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余栎考上一高的时候余自强很满意，老周特意跑过来跟他说，自己闺女考上一中了，余自强把手套摘了扔进柜子，提高嗓门对老周比划个大拇指：“姑娘真棒。”

然后锁上柜子拎着刚买的牛肉回家给余栎做饭。

余栎考的是市一高普通班，在市区排第二。

这个学校在市中心，本来就不大，里面还有一栋宏志楼占了一小半的面积。

那是一幢‘回’型的楼，没有几个班，一个班固定四十人，前后两个空调，一人两张桌子，比起他们一个班里坐七十多号人只有三个大吊扇的普通班算是超高配置了。

余自强到家的时候余栎刚打开电脑登游戏，通知书在桌子上放着，余自强拿起来看看，说不错。

“等你开学了努努力，争取考进宏志班。”

“嗯行。”余栎应了一声，继续打他的游戏。

他们一家子都这样，很容易满足。

余栎今天和周元一起去初中拿的通知书，周元比他高了三十几分，稳稳进了排名第一的一中，还是快班。

“你要是再多考十分咱俩就能一个学校了。”

“再多考十分我就去上宏志了。”余栎把通知书塞进书包里。

宁当鸡头不当凤尾，能去一高的宏志肯定不去一中的普通班，毕竟两个学校高考也掐了十几年的架，拼的就是头部班级的人。

周元白了余栎一眼，刷卡上公交。

他跟周元算是青梅竹马，从小住一个家属院，一起从幼儿园到初中。

周元从小长得就好看，喜欢扎着马尾晃来晃去，跟余栎走一起的时候辫子还会打到他的脸。

经常有人说他俩在早恋，这事儿余自强也听说了，当时就打量了余栎半天，才说一句：“不能吧。”

然后他就被老婆骂了一嘴，当老子的还看不上自己儿子。

余栎个子不高，可能是随他妈了，余自强是他们家里唯一的大高个。

“没随你爸多好，你爸太丑了，你长得像我多好看。”李乐萍总是这么给余栎说。

余栎想想也是，丑和矮里面他还是觉得丑更难过一点。

他坚信自己还能长个儿。

高中刚开学他周末还能和周元见几面，一年之后他俩对话框上几乎没有对话了，余栎也没有考进宏志班。

他觉得可能是周元在一中学习太忙，管理太严，不像一高，进来了才知道是个坑。

他们是个半封闭半走读的学校，一到中午晚上跟着走读生混出去吃饭泡网吧的住宿生不在少数，比如胡飞扬，又来叫他中午一起出去吃砂锅。

胡飞扬是他下铺的兄弟，又高又壮自称五班一枝花，找人做了张假的走读卡，还没被保安抓到过。

“咱们下学期又要分宿舍了。”胡飞扬塞进去一个丸子烫的在嘴里打滚。

“为什么？”余栎问。

“宏志班刷下来的人要到咱班。”

好地方的竞争果然残酷，他在普通班呆了一年多已经完全不向往那个‘回’字教学楼了，跟大号监狱似的，还是他们普通教室面朝太阳背靠操场的好。

那个暑假余栎也依旧和以前一样自在，他不用像周元一样去上补习班，每天二傻子一样吃吃喝喝玩玩乐乐。

开学那天余栎破天荒比任何一次开学都去得早，余自强还感动了一下儿子对学校的向往。

其实余栎只是去抢床位的，他的寝室没有变，床铺打乱了，进来了三个从宏志班下来的人。

他还想睡自己原来那个铺，靠着窗户，能晒着太阳，最主要的是夏天能凉快点，因为头顶上有个电扇。

他以为他去的已经够早了，推门一看他看上的铺位别人也看上了，大包小包在上面堆着，里面就那一个人在一旁坐着，旁边站着的女人在对他们这个还不算破烂的寝室指指点点。

“妈，有人来了，你回去吧。”

