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的凌晨五点火车就到站了，刚一下车冷风止不住往衣服里灌。

天还是黑的，余栎把外套拉上，缩着脖子打了个寒颤，林怿瑶的脸埋在他的高领毛衣里，说去南方逛了两天感觉北方更冷了。

“你以后去北京兴许比这儿还冷。”余栎说。

他要先送周元回家，现在这个点学校还进不去，林怿瑶指指火车站前的麦当劳：“你俩先回去吧，我去坐会儿打车回学校。”

余栎点点头，打算去拦车，好在火车站前的出租从来不缺。

他要上车的时候林怿瑶又叫住他，对他伸出个拳头：“别忘了咱俩在车上说的。”

他还是和林怿瑶碰了下拳头，和他在火车上的点头一样，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

早上车开得很快，余栎在车上就给李乐萍发了个短信，说他和周元已经在回家的出租车上了，大概再有十几分钟就到家。

这个点李乐萍应该还没醒，结果他刚发完就收到他妈回复的短信。

‘好’

单单一个字，看起来很吓人。

出租车司机很好心的把他们送到家属院里面，一直到周元家楼下，其实余栎远远就看见楼道口站着四个人。

李乐萍裹着一件黑色的大衣，站在路边。

车在李乐萍身边停下，周元打开车门下去，对她叫了一声阿姨。

李乐萍勉强扯扯嘴角冲她笑一下，推着她的背对她妈说：“快带孩子回家吧，咱们等会儿再说。”

余栎下车掏了钱，目送周元和她爸妈走进楼道，这个过程里余自强和李乐萍一句话都没发，一直到周元他们的背影消失，李乐萍一脚踹在他屁股上。

“回家。”她指着自己家的方向，又是简短的两个字。

从他进了家门，李乐萍手里就拿着他家那塑料的晾衣杆。

其实家里还有一个铁的，余自强自己焊的，李乐萍没有拿那个已经算是给余栎面子了。

余栎的背上和屁股上不知道挨了多少棍子，李乐萍一边打一边骂他，骂的眼都红了，余自强也没劝，就在旁边坐着。

他记忆里好像好没见过李乐萍气成这个样子。

“你知不知道周元有病？她是个病人，你带着她一声不吭消失两天，你周叔他们都报警了，你那天再不联系我警察就去抓人了！”李乐萍坐在沙发上披散着头发咬着牙对余栎说。

余栎在他俩面前站着，低着头垂着眼，一副任打任骂的模样。

“你们去哪儿了？”余自强终于开口了。

“广州。”

他话刚说完就听到李乐萍倒吸一口凉气。

“广州那么远你们深更半夜都敢跑？余栎你现在胆子大了啊！”她被余栎气得喘不上来气儿。

“去广州干什么？理由。”余自强说。

“她想去看看她想上的大学，可能今年考不上了，她不甘心吧。”余栎淡淡地说。

他说完余自强沉默了，他没再让李乐萍揍余栎，那天余栎也没去学校上课，余自强和他谈了一上午的心，从上次任峥嵘的事谈到这次周元的事，最后余自强告诉他，这一年他长大了很多，但是他还需要再成熟一点，不要以为什么都可以自己消化就拒绝了别人的介入。

余栎耐着性子听完点点头，其实他一直以来都是这样的人，只是他之前十五六年的人生太过于平淡，导致现在掀起一点波澜就好像是惊涛骇浪一样。

“你今天过生日，就别去学校了，明天再去吧。”余自强说。

那天余自强在家坐了一桌子菜，他们本来是想邀请周元家一起来的，结果李乐萍过去一趟回来说周元已经睡了，所以余栎这次的生日又是只有他们一家三口，李乐萍在餐桌上还没忘继续批评余栎。

晚上余栎躺在床上，他拿着那个MP3，又带上耳机点开那首歌。

他的房间很静，没有火车碰撞铁轨的声音，林怿瑶的声音也显得很静。

他依旧没有听完那首歌，把耳机摘下来看着上面滚动的数字，等到数字停了他就把MP3关上放进他的抽屉里，没有再往里面下载新的音乐，还是只有那一首。

他在床上躺了会儿，拿着手机给胡飞扬打电话，问他：“林怿瑶还好吗？”

“我还当你想起我了呢，”胡飞扬在电话里抱怨一句又说，“他没啥事儿吧，反正他妈没找到学校，你要跟他说话吗？正好我下去找他。”

“不用了，”余栎说，“我先睡了，明天再说。”

胡飞扬给他再了个见就把电话挂了。

余栎回到学校之后一切又变得和往常一样，他在教室里学习，和刘硕一起去食堂吃饭，有时会和胡飞扬一起，但是林怿瑶没再来过。

胡飞扬还问他：“你俩为啥出去一趟更僵了？你们是去决战光明顶去了吗？”

