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能那么过头？一个人的恶意都可能让一个孩子的校园时代只剩下苦与泪，更何况那么多人？

尤其是那些愚蠢的小畜生——钱为善总是为那些不成熟的恶意作呕。

不知道是说他们迟钝也好还是敏感才对。

迟钝——他们丝毫没有意识到事态的发展有多么不合常理以及走向多么恐怖，如果群体性的压迫是一种真理，那么他们确实可以自由且任性地为一个落单的个体定罪甚至按照自己的喜好惩罚这个个体，但是谁又能保证，自己不会落单？

他们以为审判权落在了这个群体的手上，那么作为群体的一员，就相当于这个权利落到了自己的手上。于是不管对自己有利与否，他们都很乐意彰显自己这份审判的权利。

哦，多愚蠢的天真。

群体不过是无耻之徒浑水摸鱼的遮羞布，真正获利的永远只有一小部分人。

甚至只有一个人。

而敏感——他们的敏感小小的，和他们迷你的脑仁差不多大小，正因如此，简单的学习才会让他们叫苦连天不停。但是在某些时候，又不得不承认，他们确实有一些小动物似的直觉，对于四周的风吹草动都十分敏感。

比如，当他们意识到舍弃某人能换来更舒适的生存环境的时候，他们会毫不犹豫地这样做，就像是忽视某个同学之后能更容易得到老师的赞扬、排挤某人之后能更轻易地加入受欢迎的集体。

水会往低处流，自然界里的一切都会遵循更简单的规则去运作。

于是人也一样。

于是抛弃某个人，把他变成能让自己生活更顺利的祭品这件事他们做得得心应手。

那么说完这些人、姜闻音呢？姜闻音本人是不是也有不可饶恕的罪过？

咎由自取？至少有一部分的原因在他自己。

他为什么要那么讨人喜欢、那么引人注目？这样会让另外一部分不喜欢他的人嫉妒，嫉妒是小小的但是顽固植物，在合适的时候甚至能顶破石墙、摧毁一座建筑。

他为什么要那么骄傲自大、不屑解释？这会让期待他低头的人失望，失望之后，就把他踩进更深的泥土。

不知怎么地，姜闻音那张青涩的、俊逸的少年时代的面容突然地出现在眼前，钱为善厌恶地一把挥开，似乎眼前真的有这么一张朝气蓬勃的脸一样。

他几乎是勃然大怒了：“你要为了一些流言蜚语怀疑你爸爸吗？”

他冲着钱方茗这样吼道。

钱方茗难以置信地看着钱为善。

然后钱为善意识到，这是他的女儿、他倾尽心血、精心养育了二十多年的女儿。

自己把一切都教导给她，于是她和他像得出奇。

如果非要说有什么不一样的话，钱方茗的真诚和善良不会那么吝啬得只对特定的人发放。

这一点和钱为善不一样。

钱方茗声音颤抖得几乎变了调：“爸爸？”

钱为善难堪地移开视线。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钱方茗问。

钱为善觉得自己要疯了，他为什么要被一个小辈、被自己的女儿如此质问？他向来是习惯高高在上的、诚然，他非常地爱钱方茗，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也是俯首甘为孺子牛的“女儿傻瓜”，但这并不意味着钱方茗就可以践踏他的尊严。

于是他态度强硬道：“谁教你怎样和长辈说话的？我是这样教你的吗？”

“你还教我不要撒谎！”钱方茗控制不住地叫出声来，“那么现在请诚实地告诉我吧，爸爸！”

“你是在说我满嘴谎言？”

钱为善怒不可遏。

他嚷着：“你为什么相信外人的话来怀疑自己的父亲？”

“请你不要再闪烁其词，如果你真的问心无愧请告诉我、告诉我你当年没有对秦晴老师…… ”

钱方茗的声音戛然而止。

她被一击响亮的耳光打到说不出话来，她偏着头，侧脸发红，皮肤上火辣辣的痛感提醒着她刚刚发生了什么。

钱为善给了他一巴掌。

以前，钱方茗不过是被美工刀划破了手指上的一点点表皮，钱为善都会着急得快要落泪，而现在，这个珍惜她如同珍宝一样的男人，却给了她一耳光，没有缘由的。

钱为善几乎是瞬间就后悔了，他看着自己的手掌，又看看女儿已经肿起来的脸颊，一时间竟然什么都说不出口。

而钱方茗却认为自己得到了答案。

“所以那是真的，”她冷静地开口，“姜闻音…… 他也是你害的？”

不等回答，她惨淡地笑了笑，点了点头，“还能是谁呢？那么疯狂的谣言、明显的排挤，老师们不管不问，甚至还有记者寻着味儿蜂拥而至，我还奇怪，怎么学校一点用处都没有，连个学生都保护不了…… ”

