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蒙亮。

彻夜未眠心存警戒的海赤罗，眼底泛有血丝。他侧身自行囊中拿出水袋，灌了一口，冰凉的山泉水自喉管涌入，十分醒神。

半梦半醒的越朝闻声睁眼起身，她抖动修长的耳朵，隐约听到远处笤帚刮地的沙沙声。

听见隔壁厢房有动静，海赤罗闭眼低声诵读《左圣中诫经》做早课。

聆听了会蚊蝇般的诵读声，越朝拿起睡前放到床榻侧面的羽冠戴上，走出厢房向霸王祠主殿走去。

或是因为她游戏角色装备有“已绑定”的属性，她这身好似猫头鹰羽毛做成的褐色职业套装，只有她可以正常穿戴。海赤罗前两日试过，他想摘掉她的羽冠，印第安酋长般的羽冠却任凭他用力，半根羽毛都不掉。

雷霆之心套装在游戏里有自身的套装加成和属性增幅。

如今没有了属性面板，越朝穿戴它的时候，只能隐约感受到身体素质被小幅度提高。她曾脱下让海赤罗穿戴，他对此毫无感觉。

海赤罗研究了少许，猜测出个合理的结论——羽冠羽袍皆是越朝部分本相所化，属于本相的一部分，所以外人无法借用。

做早课时若无特殊原因不应中断，否则是对左圣不敬。

听见越朝起身出屋，海赤罗不由加快了早课诵读的频率。

天光微亮，乌庙祝已开始每日的洒扫功课，高壮如他郑重的手持一把相对他略显袖珍的竹梢笤帚，把山风吹来的枯叶拢成一堆。

不知乌庙祝几点起身的，越朝来时，主殿的霸王雕像和脚边大鼎已除过尘，供桌香炉内三支长香徐徐燃烧，主殿石板铺就的地面泛着擦拭过的水光，连蒲团垫布的褶皱都被一一抚平。

待乌庙祝扫完，越朝问道：“是有香客要来上香吗？”

“大半年内只有你们二人上门。”乌庙祝平视越朝，以障目符的伪装来说，他视线正落她的头顶上方。他平静问道：“没有香客，难道不该认真洒扫了？”

越朝古怪感更甚，她感觉乌庙祝的视线是平视着她暗夜精灵的本相。但能见到她本相的人，表情不该如此平静。无论陈罔、安岐、厉宣锦还是海赤罗，初见她时，掩饰再好多少都会流露出异色。

“霸王祠，指的是西楚霸王项羽？”

乌庙祝神色柔和了些许，“难得你还记得楚汉时期的人物，若不嫌稀粥简陋，我便请你用些朝食？”

“行啊，我不挑。我有个问题，问完再吃不迟。”越朝紧盯乌庙祝细微处的表情变化，故作轻松道：“昨日我被一匹黑马引来霸王祠，到了霸王祠它又不见了，乌庙祝你见过它吗？”

“我救过她，她此后以马鞍山林为家，并无特定住所。”乌庙祝并无心虚之色，被怀疑同样毫无不悦，道：“有人误入深山，她的确喜欢将人引到我这，为了帮我谋一炷香火。可她不知道人间香火，不能强求，也强求不来。”

快速诵读完早课的海赤罗，刚赶来就听见越朝直白的发问。他疾步上前，挡在越朝身前，拱手行礼道：“乌庙祝所言在理。”

乌庙祝平淡回礼。

越朝见乌庙祝不回海赤罗，又问：“身处深山，乌庙祝你不觉得孤寂？没有香客就没有香火钱，你平日要如何维生？”

相较对待海赤罗的漠视态度，乌庙祝对越朝似乎更为耐心，听她叽叽喳喳的直球追问，他毫不动怒，回道：“素日与神像为伴，心中沉静，不觉得孤寂。偶然想念世间喧闹，我就下个山，采买些添香上供需要的物件。”

他声色圆润雄壮，中气十足，与他的体型相衬。他沉声叙述，如同解甲归田的将军讲述过往峥嵘。

越朝感觉乌庙祝不似恶人。

他喜恶表述的直白，身为霸王祠庙祝，两人不上香他不相劝可马上就说不管饭；她记得霸王本名项羽，立刻被邀请吃朝食。

虽说霸王祠明显有古怪，但谁规定常人不能有不可告人的私密。

越朝与海赤罗对视，低声问他：“上香有没有讲究？清晨合适吗？”

海赤罗看出乌庙祝无意隐瞒古怪，目前霸王祠的确不似妖邪所化，否则昨夜不该如此安稳。他沉思少许，终究是艺高胆大，不再顾忌不该随意祭拜野神，他躬身行礼朗声道：“小道赤罗无礼，昨日我与越娘子二人赶路，风尘仆仆不便敬神，今日特静心凝气，以示恭敬。”

乌庙祝回礼：“霸王生性不羁，不在乎虚礼。”

海赤罗取出一把纹银，大约六七两，他环顾一周未找到香火炉或香意筒，就拿方巾裹住银两吊在了院内老树的树梢。

“此为我二人香火钱，不求霸王庇佑，只作敬意。”

海赤罗不愧是道士出身，举手投足间尽是玄妙。他添香的步骤，看得越朝直迷糊，真是七窍通了六窍——一窍不通。

乌庙祝安静等海赤罗添香，不喜不怒，丝毫不把银钱放在眼中。直到添香挂枝的方巾系好，他递出两组各三支的长香，望向主殿的霸王雕像，道：“请吧。”

“心中不要有祈求，态度恭敬一些便可。进殿先迈右腿。”