余栎就敷衍他说高三忙啊，学习任务重，比如他前几天的一模就考得一塌糊涂，一本线都没上，上一本更是天方夜谭。

林怿瑶就好像真的从他的生活里消失了，他没在食堂见过他，没在寝室见过他，更别提教室。

余栎去操场的次数更少了，只有做题做得头脑发胀的时候才会过去跑两圈。

胡飞扬也懒得再纠结他俩的关系，该谈恋爱谈恋爱，想找林怿瑶打球的时候就找林怿瑶，想找余栎吃饭的时候就找余栎，哪边都不耽误。

二模考试余栎碰见了王灿，那场考试是随机分考场，王灿在他旁边那间教室。

考试前他俩站在走廊上聊了几句，王灿说她现在跟上宏志的节奏了，他们班里的人除了学习什么都不干，她已经习惯了，上次一模她也考的不错，超出去年一本线二十几分。

“你呢？”她问。

“我差三分。”余栎说。

他依旧是班里第一，依旧上不了一本线。

“没事，这才一模。”

余栎点点头，犹豫了一会儿才开口问：“林怿瑶呢？”

“他也就天天学习吧，他现在坐最后一排的那个角落里，上课我也看不见，下课反正是哪都不去了，一模他也上线了。”王灿说。

大家过得都还不错，余栎想。

二模大概是所有模拟考里最简单的一次，他们班上一本线的有四五个，余栎第一次体验超一本几十分的感觉，胡飞扬还拽着他的成绩条说：“一个不留神我乐哥要上清华了。”

清华不清华的姑且不说，他高考要能高几十分他都横着走。

不过这个梦在三模的时候又破碎了，余栎的三模正好压住了分数线，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这个分上一本还是没戏，不过已经没有机会再让他试了。

三模成绩下来那天天在下雨，余栎心情不怎么好，他中午睡醒了没下楼，就侧着身子在床上躺着，窗帘拉开看窗户外面。

现在住五楼，余栎的视力一直很好，他甚至看得清正对着他窗户下面的围墙上那有个缺口，上面缺了两根刺钉。

到现在还没有人发现那天他们半夜逃出去带走了两根。

余栎趴在床上笑了几声，他觉得现在就是他以后期望的生活，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曾经喜欢过一个人，他和那个人拥有很多回忆，每次想起来都能让他开心，而且那个人也不会再出现在他身边扰乱他的生活。

他从床上坐起来，他已经提前习惯了，就不再害怕毕业会想他了。

教室里的空调白天一整天都在开着，现在班里基本形成了两个极端，要学习的都在左边坐着，一天到晚除了吃饭上厕所不出门，懒得再学的都在右边靠着门坐，剩下不到一个月老师也懒得再管，他们班就经常出现右半边少一大片人的情况。

余栎这段时间过得不怎么好，他已经不回家了，周六周日也一直待在学校。

没有全市统考就没法知道他在全市的排名，就没法比较分数线，那刚刚压线的分让他天天都在焦虑。

“你如果不去西南，那你第二选择是哪儿？”刘硕站在余栎桌子旁边问他。

“我没想过。”余栎把笔放下揉揉太阳穴，他脑子又开始涨了。

他没在准备高考的时候一心只想往西南去，现在剩下这十几天,他一时也想不出什么第二选择。

“你呢？”他问刘硕。

“我肯定留本省啊，我不出去，”刘硕说的很肯定，“考本省容易一点，我能考上个二本就不错了，外面的学校分高。”

余栎的选择里从来没有这项，胡飞扬抱着厚厚的一本报考指南来找他，这是去年毕业生留下的，他和袁菲菲已经给自己挑好学校了。

“我上网查过，这个学校设施好，分也还行，我俩在成都等你。”胡飞扬把那本书拍在余栎桌子上，搂着他的肩膀说。

余栎翻翻那本书，他也希望自己能去，就是没一个他现在的分数能够得着的，他向往的大学在他们省的分数线也是在他这几次的成绩之上，即使他十分知趣地仅仅向往一个普通一本。

“我尽力吧。”他又把书合上还给胡飞扬。

天越来越热，高考越来越近，三模结束没多久学校组织去高考体检,。

胡飞扬拿着那张体检单怼到余栎脸前让他看自己完美的体型，余栎把他的手推开脱了鞋上去量身高，距离他上次量身高已经过去很久了，他面对着那个显示屏，看上面红色的字跳到175。