余栎站在一旁看着，宏志班下来的果然不傻，一眼就知道哪个位置好，他好像只能退而求其次选那张床的下铺，可是那是以前胡飞扬的床，余栎也不知道胡飞扬要不要继续睡那儿。

那位挑剔他们宿舍的女人还站在那里不肯走，她看了余栎一眼，她儿子就站起来把她推出去了。

这个男生比余栎高了一头，很白，余栎以为自己已经够白了，但是这人就是很字面意思上的小白脸。

“你想睡哪个床？”他问余栎。

余栎抬手指了指下铺：“那儿就行。”

“这个？”他根本没听余栎说话，把自己行李从上铺拿下来堆在下面，“我看你进门就盯上这儿了。”

余栎此时很想给他鞠个躬，但这样可能会吓到初次见面的新同学，于是非常诚恳地对他说谢谢，再掏出包里的饮料分给他。

“这里靠着窗户挺舒服的，真让给我啊？”话是这么说但是一点没耽误余栎爬上床。

“我睡哪儿无所谓。”他说。

“好人，”余栎回头问他，“你叫什么？”

“林怿瑶。”

林怿瑶拧开余栎给他的可乐，灌了半瓶打了个嗝，又说：“从宏志班下来的。”

余栎手停了一下，这人还真的很会把气氛变尴尬。

“没事，你下学期再考进去。”他只能这么回。

林怿瑶笑笑没再继续他们尴尬的对话，把可乐放在床扳上就出去了，宿舍里只剩下余栎。

他把床铺好就躺下看着宿舍已经掉了墙皮的天花板，脑子突然里开始想那个林怿瑶到底长什么样，他明明也看见脸了，但是就是想不起来，可能因为仰着头看人脑供血不足记不清？

“哥们儿就你一个啊。”

胡飞扬拖着行李从门口咣咣铛铛挤进来，鬼子进村似的，看了一圈寝室问余栎下铺是谁。

“林怿瑶，新来的，个儿挺高。”余栎扭头说。

“脸比你还白？比我还瘦？”

“比你瘦的人多了去了，你见着他了？”余栎趴在床杠上问。

“刚见有个人在楼梯口跟他妈吵架，可能是他，以前没见过。”胡飞扬把行李丢在余栎旁边那张上浦上，原来的下铺被人占了，他来晚一步。

余栎啧了一声，啧完又哽住了，别是跟他换床导致那母子俩吵架的。

“换个床至于吗？”胡飞扬爬到床上说。

“不至于。”余栎是这么觉得，说完继续躺着看墙皮。

一整个上午都没有再见到林怿瑶，宿舍里的人已经来满了，有两个也是宏志班下来的，提前给他们打好招呼自己早上早起晚上晚睡，下学期要重新考回去，剩下的几个都是熟人，晚睡早起的都无所谓，他们宿舍睡眠质量好，除了宿管阿姨来锤门，其他很难把他们吵醒。

那天下午去教室报道，余栎直接坐到上学期的位置上，反正老冯也会打乱了再排。

他看了一眼后面趴着睡觉的林怿瑶，这人倒是总能选到自己旁边。

老冯很晚才来，黑着一张脸。老冯的脸基本没展开过，永远都是皱在一起，他也是从宏志班下来的，以前是个优秀数学教师，还是优秀班主任，后来身体不行扛不住强度才来的普通班，结果似乎更让他心里憔悴。

余栎看到老冯那双又小又凌厉的眼一直往他这边看，他想缩起来，想想自己好像也没干什么坏事。

“坐直点。”后面传来一个微弱的声音。

余栎抖了一下，林怿瑶的手放在他背上，五个指尖轻轻地挨着他的背，隔着短袖感觉有些痒。

林怿瑶还趴在桌上，余栎觉得他可能是不想让老冯看到？关乎于曾经宏志班学生的尊严？余栎又把背挺直了，好在老冯看了他几眼就看别人去了。

“你怕老冯啊？”

老冯走了之后余栎扭过头问林怿瑶，这时候林怿瑶已经坐起来了，笑了一声再用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说：“我怕他干什么？”

