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她转身准备要离开，却被钱为善叫住。

钱为善疲惫地说：“就是身边有太多你这样的人，她才会被带坏，变得那样偏激愚蠢。”

安祺静静地看着他，预备他下一句要是还是这样类似的屁话就立马“欺师灭祖”地摔门而去。

幸而钱为善适时地转了话头。

他抽过一张白纸和钢笔，刷刷刷地写了一张便条，他的手忍不住地发抖，因此那便条上的字迹不同以往端正，而是有些潦草。

他不看安祺，只是一边龙飞凤舞地落字，一边说：“监控也查不到什么东西，你执意要去的话就去吧，反正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安祺犹豫了一下，钱为善捏着便条的手不催促地挥了两下，安祺怕他反悔，这才上前一步飞速地把便条抢过来，道：“才不会！”

说完转身想走，但是关门之前，看着一脸木然的钱为善，又低头看一看手上的便条，心里涌起一丝不忍。

“她现在找到了工作和能住的地方，生活起码不用担心，”安祺说完又赶忙补充警告，“我告诉你是想让你别再去烦她了！”

为了躲避钱为善，钱方茗已经从宿舍搬了出去，用一点点奖学金紧巴巴地过日子，现在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能提供住处的实习工作，钱为善要是再找过去，那依照钱方茗的性格，不知道还会做出什么事来。

说不定会跑到人生地不熟的破地遇上危险，而钱为善这样的爱女狂，要是一直不知道女儿的下落，肯定不会坐以待毙，那还不如先让他安心，知道钱方茗现在的近况，免得他自己找上门…… 安祺出于这个理由，觉得还是让钱为善安心一点比较好。

同时心里忍不住感叹这两人不愧是父女，都是表面看上去温和，其实内心执拗偏激，认准的理谁说都不管用。

这一点放在钱方面身上还蛮让人怜爱的，放在这个钱为善糟老头子身上就烦死人了。

一堆自以为是的歪理邪说，啧。

安祺忍着怒气，轻轻地关上了门离开了。

留下钱为善一个人在空旷的办公室发愣。

他对这孩子有一些印象，因为总听钱方茗提起。

但是他不知道这孩子竟然和自家小茗那么地像，刚刚有一瞬间，他几乎以为面前这个愤怒到满面通红的女孩就是小茗。

因为就在前两天，钱方茗就是这样和他争吵的。

他不习惯在钱方茗面前撒谎，对别人，他是有着自己读书人那套清高的老学究，不屑于撒谎，但是对着自己的宝贝女儿，他是因为从来没有撒过谎，所以不知道要从何下手。

否认？敷衍？含糊其辞？

看着钱方茗愤怒到几乎要涌出眼泪的明亮的眼睛的一瞬间，他聪明的脑子里就只剩下一片空白。

“爸，你说啊，那到底是不是真的！你当时真的是因为这个原因才离职的吗？”

钱方茗语带哽咽，明明整个人都在发抖，却站得很直。

是他教导钱方茗，要坐有坐相、站有站相，无论何时，背要挺直，不泄了气势。

如今，钱方茗就这样气势汹汹地站在他跟前。

女儿的眼睛明亮得像是燃着熊熊烈火，而钱为善成了被架在火上炙烤的囚徒。

“你怎么能这么对我说话！”钱为善语气严厉地吼回去。

他很少用这样的恶劣的语气、这样大的音量对女儿说话。

肉眼可见地，钱方茗的肩膀忍不住地颤抖了一下，她后怕地退后一步。

钱为善于是马上后悔，后悔自己不该这样说话，不该吓到钱方茗——钱方茗是在他苦闷失意之际，上天赐给他的礼物。

妻子生产的过程并不顺利，在焦急地等候在产房外的几小时，他向上天发誓，愿意用自己健康换取孩子的平安。

可是不知道是不是上天嫌他贪心，愿望总是只圆满一半。

钱方茗虽然平安降生，之后却小病不断，甚至在中学的时候生了一场大病。

那时候恰值学校内部派系争斗，钱为善被排挤，他索性自请到中学任职，工作清闲的同时，也能随时看顾女儿 。

那之后钱方茗确实是渐渐地好了起来，但是钱为善的人生却像是陷入了泥沼之中。

中学的学术环境和大学完全不能比——钱为善不明白自己为何要在此处蹉跎时间。他这样的学历和背景，学校当然是不可能让他当一个小小的任课老师，他一来就当了领导。

可是在这样的小地方，当领导有什么用？

每日在办公室无所事事，经手的也是一些他看一眼都觉得浪费时间的鸡毛蒜皮的小事。

去教书？那帮乳臭未干的小子怕是连他说的话都听不懂。

妻子也整日埋怨，从大学教授夫人到中学老师太太的巨大落差让她觉得丢了面子，让她在小区里抬不起头来，因为大家都觉得除非失心疯，不然不会有人真的会主动做出这样的选择。

能去大学当教授的人怎么会委屈自己当个小小的中学老师呢？

甚至有有风言风语，说他是学术不端，被学校开除了。

钱为善不堪其烦，申请复职，又少不了许多麻烦。

有时候他看着女儿可爱的笑脸，冷不丁心里会想，这是不是代价？

“爸爸！”