余栎下来的时候垂着头笑了一下，他还挺想告诉林怿瑶他在山顶许的愿实现了，他长高了，不知道林怿瑶有没有变矮。

但是他忍住了。

体检完回来之后余栎趴在桌子上掏出手机，周元给他发了好几条消息，最后又恢复了一句‘不用回复’。

周元前段时间回学校上课了，她打算参加今年的高考，她现在已经不给余栎发什么哲学问题了，改发外语。

余栎听李乐萍说周元现在又开始研究外语，英语法语日语，买了一堆书，什么都学。

法语余栎一个字儿也看不懂，日语多少能认出来几个，英语他就权当阅读理解翻译一遍，也不会回。

最后那十几天一晃就过去了，他们学校从六月开始就可以离校，也可以选择继续留在学校，那时候已经没有老师上课，每天就是自习，贾琦偶尔会来班里转几圈，看看剩下那零星的几个人。

余栎没有回家，他回家更学不进去，在教室里好歹有人能一起做题。

胡飞扬回家一天又回来了，被他爸赶回来的，说他在家里好吃懒做什么都不干。

“你考三本稳了吗你就在这儿撕书？”余栎看着胡飞扬把书撕成一条一条的说。

“还行吧，就剩这几天我就是把这书吃了也涨不了几分啊，”胡飞扬继续撕，撕了两下又对余栎说，“真是没劲，对象回家了，瑶哥回家了，你又不陪我玩儿，你说我留这儿干什么，现在还出不去，坐牢啊。”

“林怿瑶回家了？”余栎正在做题的笔停下了。

“对啊。”

他努努嘴，继续写，按照林怿瑶他妈的作风是会把林怿瑶弄回家搞些秘密训练的。

六月三号那天学校通知四号下午高三拍毕业照，五号离校，住宿的高三生可以继续留在寝室也可以回家。

安静了几天的教室在四号那天又热闹了起来，大多数人都是四号下午回来的，袁菲菲一大早就来了，拉着胡飞扬跑来找余栎，叫余栎中午回家拿他们那件独角兽的衣服。

“毕业照不是要求白上衣黑裤子吗？”余栎说。

他们没有校服，只要求了个颜色，不过到时候照出来估计还是五花八门。

袁菲菲瞪他一眼：“毕业照是毕业照，毕业照照完咱们五个照，虽然你和林怿瑶闹掰了，王灿和林怿瑶分手了，但是咱们五个的青春得画上一个完美的句号，不然我会遗憾一辈子。”

她临走前还特意再给余栎强调一句：“一定要拿啊，我都给他俩说好了。”

余栎想想也是，青春里面能有多少人呢。

那天中午他就坐车回家扒出来他那件皱皱巴巴的独角兽半截袖，还专门让给李乐萍给他熨了一下。

他回到教室的时候里面已经坐满了人，地上一地的碎纸，胡飞扬和袁菲菲已经把那件衣服穿上了，他俩抱着一沓卷子朝他跑过来，胡飞扬拉着他到走廊里，给他几张卷子。

“现在就开始撕书了？”余栎看着这一走廊的人问。

“撕什么书，我跟你说，你把你想读的大学，还有你毕业的愿望，还有你想说的话，写在里面，叠成飞机飞出去，有多少写多少，说不定就能实现呢。”袁菲菲趴在围墙上拿着笔对余栎说。

余栎看看他俩这比脸还干净的卷子，又还给他们：“你俩这卷子做都没做过，心不诚。”

他说完回到教室，从抽屉里扒出来一堆卷子，又找了基本自己不再看的练习册，回到走廊给他俩一沓。

“嚯，乐哥这一看心就诚。”

胡飞扬拿着又粗又黑的签字笔在余栎的练习册上写字，写他要和袁菲菲去成都读大学，要和袁菲菲结婚，要发财，要旅游。

余栎没有那么粗的笔，就拿着钢笔在卷子的空白处一笔一划的写他想上的大学，然后叠成个板正的纸飞机，叠好就放在一边，又写他要买一个相机，去所有他想去的地方拍照，然后又拿了一张新的。

他发现他的愿望越来越多，根本刹不住车，他手底下已经压了四个纸飞机了，胡飞扬拉着袁菲菲笑余栎贪得无厌，余栎朝他踹了一脚。

最后一个，写完这个他就不写了。

‘希望他能过得开心’

他认真把最后一张卷子叠成飞机，胡飞扬站在走廊上抡起胳膊：“我数一二三一起飞！”

“等一下等等我！”刘硕也跑过来站在余栎旁边。

“一！二！三！”

余栎抬手把飞机飞了出去，他认真叠的飞机在空中滑翔了好一段，落在楼前广场的地下，胡飞扬这三声数完不仅他们几个，在楼道里站的人都开始往外面丢，有的和他们一样丢纸飞机，有的把卷子撕了丢碎纸片，还有人直接扔一整本书。

余栎的五个纸飞机都飞完了，楼前广场的地上密布着飞机，谁也不知道是谁的。

袁菲菲在上面突然挥挥手叫：“王灿！”

