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又是月底。
临近盛夏,牛车亦无敞篷,来往县城不仅舟车劳顿,更添了几丝暑气。若非星星需要复诊,林清和更愿意将他托付给顾二婶。
入城时依然受到盘查,只是这回瞧着,比起先前的风声鹤唳,事态倒没那般紧急了。
听闻那伙拐子还未抓到,不过在县衙的大肆搜捕下,并未传出新的案件。
去荣春堂之前,林清和带着幼崽,先去了一趟布庄。天气愈发闷热,衣衫被褥也该换成清透凉薄的料子,免得捂出痱子来。
入店之时,正是一天最热的时辰,店中客人寥寥无几,颇为冷清。几个小伙计倚着柜台,用手作扇,就着暖风昏昏欲睡。
见到人来,他们相互推搡起来。显然,这种时候,谁都懒得动弹。
这时,一个相貌憨厚,神情有些木讷的少年,被他们合伙推了出去。少年岁数不大,脸涨得通红,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林清和不理会他们的眉眼官司,对着少年点了点头:“劳烦给我们介绍一下。”
小伙计约莫是才招进来,还未养出一对识人的招子。眼前客人虽衣着普通,面上笑容却叫人如沐春风,心底紧张顿时去了大半。
他说得磕磕绊绊,也不见客人呵斥,于是心中生出些许感激,介绍得越发尽心起来。
林清和边听便点头回应,目光四下梭巡。星星打着哈欠,困顿地趴在爸爸肩上。
视线经过某一处时,倏然顿住。林清和的眼底,不由自主地溢出赞叹之色。
那是一匹流光溢彩的绸缎。
颜色介乎月白与孔雀蓝之间,柔和静谧,仿若波光粼粼的湖水。在日光照耀下,那些色彩仿若活了过来,缓缓流动着,闪烁着,如同浮光掠影,美不胜收!
林清和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想要触碰一下这匹锦缎。
“客人不可!”小伙计惊呼一声,似是想起什么,左顾右盼一番,见其他人不曾注意这边,才松了口气。
他为难地看向客人,声音压得很低:“客官,掌柜的吩咐过,这匹料子矜贵得很,可不能随意触碰。”
林清和遗憾地收回手,行叭,不能摸,饱饱眼福也是好的。
见客人目露痴迷,迟迟不动,小伙计索性解释道:“这匹料子,名为‘浮光锦’,产自湖州青晏镇。据说那里的人有着独门秘方,才能染出这般美丽的色彩。”
“湖州?”林清和眉梢轻扬,听上去倒像个鱼米之乡。
“是的,”小伙计一板一眼道,像是背稿子一般,“这料子触手温凉,遇到光线,表面会浮现一层流动的微光。远远瞧着,像是把湖水穿在了身上。”
“哦,这也是它的名字由来。”
小伙计思索着,又补充了一句。
名字倒是十分贴切。
“你了解地这般清楚,可是已试穿过了?”林清和笑着问他,眼中带着戏谑。
小伙计脸色微变,立即摆手道:“客人别取笑我了!我不过一个小伙计,怎敢碰国师穿过的料子?”
“国师?”林清和愣住了,一时不知道,是该好奇这匹料子竟同大人物扯上关系,还是该好奇这个王朝竟有国师?
“是啊,正是国师大人。”
方才介绍布匹时,对方语气并无多少起伏。眼下提起国师,倒是激动起来。看来,这位国师,还挺得人心?
林清和下意识,对那位国师生出几分好奇。
“俺、咳咳,我听人说,月前,四皇子婚宴上,国师大人就是穿着一身浮光锦,惊艳了一众宾客哩。打那以后,浮光锦便名扬天下,富贵人家都向往哩!”
小伙计一脸梦幻,提及那场宴会又惊叹又敬畏。
原来如此!林清和心下了然,话音一转,问起另一件事:“国师大人很厉害吗?唉,我们住在乡下,什么都不晓得哩。”
他眨了眨眼,目光懵懂,力求将自己塑造成第一次进城的乡下土哥儿。
小伙计立时便信了,不由生出一股同情来:“难怪你不晓得这些,不过我也是听说书先生讲的。国师大人,可是咱们宋元朝的守护神!”