“那你刚才让我坐直。”余栎说。

“你弯腰顶到我桌子了。”林怿瑶又趴了下去。

余栎说那还真是对不起了，他就多余的自己在那里脑补，还以为卖了林怿瑶一个人情可以还那个换床铺的人情。

老冯安排座位从来都是按自己喜好，晚自习拿了两张名单，坐在讲台上指点江山的模样。有人不乐意，但是老冯不像其他班主任好说话，他没得商量，把高一形成的小集体拆的零零散散，余栎周围的人也全拆零散了。

不过余栎不搞什么小集体，他从小到大从来不会在任何一个班主任面前碍眼。

座位定下来之后余栎眼皮都在跳，他觉得他一定是什么地方惹到老冯了，他明明没有换位置，但是被从宏志班下来的人包围了。

胡飞扬搬走的时候安慰他：“老冯用心良苦，想让你跟着好学生一起飞黄腾达。”

余栎扯着嘴角苦笑，将来他要考上好大学了一定给老冯包个红包。

“同桌，给你吃糖。”

可能是看余栎笑得太苦，王灿从笔袋里掏出个薄荷糖递给余栎，余栎接过来谢了一声就塞进嘴里，王灿话还没说完，余栎的天灵盖就变得冰凉。

“提神醒脑的，很管用。”

余栎挤着眼就看到王灿那一排大白牙，这薄荷糖上面全是日文他也看不懂，管用是真的很管用，透心凉，差点把他送走。

尽管他给王灿说自己叫余栎，王灿还是喜欢叫他同桌，叫了一晚上余栎也习惯了。

一整个晚自习身边没有一个人跟他说话，王灿在低头做题，他回头看了一眼，以为林怿瑶还在趴着睡觉，结果后面的人用手撑着腮帮子在背课文。

林怿瑶抬眼看着余栎，问他怎么了，余栎摇摇头。

他斜眼看到胡飞扬在教室另一端冲他龇牙咧嘴，不用听声就知道胡飞扬在问他寂寞吗，余栎本来以为自己不会寂寞，但是围了一圈没一个能说话的还真是会寂寞，更何况刚开学第一天这群人就开始卷了。

余栎点点头，然后感觉到林怿瑶又在后面用手指头戳他，他扭过去，以为自己刚刚扭了几下又顶到后面的桌子了，结果林怿瑶只是问他：“去打球吗？”

余栎有点不可思议：“第一天上课你去打球？”

这不等于跳起来打老冯的脸吗。

“啊。”林怿瑶答的理所当然。

“想被老冯当典型？”

“他回家了，今天晚上不会回来。”

余栎懒得去想林怿瑶怎么知道老冯的动向，直接摆手拒绝，他不打篮球，个子不够，跳的也不高，他喜欢跑步，跑步能让他放空，有的时候身体跑开了会跑个几百米的冲刺，感觉自己像个在战场上人挡杀人佛挡杀佛的英雄。

不过他只会一个人偷偷中二，上学期二过头喊了出来还被胡飞扬嘲笑了几个月。

林怿瑶没再问余栎，抬头和胡飞扬对上眼了，甚至一句话没说两个人好像心有灵犀一点通，胡飞扬抱着球就出了教室门，余栎看着他们两个勾肩搭背地下楼，觉得有种自己被甩了的感觉。

“同桌，我给你放风。”

余栎看着王灿那一脸的真诚，只能给她解释说他不打球。

“看你挺无聊的。”王灿说。

“有点，你们刚开学就刷题啊？”

余栎把下巴垫在胳膊上，看着王灿一点没停下做题的手。

“不然干什么，谁都不认识，要不你给我讲讲这个班里谁是谁，我认不清。”王灿把笔放下，看着余栎说。

余栎点点头，王灿让余栎把班里每个人包括老冯都讲解了一遍，其实也就几个余栎熟悉的，有些人不怎么交流的余栎甚至说到嘴边想了想人家叫什么名字，不过老冯是真的没再回来。

王灿说她在宏志班的时候，晚自习班里没人说话，老师从刚上高一就给他们说，他们是高考大省，考上本科不容易，但是在宏志班，只上二本就是丢人。

听得余栎想翻白眼，但是忍住了，他一个普通班的，二本率不到0.1，他也没什么资格翻人家的白眼。

那天晚上熄灯之后胡飞扬才和林怿瑶抱着球风风火火地回来，余栎动动鼻子就知道这两个人不光打了场球，还吸了场烟，一般到这个地步就是胡飞扬的哥们儿了。

余栎已经洗漱完躺在床上了，寝室里的人还在聊天，讨论新来的女生哪个漂亮。

“余栎同桌叫什么来着？”

