辜乱云冷笑一声，站起来。

姜闻音顿觉不妙。

下一秒，辜乱云跨开长腿，转身准备走。

好家伙，把我丢这儿了？姜闻音下意识地伸手去拦。没拦住，手指尖堪堪碰到对方的裤腿，只捞回来一把空气。

辜乱云走了。

姜闻音躺在地上叹气。

算了，辜乱云不想搭理他也在情理之中。这本来就是为了他开的新闻发布会，结果他连听下去的勇气都没有，缩头乌龟一样在人怀里赖了全场。

是有点丢人。

他想掏出手机来看看新闻。

但又不敢。

最后只是躺在地上望着天花板。

过了一会儿，头顶的灯灭了。

估计是要闭馆了。姜闻音被迫爬了起来。腿还是麻的，走路也不太顺畅，跛着半条腿。

他刚一转身，看见了呆滞的清洁阿姨。

估计人也没想到都没人了，一关灯，还能看见地上爬起来一个…… 瘸子。

但姜闻音是谁，他脸皮厚的时候比谁都厚。

他气定神闲地跟阿姨打个招呼，然后跛着腿，一瘸一拐地往外走。

然后在黑漆漆的过道上看到了辜乱云。

辜乱云站在出口的位置上看手机，手机屏幕上的蓝光映出他冷漠的侧脸。这挺直的鼻子这尖锐的下颚线，啧啧，怎么今天看着这么顺眼呢？

姜闻音看到辜乱云，第一次有了一种温暖的感觉。

“诶！”

他叫了一声，有些着急地想过去，又碍于腿瘸了走不快，最后干脆单腿一蹦一蹦地跳过去。

人家都是近乡情怯，他近辜乱云情切，一个慌张之下，左腿碰右脚，差点没脸着地摔了过去。

幸好他机灵，一把扶住了墙，避免了摔个狗吃屎的命运。

他抬头，冲辜乱云笑笑。

辜乱云单手插着兜，冷淡地看着他。

要不是知道这人在等他，就那幅死人脸，谁看了不心寒啊。姜闻音心想，还好我深明大义。

他蹦着靠过去，“走吧，回家。”

大家都在基地宿舍住惯了，回基地都说是回家。

身后的辜乱云却没有跟上来，而是突然开口：“你的那个秦老师，在旁边咖啡馆等你。”

前面那个单脚蹦的人猛然停住了，维持着一个很可笑的姿势，辜乱云看着那个佝偻着的背一动不动，然后突然又挺直了，继续一蹦一蹦地下楼梯。

“等我干什么？”姜闻音玩笑道，“请我喝咖啡啊？现在喝了，晚上回去怎么喝得下你给的？”

其实辜乱云没给。

只是他老看到辜乱云喝咖啡，每次辜乱云喝咖啡的时候，他没事干，就忍不住蹲在椅子上直勾勾盯着辜乱云看。

时间久了，辜乱云就买两杯。

晚上大家一起喝咖啡。

辜乱云似乎是想到什么，笑了一下，跟着下了楼梯。

跟辜乱云一起走就是好，还有车坐。

俱乐部竟然还专门留了一辆大巴车给他们。

“不错，专车。”

姜闻音喜滋滋地撑着车门框跳上了车，车上除了他们没别的乘客，位置任君挑选。

姜闻音径直走到车尾靠窗的位置坐下，他刚坐下，身边就多了个一个人。

辜乱云挨着他一起坐下。

姜闻音撑着下巴看着窗外。

已经是黄昏时候，窗外天光暗淡，远处几片稀薄的红云和高楼相融，像是画一样。

大巴车突突地启动，窗外的景物开始后退。

姜闻音放空自己，什么都不去想。

他觉得自己也像是那被夕阳烧着的云一样，被这辆飞驰的大巴车给远远地抛在了身后。

当那家咖啡馆闯进视线的时候，穿着黛色长裙的女人坐在窗边、不知道在等待着谁的那幅剪影掠过的一瞬间，姜闻音的肩膀像是被一双无形的手往下按压着一样晃了晃。

他感到有一瞬间的刺痛，稍纵即逝，却无法忽略，甚至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仍然能感觉到残存的不适感。

辜乱云的视线碎着姜闻音单薄的肩膀轻微地摇晃了一下。

尾发下的后颈处，脊骨把薄薄的皮肤撑起一小节突兀的形状来，蜿蜒着向下，没入领口下的阴影里。

明明知道人低垂着头的时候，脊骨是会凸出来的。但还是觉得是这孩子太瘦了的原因。

再瘦下去，连嘴边的脸颊肉都会凹陷下去了。辜乱云想。

脑子里着时候突然跳出一个很突兀的想法，想要摸一摸那截细白的后颈，手指按着脊骨的凸起，一节一节地数下去，数一数有几节棘突。

姜闻音眼睁睁看着那家咖啡馆消失在视线范围，眼睛却仍然徒劳地看向窗外。

窗户上倒映出模糊的他的面孔来。

那张嘴唇动了动，最后说，“我不敢。”

“人生不是每时每刻都得勇往直前的。”

姜闻音短促地笑了一下：“你在安慰我？”

辜乱云目视前方，不急不缓道：“适当的时候，逃避也没有那么罪大恶极。”

姜闻音转过头，看着辜乱云的侧脸，有些好奇地问：“那什么是适当的时候？”

辜乱云瞥了他一眼，道：“任何时候，只要你觉得需要。”

姜闻音噗嗤笑了一声，手搭在前座椅背上，道：“真无赖啊。”这种说法。

辜乱云看着他，说，“你笑了。”

