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太后走后，嫔妃们才都松了口气。戴永春恭敬行礼道：“请众位娘娘先行回去歇息，此处有太医们照看着便可。陛下若有传召，小人自去通传。”

殿内青砖冰凉彻骨，众妃嫔早跪不住了，听得此话，如闻大赦，各自起身告退。唯有跪在前头的一位素衣妃子犹立于殿中，面有依依之色。

如此情景，众妃嫔皆看在眼中，一跨出福宁殿的门，便迫不及待地说三道四，看起她的笑话来。

福嫔掩口笑道：“你们瞧那淑妃，又作出那一番痴情样子，也不知是给谁看。这么些年了，也没个别的把戏，只会跟个望夫石一般杵在那。”

德妃肃声道：“妹妹们须谨言慎行才好。不论她如今如何，到底还是太后的亲侄女，不看僧面看佛面，你们好歹该收敛些。”

李美人娇笑道：“太后？德妃姐姐难道没瞧见，方才太后她老人家来时，可压根儿不待见她，宁肯拉拔她们顾氏旁支的乡野村姑，也不愿分她一杯羹呢！”

丽嫔亦附和嘲讽：“还不是因为她肚子不争气！不过是仗着多年痴心不改，哄得陛下念着旧情，多去她披香殿里喝口茶罢了，又不曾生出皇子来。”

陈昭媛道：“不仅没生出皇子，连那公主也养得越发……嗳呦呦，你们是不知道，那孩子一顿饭能吃三五碗！”

李美人神秘道：“听说德音公主前些日子还被永恩侯府的三公子退婚了呢，如今虽然圣旨没下，可也八九不离十了。人家永恩侯府陆三郎是何等出众人物，怎可生受这天大的委屈？”

德妃终是听不下去了：“妹妹们若闲着无事，倒不如到我宫里去，烫上壶热酒，配上我糟的鸭舌银鱼，好好搓几圈麻将。”

六宫无主，除了不招人待见的淑妃，便是德妃入宫最久，位份最尊，加上又生了二皇子，在后宫颇有令望。众妃嫔见德妃有意护着淑妃，只得就坡下驴：“还是德妃姐姐最疼惜嫔妾！”

闲言碎语如刺骨寒风，丝丝缕缕钻过窗子，传入内殿来。淑妃木然地听着，眼中默然盈泪，不出一语。

戴永春上前道：“深宫妇人闲来无事，难免生出些口舌是非来，娘娘别往心里去才好。到底还有陛下惦记着您。”

淑妃点点头，强作笑容：“内侍监，陛下醒来后可叫人了？”

戴永春有些为难，沉默半晌才道：“裴大人已奉诏于内殿侍疾，娘娘今日劳累了，先请回吧。”

淑妃垂目道：“多谢内侍监告知。本宫去宝华殿为陛下诵经祈福。”

戴永春与小徒弟肖泉一同将淑妃送出门。肖泉瞧着淑妃弱不禁风的憔悴背影，忍不住道：“那些主子们真是嘴上不留德。就好像恶言恶语贬损过淑妃，陛下便能想起她们来一般。坐的都是同样的冷板凳，谁还比谁的板凳高些不成！”

戴永春狠狠瞪了他一眼：“不要命的小猴儿崽子！主子们的好歹也是你可以议论的？若再有下次，仔细你的皮！”

戴永春口里虽如此说，心中却知肖泉说的方是大实话。自梅姑姑离宫后，皇帝似乎再未钟情过谁，经常月余不进后宫。纵然来了，也不过是冲着众位妃嫔身后家族的颜面，六宫轮替，不宠不偏，当真做到了雨露均沾。

要说有谁特殊，也就是这淑妃，皇帝心情郁郁时，只愿去她宫里坐坐。也就是因为皇帝这点微不足道的偏心，让淑妃成了众矢之的。

六宫多是拜高踩低之人，既知淑妃不能再生育，公主患有怪病，太后又厌弃了她，便越发没了忌惮，明里暗里给淑妃颜色看。

肖泉尚是最活泼的年纪，见戴永春神色稍缓，又凑上来问道：“师父，淑妃最为得宠，难道当真是因为泡得一手好茶么？”

戴永春拿着拂尘柄敲了一下肖泉的后脑勺：“还不去太医院催药去，胡吣什么！”

肖泉抱头飞奔而去。戴永春回头看着那明黄帐幔，沉沉地叹了口气。皇帝哪里是喜欢淑妃泡的茶。不过是因为披香殿院子里的那棵梅树下，埋着几坛梅姑姑酿的碧光酒，皇帝心里才多出些亲近来。

大宁皇宫，披香殿。

淑妃看着面前撒娇的女儿，思忖半晌，还是摇摇头：“德音，这万万不妥。太医院众位太医都治不得，这小小的宫女又能有什么本事？莫伤了你身子才好。”

德音跪了下来，面上不复往日稚气，恳切道：“母妃，我信她。她说话时，眼睛里是暖热的，不像这宫中诸人，眼神如冰窖一般寒冷。”