余栎往下看，宏志班已经拍完毕业照往班里走了。

“你俩快换衣服，我们拍完咱们就拍！”袁菲菲对她喊。

王灿把手放在两边，回她好，余栎看到林怿瑶从后面走过来，手里拿着一个飞机。

“你捡谁的啊？”胡飞扬问林怿瑶。

“你的！”

“操！你给我放下！老子的愿望实现不了你负责！”胡飞扬指着他大骂。

余栎站在旁边看着楼下的人没忍住笑，他好久没看到林怿瑶了，再看到他还是忍不住地喜欢，想去拥抱他，趁着这盛大的毕业，混在所有互相拥抱的毕业生里去好好抱抱他。

贾琦过来通知他们班去楼前广场拍照了，余栎想的没错，虽然通知的是白衣服黑裤子，但是他们班依旧五花八门的什么都有。

胡飞扬和袁菲菲一前一后的站着，两个人穿着独角兽的衣服俨然是情侣装，袁菲菲还丝毫不怂地站在校长后面。

不过都毕业了，老师也不再追究谁和谁是情侣。

毕业照拍的很快，流水线作业，他们班刚下去下个班就上来。

袁菲菲推着余栎叫他赶快回班换衣服。

“我们在操场等你啊。”

余栎说好。

胡飞扬还把刘硕一起拐去了操场，正好得抓个人给他们五个拍照。

余栎回到教室从抽屉里拿出来他的衣服去厕所换上，下楼就往操场跑，可是他刚跑到楼下就有人叫住了他。

一个很陌生的声音，余栎站住回过头看着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脸，想了两秒才认出这是谁。

“冯哥，”他走过去有些诧异地说，“你还认得我？”

“也不太认得出来了，感觉有点像，就叫一声试试。”冯华年笑着对他说。

“你怎么在这儿？”余栎问他。

冯华年扬扬手里的药：“我去给我爸拿药，没带钥匙，来找他，你该毕业了吧？”

“是，过两天就高考了。”

袁菲菲他们几个在操场左等右等等不来余栎，她叉着腰说：“让他换个衣服又不是让他做衣服，怎么这么慢啊，一会儿操场人越来越多了。”

林怿瑶脖子里挂着他的相机，他中午趁冯万锦不注意偷偷带出来的。

“我去找他吧。”他说。

林怿瑶抱着那个相机往余栎班里跑，他路过楼前广场，路过拍毕业照那一群兴奋的毕业生，看到楼梯口花坛旁边站着余栎还有跟他说话的冯华年。

“放平心态，不要紧张，只要能正常发挥就已经赢了。”冯华年对余栎说。

余栎点点头，他现在也不求自己能超常发挥了，只要能稳住上个一本线他就满意了。

冯华年抬起手，余栎下意识躲了一下，冯华年的手停在半空没继续往前。

“你头发上有片碎纸。”他说。

“哦，好。”余栎又把往后仰的脖子伸回来。

冯华年把那片纸拿掉了。

“等你好消息。”冯华年在他肩膀上拍了拍。

“好。”余栎给他挥挥手，冯华年就走了。

他转过身打算继续往操场去，一回头看到身后几米远的地方站着一个人，脖子里挂着一个相机静静地看着他。

他刚刚还没收回来的微笑在脸上僵住了，但他还是往前走了两步，故作平静地问林怿瑶：“走吗？去操场。”

林怿瑶看着余栎一步一步朝自己走过来，紧紧握着手里的相机，开口问了余栎一句话：“你和他是一样的人吗？”

余栎停下了，他看着林怿瑶的眼睛，突然觉得好像这一切没有他想象的那么可怕。

他和冯华年是一样的人吗？指的是同样喜欢男人？

是的，他就是这样的人。

他又抬腿走到林怿瑶身边，太阳穴没有跳得疼，心脏也没有跳地很快，余栎在想他竟然已经可以这么泰然的面对林怿瑶了，他还真棒。

或许是他知道今天可能是他们见的最后一面，今天过后这个人就会被他封存进记忆里，他无所谓林怿瑶会怎么看他，无所谓他在林怿瑶的回忆里是个什么样的人，所以他才能这么肆无忌惮。

他甚至也伸出了手，在林怿瑶的胳膊上拍了两下。

“考试加油。”

他只留下这四个字。

那天他们五个人的合照他没有拍，袁菲菲和胡飞扬生气地回来，告诉他林怿瑶也没有再回去。

“你俩临毕业又在搞什么幺蛾子？”胡飞扬拽着他的衣服撒气。

“别管，”他把衣服从胡飞扬手里抽出来，又看看袁菲菲，“咱仨照一张？”

于是他们三个就站在讲台上，刘硕用余栎的手机给他们拍下了高中最后一张照片。

作者有话要说：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