“当初西林军同西戎作战,一时不察,竟让蛮子在水里投毒,眼见军队就要全军覆没,这时国师大人出现了,他带着慈安堂的人力挽狂澜,那场仗咱们才能赢哩。”
“后来,每逢瘟疫之时,国师大人都会最先赶到,治病救人。陛下感念他的高义,于是便封了国师一职,而他名下的慈安堂,陛下更是御笔钦赐匾额,上书‘医者仁心’。”
小伙计面露向往,口吻带着敬佩与感激。
林清和悟了,原来是一个为国为民的实干家,怪不得百姓如此推崇。
不是搞封建迷信的就好。
饱了眼福,也听够了八卦,林清和心满意足地转身,正欲买下小伙计先前推荐的几款便宜料子。
“又是你!”一道咬牙切齿的女声从门槛处传来,带着股压抑的怒气,“你竟然还敢出现在我面前?”
林清和循声看去,哦豁,冤家路窄,竟然是那位被他坑过的大小姐!
顾青茹死死捏着帕子,面色青白交加。
“好久不见,”林清和微微一笑,以示礼貌,“小姐别来无恙否?”
“哦抱歉,如今应当称呼你为夫人。”瞥见对方头上梳着妇人发髻,林清和很快改口道。
顾青茹一脸见鬼的表情瞪着他,怎会有人脸皮这般厚?坑了她之后,还敢问她好不好?
“我好不好,你还不清楚么?”顾青茹一字一句应道,神情似笑非笑。
“瞧夫人这话说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两有私情呢。”
林清和表情无辜,理直气壮地驳斥对方。
顾青茹一噎,气得心口发疼。大庭广众之下,这话他怎么好意思说出口?若非对方一看便是个哥儿,自己的名声定是完了。
没见店里的小伙计,面色都不对了么?
她算是明白了,这个乡下哥儿并不好对付。况且眼下她刚嫁进冯家,还未站稳脚跟,不宜做的太过。若为了这么个贱人,惹了夫君不喜,那才是得不偿失。
顾青茹看向那匹浮光锦,眼中闪过了然。
“这匹缎子千金难求,”她目露讥诮,笑容古怪,“你怎么总肖想那些买不起的东西?镯子如此,浮光锦亦如此!”
“下等人,就该守好下等人的本分才是。”
顾青茹歪了歪头,发上珠翠叮当作响。任谁也想不出,如此娇俏动人的女子,吐出的话语却是那般刁钻刻薄。
林清和笑容收了收,也不再装模作样地客套:“布匹挂在那里,不就是给人看的?再说了,难不成这店是你家开的?”
“你猜对了,这家店,还真是我家开的!”
顾青茹笑容得意,神色有些振奋,仿佛就等着他这句问话。
嘶,撞枪口上了。林清和有些脸疼,不过不慌,他还能怼!
“那你有本事规定,看一眼就要交钱啊!”
这个、这个无赖!
顾青茹再一次完败,被怼得毫无招架之力。
“方掌柜,还不快给本夫人滚出来!”
顾青茹放弃同他口舌之争,打算曲线救国。她就不信了,今天教训不了这个无赖。
她想继续,林清和可不乐意奉陪。他朝一旁呆滞许久的小伙计,歉意地点了点头,转身便要离开。
顾青茹本想着人拦住他,可林清和的视线轻飘飘地睇过来,叫她瞬间脸色煞白,再不敢动作。
这人、这人眼神,怎会如此可怕?
林清和抱着儿子,慢悠悠地出了布坊。啧,用杀人狂魔的眼神,来震慑一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是不是有点犯规了?
“呼呼~”
林清和低下头,看了眼睡得正酣的儿子。管他呢,反正先挑衅的也不是他!
之前顾枝同他提过,县中除了三家老牌布坊,剩下便是后起之秀的顾王两家。顾家历经动荡后换了东家,而王家却趁着其余几家相斗之时,异军突起。
此后,王氏布庄低调行事,尽力避开锋芒,发展至今,总算有了不小的规模。
王氏布坊价格较为公道,顾枝平日里做的绣活,譬如荷包帕子之类,都会送往这里。
其他几家,或多或少地都同顾青云有过节。既然决定要追人,那自然要和对象同仇敌忾啦。
林清和握紧拳头:决定好了,就去王家!
抱着星星进店时,两人正同一位美妇人擦肩而过。
妇人约莫双十年华,体态丰腴,上挑的眼角勾勒出无限风情。看人时,仿若带着钩子。
她扫了眼林清和,视线在幼童身上顿了顿,很快又若无其事地撇开,扶着侍女的手臂上了轿子。
林清和在那一刻,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心悸。
他皱了皱眉,看了眼妇人远去的背影,又抬头望向上方匾额,神情若有所思。
换了只手抱孩子,又确保星星整张脸都埋在颈窝,林清和这才放心地进了店铺。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刮了好大的风,降温了,小可爱们注意保暖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