淑妃心中一痛，竟点点头：“那便让素云去办吧。”

素云来到太医院时，江流春正在小厨房里制卤味。昨日竹苓去德妃的拾翠殿送补药回来后，一个劲惦记德妃宫里糟卤鸭舌的味道，然而她这几日忙得很，并无闲暇去司膳司找老姐妹蹭饭。江流春听了，便打算给她个惊喜。

太医院有自己的小厨房，备有不少肉菜，但调味品却不是很全。陈年香糟卤这种不常用的调味品只怕只有司膳司会备着，可她实在不好兴师动众地去讨要。

她忽然想到自己包袱里装了不少配好的卤料包，便又精神起来。香糟卤更宜夏日，到了冬天，热腾腾的卤味才是真绝色。

卤汁要香得醇厚，必要以肉为底。五花肉略嫌肥腻，江流春恐竹苓不喜，便换成了前腿梅花肉，洗净了放入加了葱姜的冷水锅里，倾入黄酒去腥，文火炖煮小半个时辰至熟，再用热水冲净浮沫。

随后，她往油锅里撒了一把冰糖，炒出澄亮糖色，放入刚煮好的前腿肉均匀翻炒，再加豆酱清、卤料包和烈酒，倒入滚水炖煮。古人的豆酱清本就厚重，勉强可以充做老抽用。用烈酒则是为了提香。卤料包香气本就张扬，用温和的黄酒反而容易被压过。

这边砂锅上已然飘出了肉香气，江流春满意地笑了笑，开始处理别的食材。鸡蛋煮至八分熟，丢进冷水中浸泡，剥壳便容易许多。豆腐切作厚片下锅煎得两面焦黄干脆。鸭舌鸭翅洗净，划上十字刀后飞水待用。

一个时辰后，肉香已充分散发入卤汁中。江流春赶紧将其余食材放入砂锅，又赶着烙饼去。到时候用热腾腾的油盐烙饼将卤肉溏心蛋卤豆腐一卷，别提多美了。

江流春忽然感觉身后有人，猛然转头，倒把来人吓了一跳。竟是当日披香殿的宫女素云。

江流春愣了愣神，道：“素云姐姐，竹苓姐姐去福宁殿送药了。若是公主还要瓜蒂散，我这就去煎上。”

素云似是没有听见，眼睛只往砂锅那边瞟。江流春心中暗笑，在围裙上擦了擦手上面粉，揭了砂锅的锅盖，捞了些盛在小碗里，笑道：“姐姐稍候。”

江流春利索地将卤肉与卤蛋切碎，卤豆腐切作长条，又加了一把黄瓜丝，将其卷在刚出锅的烙饼里，又舀了一勺浓香的卤汁进去，笑眯眯递给素云：“姐姐尝尝。”

素云明知自己该拒绝，却实在管不住手，毫不迟疑地接了，一口咬下。她往日只当德妃宫里的香糟卤菜做得顶好，竟不曾想，这太医院里还藏着这般厉害的小宫女。

卤肉炖得酥烂入味，瘦肉不柴，肥肉不腻，还带着一股淡淡的酒香。卤蛋的蛋黄竟是溏心的。还有这卤豆腐，弹润紧实，又吸饱了肉汤，入口实在是回味无穷。这般手艺，在司膳司也挑不出几个来。

她不由发起愁来。把厨艺如此了得的小宫女带回披香殿，公主岂不是更要……

她正想着，面前突然出现江流春的脸：“素云姐姐，味道如何？”

素云定了定神，还是决定坦白相告：“甚好。其实，我今日不是来找竹苓的，而是来找你的。公主求了娘娘，要你去给她治病。”

江流春不曾想，这一日来得这样快，便欣然应允：“自当从命。”

素云见她起身要去收拾包袱，忙拦住了：“且慢！”

江流春见素云吞吞吐吐，心中便明白了大半，笑道：“姐姐是怕我做饭太好吃，最后适得其反？”

素云点点头：“你也知道，公主她……”

江流春肃容道：“减肥光靠饿怎么行？自然是要吃，还要好好地吃，开心地吃。姐姐放心吧，到时候有我呢。”

素云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点点头：“明日早上，自有人来带你过去。”

素云回披香殿复命时，先呈上了一个食盒。淑妃打开一瞧，有些惊讶：“闻起来香得很，是哪里来的？”

素云道：“正是那位要为公主治病的宫人小雪所做。那小宫女看来当真是有几分本事的。”

淑妃拿起卷饼尝了一口，连连点头，又长叹道：“自从嫁与陛下，我便再不曾吃过这等市井小食。如今尝来，恍如隔世。”

素云见淑妃眼中含泪，不觉心酸。这些年，太后对淑妃向来严苛，自嫁入景王府为侧妃后，便让她与市井生活断绝往来，整日迫她效习贵女举止，整个人折腾得如同傀儡一般，了无生气。

素云实在不明白，连德妃这样出身高门享尽奢华的贵女，尚爱吃京城街头的奶油炸面果子，这也没什么可指摘的，怎么换到淑妃身上，就成了罪过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