清说道，“他这次是特意到咱们村来看丝布的。”

赵广清十分兴奋的样子。

“你也知道咱们这里位置偏僻，向来除了流放的犯人，没人会经过，虽说开了商道，就村里这点丝线，千里迢迢送出去，费力又不讨好。

幸好去年村里出的丝不错，制成布匹十分轻柔，钟二郎看到后就让人全收了，现在又亲自来到咱们这里察看，我估摸着如果咱们年产足够，质量过关，钟家就能和咱们合作，到时候咱们的丝布就有销路了。”

“嗯，这是好事。”方寒衣点点头，心里仍然有不少疑问。

江南绫罗遍地，就连钟隐身边仆从穿的衣料在阳光下看着也软滑细腻，更不要说他自己的衣裳，即便是瞎子看不到丝料的光辉，用手指头摸一下也该知道这么好的布料价值不菲。

他对珍贵的绫罗视若无睹，任衣摆沾上尘土，毫不怜惜，却千里迢迢亲自从扬州来到小河村，就为了看新产出的丝布？

方寒衣摸摸身上的布料，细腻轻薄，确实是难得一见的好布料，可是真的有好到能吸引一国首富亲自前来吗？

赵广清：“寒衣，我记得年初你重新上户籍的时候因为附近没有闲田了，最后只在村外十几里地分到了二十亩荒田？”

“没错。”

方寒衣点点头，被赵广清这么一说她也想起来了：“赵县令随手一指就把我给打发了，那田现在应该还荒着，我腾不出手来收拾，手上还有点闲钱，也就不着急了。”

方寒衣看向赵广清，好像有点明白了：“你是想租下那些地来种桑？”

赵广清点点头：“虽然你之前说当了点首饰，吃穿暂时不愁，但我想着你还要在学堂念书，坐吃山空总不是个办法。

所以如果你信得过我，你名下的那二十亩田就当我租下的，我来帮你打理，种桑养蚕，到明年就能出丝，卖给钟二郎，赚了你拿七成，租金另算。怎么样？”

方寒衣终于明白过来，赵广清这是想着办法在帮她，生怕她短了银钱。不用费心打理田地她就有时间继续在学堂念书，这么优厚的条件，租金如果再给得丰厚一些，赵家肯定是要亏钱的。

要说是做生意，哪有往外送钱的道理？

赵广清眼眸清亮，等着方寒衣的回应。

他的面容虽不是顶好，但言语得体，行动之间为他增加了不少魅力。

方寒衣知道自己回来的这两个月乡里议论纷纷，对她各种不喜，暗地里对她的称谓从“那个谁”到“扫把星”，没有当面骂出口已算是他们给面子。

当年的房子都被大火烧毁了，要不是赵广清力排众议收留她，她怕是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找不到，毕竟邸店老板如果因为顾客不愿意和她待在同一屋檐下而把她赶出去也是完全合情合理的。

赵广清一直以幼时情谊为借口对她嘘寒问暖，送米面送衣裳，时间久了，方寒衣也不是什么都不知道。

赵广清的眼神常常会停在她身上，大概是希望能从她身上看到同等的回应。

他为幼时玩伴依然健康的身体而高兴，被清丽的面容所吸引，以为十三年后的再次遇见是所谓缘分。

可是她这样一个懦弱卑劣的人，连生命都要依靠别人的施舍，苟且偷生、惶惶度日，又怎么配得到别人的感情呢？

方寒衣看着赵广清，认真回答道：“广清哥，你这么帮我，我真的很感激你，不管之后发生什么，如果你有用得上我的地方，我一定全力帮你。

关于地的事，我还想再考虑考虑，如果最后成了，我不要租金，钱也只要两成，绝不多赚。”

赵广清看着方寒衣姣好的面庞，脸上露出欣慰满足的笑容，应道：“这个不急，我就是先来问问你的意思，你先考虑着，要是定下了咱们再拟个契。钟二郎那边接下来几天我还要再探探意思。”

“好。”方寒衣应下，接着假装不经意地打听道：“那个钟二郎大概要在这待多久？”

“这我就不知道了。可能三五天，可能十天半个月。”

“对了。”方寒衣仿佛才想起来似的，随口问道，“我记得小时候隔壁的房子就是空的，怎么钟二郎一来就住进去了？难道他能未卜先知，提前在这里买一栋宅子？”

“那倒不是。”赵广清回答道，“路上听钟二郎提起过，他们家一位老仆从前是咱们村里的人，那宅子就是他的祖宅，许多年前便当了，直到进了钟家，主人家才给他赎回来。这次钟二郎来咱们村还拿着地契，正好可以住进去。”

“原来是这样。”听起来合情合理，方寒衣却不敢安心，一团挥之不散的阴云沉甸甸地罩在心头。

这一晚方寒衣睡得极不踏实，梦里是熊熊烈火，四处都是桀桀怪笑，仿佛身处地狱，不灭的暗红光影下一切都被化为灰烬，好好的家只剩了个空壳。

一会是爹娘在大火中挣扎着冲她大喊“快走”，一会又变成了赵广清的轻声安抚，让她“安心住下”。

脖子忽然一紧，似乎被人拎了起来，那人紧贴着她的后背，冷风往后脖颈猛灌，亲密的耳语令人胆颤，她什么也听不清，眼前红光逐渐浓烈，最后化成一柄利剑，劈出惊天一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