但是钱方茗甜甜的、充满依赖和崇拜的呼唤能暂时地将他从种种烦闷中解救出来。

然后他暗自心惊，自己竟然会将自己生活中的诸多不顺都怪罪到女儿头上。

于是加倍地疼爱钱方茗，到了人人都说他溺爱女儿的地步，好在钱方茗本性良善，从不恃宠而骄，也没有因为自己的父亲是校领导而在学校作威作福，反而长成了一个讨人喜欢的乖巧懂事的摸样。

钱为善在欣慰的同时，也不免会觉得疲劳。扮演一个好父亲这件事，让他幸福中带着些许苦涩。

做一个端正的、受人崇拜的完美的父亲让他精疲力劲。

有时候，他还是会怀念在大学专心学术的那段日子。

这细小的不甘心让他的心微妙地空出了一个不大的间隙，有一天，这个间隙吹进了清新的风。

那风的名字叫做秦晴。

钱为善现在想起来这个名字还是有诸多埋怨——秦晴太年轻美丽，她不该出现在那样糟糕的生活中，因为没有人能忽视那抹由她带来的亮色。

一个男人的生活中总是不缺少这样的存在，美丽的、风情的、和自己无关却又总是出现在眼前的美丽的女性。

她可能是学校里一个不认识的女同学、常去的便利店的营业员或者是身边一个没说过话的同事。

那么这就是另一个可以指责秦晴的地方了，她为什么那么刚刚好就是钱为善管辖下的一个实习女老师呢？

她又为什么不知道要时刻收敛自己身上那迷人的香气呢？

钱为善满腹怨气，认为是秦晴给了他太多可乘之机。

但是没有办法，事情已经发生，他仓皇逃去，这未遂的□□却已经发生，像是一根刺扎根在他和秦晴两人心中。

不，不是两个人，是三个人，还有一个。

姜闻音。

他从来懒得去记住学校里那些孩子的名字和模样，即便是姜闻音这样的、小有名气的备受瞩目的孩子。

钱为善早就在第一次听人谈起这个名字的时候，就在心里为他下了判断——自以为是的小毛头，爱耍小聪明，什么电竞选手，不过是不务正业的借口。

还选手，整日不学无术只知道泡在网吧的小滑头，怎么有脸为自己冠一个选手的名头？钱为善对此嗤之以鼻。

而现在，那个标签似乎又有所改动，姜闻音，成了那个让他睡不好觉的、手握他的把柄的人。

他不害怕秦晴，他不觉得秦晴能对他做出什么事情、或者说，秦晴就算揭发他…… 后果会有多严重？

但是他怕姜闻音。

因为姜闻音是学生、是男性、是第三者。姜闻音和这件事并没有直接的利害关系，他没有受到伤害、他的利益也不会因此受损。

——姜闻音甚至没有揭发他的理由。

那么自己为什么会害怕呢？钱为善不解。

毫无疑问地，姜闻音是一个不足为惧的小角色，一个不被老师们喜欢的、几近辍学边缘的问题学生，而他是背景雄厚的校领导。

所以他为什么要害怕？

钱为善不止一次地这样问自己。

但是事实上，他已经害怕了，并为次付诸了行动。很多年后，钱为善会觉得那时候的自己像是鬼魂附体，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做出那样的事情。

身为一个成年人、一个老师，有意无意地对学生施压，让他陷入痛苦。

钱为善觉得这并不完全地怪罪自己，就像是指责秦晴一样地，他很自然地就把责任推给了别人。

那些老师、那些同学们，他们怎么能只是因为隐隐听说自己讨厌姜闻音就为了讨好自己而任意地行动呢？他们怎么能编造恶意的谣言中伤那个孩子、他们怎么能用小团体的亲密排挤那个孩子、怎么能用老师和学生地位之间的差距压迫那个孩子？

假如再见到那些人，钱为善是要数落他们一番的——过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