“是哦，”姜闻音前倾着身子，把下巴垫在交叠在椅背上的双手上，觉得他这话怪有意思的反问，“我不是总在笑吗？”

“你笑的时候不多。”

姜闻音诶了一声，瞪大眼，转过头斜睨着辜乱云，怀疑自己听错了：“我笑的时候不多？你是不是把我和白枫记混了？”

他笑得还不多？

辜乱云却是很肯定地说，“是你。”

不是白枫，也不是旁的人。

“你只是想让人觉得你总是在笑而已，”辜乱云有些累了，闭上眼，靠在椅背上养神，说出的话一针见血，“没有人看着你、和你说话，你很安静地一个人呆着的时候，脸上一点笑意都没有。”

就好像，那笑容是专门摆出来给人看的一样。

姜闻音咋舌：“你这说的，好像我平时都是假笑似的…… ”

他不满抗议：“我是真心的啊！”

“我有说你不是真心的吗？”辜乱云睁开一只眼看了他一下，又闭上，道，“你想让人觉得你总是在笑的那颗心，也是真的。”

在姜闻音提起新的一轮抗诉之前，他先一步道：“这不是什么坏事。”

想只把开朗的、幸福的一面展示在人前，并不是一件坏事，而是出于好的真心。

痛苦、烦躁、不安那些糟糕的情绪，就算摊开来讲给人听，也没有谁能真正地感同身受，反而让真心在乎你的人生出不必要的担心来，那些担心没有帮助，反而是激化苦痛情绪的燃料，是情真意切却避之不及的负累。

但是快乐、高兴、喜悦这些积极的情绪，却会因为分享而变得更加闪耀，就像是滚雪球一样，朋友们手挽着手欢呼着滚出最大的雪球，雪球越滚越大，最后炸裂开来，四散的全是幸福和快乐的礼花。

幸福和快乐是不嫌多的。

所以用笑脸为身边人增添幸福，是永远不会被讨厌的。

可能连姜闻音自己都不知道，他有多在意身边人的幸福。就像是云端上垂怜人间的小爱神，总是低着头看向大地，为了与自己不相关的人类操心。

车厢里陷入了一种奇特的静谧之中，只有轮胎行驶摩擦地面、和车身与风交错而过的细微响声。

窗外夕阳西垂，天光四散，车厢里光源微弱，亮度更暗了下来。

姜闻音侧脸上落下一道暗橘色的光阴，那光阴随着车身的摇晃而轻微晃动，像是一面含羞的薄纱，将他侧脸的线条甚至脸颊上细小的绒毛都照得分明。

他的眼睛在这样的光阴里像是老旧提灯里的芯子，玻璃罩子之下是跳跃的火星，燃得静谧无声，却又暗藏生机，就等着某一个摇晃的瞬间，猛然跳起，顶破那黄铜的盖子，把提灯人的手也燎上一燎。

“这不是坏事吗？听上去像是心理师说过的讨好型人格。”他小声道，“那好像不是什么好词。”

队里新来的队医楠楠中西兼修，不仅有十年老医馆熬药煎汤的一线实习经验，还有心理咨询师证书，熬中药的间隙会抽空给他们做一做心理辅导，聊一聊她觉得好玩的网络热词。

比如说这个讨好型人格。

没办法，谁叫训练室里的半大小子们平时吸收知识主要来源于网络小视频，那时不时地就会刷到一些网络小鸡汤，例如“别再让讨好型人格害了你！符合以下几点，你的人生就完了”之类的伪科普小视频。

李龙城端着手机就开始一一对照，然后花容失色，大叫：“我完蛋了！我的一生都将被我的讨好型人格所累！”

姜闻音听这词也不算新鲜，勉强讨好型人格知道是个什么意思——一味地讨好他人从而忽视自己感受的人格。

这和李龙城有半毛钱的关系？

“有没有搞错啊，讨好型人格是讨好别人，不是逼别人讨好你。”姜闻音严重怀疑李龙城是阅读理解有什么问题。

刚巧正在熬中药的小中医楠楠路过，被李龙城一把抓过来给自己现场看病。

“楠楠，我不算讨好型人格吗？”李龙城掰着手指一一比对自己和视频里提到的讨好型人格特质，“习惯性主动道歉、一味迎合他人、内心自卑、羞于拒绝、缺乏原则、默默忍受一切…… ”

他嗷呜惨叫一声：“尤其是这一条恐惧他人对自己的负面评价！这不就是我？”

“废话，谁不怕被骂啊？你这话说的，全世界脸皮不够厚、心脏不够强的都是这什么讨好型人格？”弯弯无语。

楠楠开玩笑道：“现在人人都觉得自己有讨好型人格，都觉得自己善良大度，默默受了委屈别人还不领情，我看你这比起讨好型人格，更像自恋型人格，不仅自以为是还敏感易怒，总觉得自己高人一等与众不同，稍微受点打击就天崩地裂，好像活不下去。“

李龙城瞪大眼，脸上就差写上“医生救我”四个大字：“我觉得我好像也有这种病，我双病在身，还有得救吧？”

楠楠哭笑不得：“讨好型人格就不是一种病，只是一种不健康的行为模式，离了互联网，有没有这一说法都是个问题呢，你怎么就双病缠身了？“

李龙城还在那边不依不饶，说就是觉得自己有点不健康。姜闻音搞不懂他那套非要给自己添点病才乐意的性子，一个人开了瓶汽水。

便利店新进了复古的玻子汽水，要把瓶口的玻璃珠子狠狠按下去，才能够畅饮。

那时候天还没有这么冷，大家喜欢吃凉的东西喝冰的饮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