钱方茗抬起头，恶狠狠地盯着钱为善，咬着牙道：“学校当然不会出手，因为这一切都是你默许的，不是吗？”

钱为善沉默了几秒，才说：“那和你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有关系！”钱方茗眼神情中带着痛苦，她提高音量，大声道，“我的父亲是一个□□犯、是一个师德败坏的人渣这怎么和我没有关系！”

“闭嘴！”

钱为善被那几个字眼刺痛，红着眼喝止住她，手也不自觉地举了起来。

钱方茗眼看着他举起手，反而仰起脸凑过去。

钱为善的手僵在半空中。

钱方茗镇定地反问：“你又要对我动手了是吗？”

钱为善痛苦地收回了手：“不…… ”

“那你打呀！反正你做过的坏事之中，家暴真是不值得一提、对吗？”钱方茗问，“爸爸？”

这声爸爸一出口，钱为善的肩膀就不由自主地抖动了一下。

他突然觉得眼前的这个女孩十分陌生，她的脸颊一边红肿、头发也有些乱，还是熟悉的五官，甚至还穿着去年他生日那天，她用自己打工的钱买来的亲子衫，但是却很陌生。

陌生得好像钱为善不曾在她的病床边日夜操劳、陌生得好像那些父女间的欢声笑语都是泡影、陌生得好像从不曾有一个小女孩儿如同雏鸟一样充满依恋地投入他的怀里。

但是如果钱方茗不存在，那么眼前的这个女孩儿是谁？

如果眼前的这个女孩儿是他钱为善的女儿，那么为什么他会觉得如此陌生？

好像之前从不曾见过钱方茗一样，钱为善惊诧地看着眼前愤怒的又红着眼的女孩儿。

好半天，他才迟疑地开口，“你不能…… 原谅爸爸吗？”

他的语气放缓了，他不再高高在上了，而是又变成了一个哄着女儿的、愿意为她服软的父亲。

钱方茗却更难过了。

“我原谅你什么呢？原谅你的这一巴掌吗？还是原谅你曾经给秦老师和姜闻音带来的伤害？”她垂下头，问，”我作为女儿能原谅你对我做的一切，因为我爱你，可是我又有什么资格代替那些无辜的因为你而受苦的人原谅你？”

“那并不全是我的错，而且说实话，我并没有真的做出什么不可饶恕的事来…… ”钱为善拿不准钱方茗知道多少，一狠心，撒了个谎，“我其实并没有真的对秦老师做什么，只是一时糊涂，言行稍有冒犯，至于姓姜那小子…… 不是我，他也不会有什么好的结果的，那样整日游手好闲的废物，总会栽跟头的！”

“姜同学不是那样的人。”钱方茗忍不住反驳。

钱为善仔细地观察女儿的脸色，看情况不对，立马改口：“…… 我不太了解，说实话，就是我不太了解，所以我没做什么，可能是当时有些师生误解了我的意思、归根结底，也不是我主导的对他的欺凌，你怎么能怪我呢？”

钱方茗失望地后退一步：“对着我也要用那一套巧言令色的把戏吗，爸爸？”

“事情并没有你想得那么严重，宝贝，我也很无辜，我不知道你是从哪里听到这些风言风语…… ”

钱为善试图为自己辩解。

钱方茗在原地耐心地听着他的话，他张了张嘴，却又不知道该怎么继续下去。

钱为善向来不是个擅长撒谎的人，尤其是面对自己唯一的、视若珍宝的女儿。

他看着眼前，微垂着头不让人看到自己脸的钱方茗，看着她极力掩饰却仍然发抖的肩膀。

钱为善最了解自己的女儿，她不是能大声同人争辩、尤其是对象还是自己的父亲的时候。

她现在一定压力很大，快崩溃了。

这孩子会不会在哭？只要一想到女儿在落泪，钱为善久感觉自己的心被揪成了一团，他的语气平缓下来，不再那么圆滑带有目的性。

“是我错了。”

他最后说。

钱方茗对这话有了点反应，缓缓地抬头看他。

钱为善看着那双和自己年轻时相仿的眸子，心中荡漾起无限柔情，他坦诚地说：“我的确做得不对，我犯了错，我昏了头，那真是我人生中一个洗刷不掉的污点，无数次午夜梦回，我也懊恼到无法入眠。”

“但那不是你的错，宝贝，我知道你是善良的孩子，但是请不要因为爸爸的错误惩罚自己，别因为这样的事情不开心…… ”

他走近钱方茗，视图张开双手拥抱她。

但是落了个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