各自取过三炷香，海赤罗偏头叮嘱越朝，率先一步，左腿在先跨步迈入霸王祠主殿。

越朝比照海赤罗的上香步骤，将三炷香安置到胸前上香，笔直挺起脊背又俯首。她放空思绪，落后他一步插香入炉，照猫画虎合掌行礼。

主殿门口的乌庙祝安静注视，眉宇间多了些柔色。他抬头眷恋的望了眼霸王雕像，示意两人看霸王祠右侧的偏殿，递出两组稍短的细香，伸手做邀请状：“偏殿是虞姬所在。”

海赤罗并未接过，推辞道：“小道如今有些囊中羞涩。只添一次香火，不应敬二神。”

“无碍，我心中高兴。”乌庙祝坚持道：“添香只是表象，哪怕你不添，霸王心中豪气干云，都不会怪罪的。”

“比起给自己添香，或许霸王更希望后人能为虞美人上一炷香火。”两人僵持中，越朝伸手取过乌庙祝手里的线香，径自走向右偏殿。

比起后期翻修过的主殿，右偏殿的破败程度更甚，但同样被乌庙祝打理整洁。虞姬雕像身着宽领汉服，头扎堕马低髻，手持纤长竹纹双剑。雕像眉目低垂，神色温柔又透出一往无前的坚毅。

“垓下之战阵前，虞姬曾拔剑起舞予大王，此雕像按昔日场景刻画。”越朝上香时，偏殿门口伫立的乌庙祝，蓦然道：“虞姬是女子，不如霸王英雄气概，为她添香的人本就少。所以，我在偏殿独立了虞姬像。曾经我想过，是否要将虞姬像迁入主殿，好让霸王虞姬日日相守。”

海赤罗闻言，道：“庙祝，请将香火予我吧。”

乌庙祝摇了摇头，静候越朝上香，目光平和友善：“香火不可强求，她心中所想纯粹赤诚，有她为虞姬敬香，今日已经足够了。她们二人同为女子性格又相合，若虞姬在世，心中肯定是认同且开心的。”

海赤罗安慰道：“史书项羽本纪有载：有美人名虞，常幸从，骏马名骓，常骑之。但凡有人阅读史书，能读到两人之间的故事，虞姬不会被世人忘却的。”

“或许，他二人宁愿被世人忘却，来世好做一对平凡夫妻。”

旭日东升，深山空气清冽。

等待越朝上香完毕，乌庙祝深吸一口长气，绽放出自碰面以来首个笑脸，粗放豪气的承诺道：“昨晚没有好好招待，今天我请你们尝尝马鞍山里的上好山货。”

越朝闻言，欣然答应道：“我食量可不小。”

乌庙祝哈哈大笑：“尽管吃，为了翻修霸王祠，我攒了一笔不菲的金银。山货不够吃，我还可以去市肆买些饭菜。”

乌庙祝所言非虚。

他确实准备了一桌丰盛的美食，肉菜有鹿肉、兔肉、江鱼、螯蟹，素菜也有菌菇、木耳、灵芝、黄精。虽然做法简单，胜在食材新鲜，味道只能说令人回味无穷。

吃完饭，已过晌午。

夜间山路难行，为了赶到太阳落山前下山，海赤罗向乌庙祝辞行。

恰逢春末夏初的季节，晌午日头正盛，还好海赤罗和越朝体质远超常人，不用忧心中午赶路中暑。

一路攀山穿林，每当暑气过盛总有一阵清凉山风吹拂而过。两人如有神助，虽是首次穿行陌生的山脉，但半点冤枉路未走。日头还未完全西落，滚滚晚霞翻涌山间，两人穿过最后一片密林，不到半日来到了马鞍山山脉最北端，距离出山只隔了两座低矮的山包。

隔着山包，能瞧见西北方向升起的炊烟。

乌庙祝临行前告知两人，出了马鞍山西北方向最近的村落可以借宿，名为——白水村。

海赤罗登高望远，确定炊烟升起的方向，微调了行进的路线。按照调整的行进方向赶路，两人穿过藤蔓和野草编制的帷幕，汇入一条人为开辟的羊肠小道。

再走了小半个时辰，海赤罗抚摸路边切痕新鲜的草木：“前方有人，不知是山中采药人，还是村中猎户。我们快走几步赶一赶，与官道不相邻的小山村见得外人少，有个人领路进村能方便些。”

生活常识越朝一片空白，她表示任凭安排。

两人提速，没多久赶上了前面拿柴刀开路的村民。村民是个三十多岁的男子，洗得发白的对襟短衫腹部被揣得鼓囊囊。他一手护住腹部，一手拿柴刀劈砍挡路的枯枝，哪怕单手不受力，他亦不曾放弃护住腹部。

起先越朝还以为村民腹部受伤，等海赤罗出声拦他，那村民受猛然惊弓身弹起，她通过衣物鼓胀的轮廓，才看出村民怀里应是揣了硬物。

被海赤罗叫住，村民不等他开口问路，先慌慌张张的后退，眼珠子滴溜乱转，回道：“我家中尚有八十老母等我，我、我要赶紧回家的。”

离得近了。

海赤罗腰间的环珏微微震动，他锁眉观察水蓝色短衫的村民，放柔声音道：“我道号赤罗，本叫住你是为了问路。但如今有更重要的事，你知晓你沾染了鬼气吗？”

听闻鬼气一词，村民顿时发起了抖。

他强忍着惧意，摇头佯怒道：“野道士不要胡说，我可没招惹过不干净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