“她单眼皮，不行。”

“谁说单眼皮不行？”林怿瑶把半湿着的半截袖脱掉，光着身子站在床前甩了下衣服。

“又没说你，”胡飞扬下铺那哥们儿伸着胳膊拍拍余栎，“她叫啥？”

“王灿。”余栎说。

“余栎跟她唠了一晚上，我俩耳朵里全是他俩哈哈哈哈，”任峥嵘伸着脖子问余栎，“你是不是喜欢她？”

“你好像没跟女的说过话似的，聊几句我就喜欢她了？”余栎把任峥嵘的话堵回去。

林怿瑶把脑袋凑过来，余栎在那里躺着，林怿瑶站在床下也是低头俯视他，余栎总觉得别扭。

“你不跟我们打球就是为了跟女生说话啊？”林怿瑶问。

“乐子不打球，你下次叫他一起飞跃大裂谷他就跟你去了。”胡飞扬晃着一身腱子肉打算去洗漱，被余栎抬腿踹了。

“乐子？”林怿瑶乐了。

“他没文化，别搭理他。”余栎说。

第一次见面叫他余乐的人不少，这么坚持的也就胡飞扬一个，天天喊着找乐子找乐子，还被老冯眼刀过。

那天晚上大家都睡得很晚，余栎半夜热醒了，九月多的晚上还是很闷，在家里吹了一暑假的空调，猛地回来睡只有风扇的十人寝室实在难受。

他翻了个身，凉席上也全是汗，他下床打算去洗漱间擦下后背，看到下铺没有人。

洗漱间没有开灯，只能借着窗户外面的路灯有点光亮，余栎把毛巾打湿擦着后背的汗，听到里面厕所间有人走出来。

“你也热醒的？”

他就知道是林怿瑶。

“嗯，”他侧过脸看看靠在水池边的人，说：“你们以前的宿舍有空调吧？”

“有，但是一个学期好像多几百住宿费。”

要是能安个空调住宿费再贵余栎也乐意掏，他怕热不怕冷，一到夏天就恨不得裸睡，但是也不敢，在宿舍顶多脱个上衣。

“好好学习，来年吹空调去。”余栎说。

“哈，”林怿瑶笑了一声，“我不去吹，你去吧，我在那儿天天被当典型。”

余栎思索了一下，看着林怿瑶的脸诚恳地说：“我觉得你在我们班将来可能也是典型。”

“不怕，我有老冯一手动向，我可以和他打游击战。”

余栎被他逗乐了，林怿瑶说：“乐了？”

余栎点点头。

“你名字就挺乐的，乐乐，你今晚会去快乐星球吗？”

余栎眼角抽了一下。

如果旁边站的是胡飞扬，他湿透的毛巾应该已经甩到胡飞扬头上了，但是旁边这个是林怿瑶，刚认识一天，不熟，不了解，不敢打。

他把毛巾撂在盆里，盯着林怿瑶看半天，他觉得这人和他通常可以处成朋友的不太一样，不过可能人家自来熟，余栎不是，他也不了解这种人的社交能力。

“回去了。”余栎端起脸盆打算走。

“乐乐，你的香皂。”

余栎又回来，他是真不喜欢仰头看林怿瑶，把香皂接过来带着些许报复的意思问：“有人叫你瑶瑶吗？”

“没有，你要叫？”

“你再叫我乐乐我就这么叫。”

“行。”

这人不按流程走，余栎还指望他能将心比心。

“我小时候养过条狗......”他继续说。

“你想说你家狗叫瑶瑶，然后投胎成我了是吗？”林怿瑶一点脾气都没有。

“我家狗还活着，”余栎走了，走之前又加了一句，“倒也不完全叫瑶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