鸦声凄凄，盘旋在天际哀鸣。本是渐明的朗日，此刻极是像被笼罩上了一层死亡之影。晃眼的电光将头顶那片黑暗撕出一条长长的裂缝，照的阴林鬼影层叠。

罗刹地宫背承灵山，面临溟海，突兀的半张面貌就这样掩藏在山与海的中央。

林坡之下，嘶喊声，打斗声，长剑呼啸声层出不穷，唯独山巅之顶陷入在死寂当中。冥若尘屹立在这死寂里，掌心鬼石散缀着血红的光晕，映在了他麻木而没有任何表情脸上的。

天空砸下雨珠，一滴落入他浑浊的目中，他眼都不眨一下。此时此刻，他又与那五行尸地的行尸有何两样，那些东西是没有感情没有血肉的死物，他呢！却像是具失了心跳的傀儡。

骤雨泻下，在这无声的滴答里，黑暗中像是慢慢地爬出了只庞然大物。数不清的傀儡行尸犹如只密网在他的操控下向坡下蔓延出去。

底下，有良穆率领的阴兵，有阳界五派的讨伐剑士，唯有他是被两界抛弃的恶人。

有那么一刹那，他也在冥想，底下的厮杀到底为了他还是为了他手中这块石头。

雨帘之间，他仿佛看见了底下良穆投来的冰冷的目光，那般厌恶与无情。在朝门时他就在想若是与他有对立而站的那一日，他会怎么抉择。

可真到了这一日，才发现，好像任何东西都由不得他抉择。

他并不是什么要为天下两界而战的英雄，如今他为了两条命，驱尸屠杀了曾守护自己的同胞，湮灭了自己原本引以为傲的人间光明。

他无能为力。

*

半日快去。

傀儡行尸越来越密，虽也杀得死，但是听言从阴界率领过来的阴兵甚少，不到两个时辰就已经所剩无几了。再看阳界五派派来的那些个如同杂役般的剑士，除了驱剑飞来飞去也没派上个用场，甚至还被行尸追逐着啃咬。

林以谦从尸群中间飞跃出来，落在良穆跟前，摇着头道：“这么打不是办法，他们人数众多，光是黑袍人我们都应付不过来，如今再来这些难以纠缠的行尸，只怕是还没攻到山顶我们就得拿命抵了。”

良穆摸了把额间的雨水，挥剑削退攻上来的行尸，拽住林以谦的臂膀飞身一跃，跃到一棵没有枝叶树干间。

行尸上不去，便转头开始攻击其他人。

“砚浓和云木找到入口了吗？”良穆倚着树干站稳，一把将剑收入鞘中。

雨越下越大，淋得人难以睁眼，林以谦解下自己肩头的披风挡在两人头顶，摇摇头道：“应该是没找到，山头就这么大点儿，要是有发现定早就回来通报了。”

“嗯。”良穆应声点头，面上不觉升起一丝愁云。

他们与行尸缠斗差不多有四五个时辰了，人数上面悬殊太大，若是一直寻不到入口，那就不能再继续攻下去。

那日在海底受的伤还没好的完全，眼下淋了冬雨，貌似又引发了旧疾，良穆在树间了立了会儿，脸都煞白了许多。他趁着高位打量了着林坡，想看清那些来之不尽的行尸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但是树太密挡住了视线。

林以谦望着黑暗的山头，像是有些自顾自道：“也不知道冥王殿下在里面情况到底怎么样了，若是能传上个信，我们攻打也好有个具体的方向。”

良穆顺着他眺望的方向看过去，不答话，密密的雨像是隔绝了这个世界，明明冥若尘就在这山里，可他为何偏偏寻不见他的踪迹。

“若尘啊。”良穆在雨中半回首，上挑的眼角里带着阴郁，心中喃喃自念。抬手将其附在自己心口之上，那里空空的，因为他的心早已经随着冥若尘的离去一起消失了。

林坡下，阴兵队伍和阳界剑士还在与行尸纠打不休。

阳界的那些剑派不知是从何处得知的有关于鬼石的消息，全当那是能让人长生的神物，遂纷纷赶来灵山一探究竟。明面上打着拯救两界幌子，实则目的在于争夺鬼石。

阴界阎君那边也还没给出个具体的攻略方案，只差遣听言率领一队阴兵来暂时相助，良穆想救出冥若尘，但找不到入口就无从下手。他不知道冥若尘到底遭遇了什么，消失了这么久竟一次面也没露。

鸦的悲鸣声与厮杀声蔓延在这场瓢泼大雨之间，听得人不由心烦意乱，良穆合了合湿透的衣袍，开口想叫林以谦不必举着披风了，因为雨太大了，再举着也是徒增疲劳。

这时，不远处小跑来了三个身影，林以谦抢先开口道：“砚浓他们回来了。”

听言唤着良穆的名字，跑到树下，抬手挡雨说道：“你们两个站在树上干什么，差点没发现你们。”

两人闻声一齐飞身从树干上落下来，泥水溅了底下三人一身，听言呸了呸口水喊道：“能不能轻点，泥都溅我嘴里面了。”

良穆不顾他，只看着砚浓与云木二人，急切问道：“有何发现没有？”

砚浓一俯拳：“回殿下——”

话没说完，听言就抢先道：“没有，山里全是行尸，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攻不进去，就无法到达山顶，反正山下没有任何入口。”

砚浓擦了擦脸上的雨水，自己接过话道：“我与云木将灵山寻了个遍，别说是入口，连洞都没有看见。唯一没找便是灵山山顶了，行尸太多，我们与它们纠缠了半个时辰，想杀出一条前往山顶的路，但是没能成功，往上除了行尸还有数不清的黑袍剑客，我们四拳难敌，便只有回来。”

良穆听到此处眼里暗淡了下来。

林以谦上前宽慰道：“没关系，倒也不是完全没有发现，山下没有，至少说明这入口就藏在山顶，咱们眼下只要设法上山就行了。”

几人都不开腔，因为各自心里明白，行尸数量如此庞大，光靠他们几人是无法攻上山顶的，除非阴界调兵。但阴界前不久糟了祸患，有不明贼人破了鬼域之门，使得无数恶鬼流出，阴界管控自顾不暇，阎君眼下定不会贸然大肆遣兵攻打灵山。

况且，远水解救不了近火。

灵山连接溟海，距离山海关最近，按理说此时能助上一臂之力的就只有林以谦了，可他手下养的能上陆的兵少之又少，水上阴兵上不来，那么近水也变成无用的远水了。

正当几人愁眉莫展之时，一直低头沉思的云木突然说道：“我有个发现，不知当讲不当讲。”

四人猛然抬眸看他，林以谦即刻问道：“什么发现，云公子请讲。”

云木身子一怔，没敢抬头，捏着衣角的手紧了紧，低声说：“我方才下山时，好像瞧见了殿下……”

“谁？”听言嗓门大，一声喊，惊得其余几人吓了一跳。

一直跟他在一起的砚浓也被惊得挺直了腰背，连忙问道：“何时？我怎么不知道。”

云木闷声道：“我不太敢确定，所以就没敢告诉你。”

“你——”砚浓还想说什么，却被良穆制止了。

“若尘他在何处？”良穆语气温润。

云木接着道：“山顶，最高的那座山顶。”

几人闻声都纷纷抬头四处张望出去，然而头顶除了黑麻麻的密林，看不到任何东西。

他们所处之地太过凹低，视线根本看出去，要想看到山顶就得寻个顶好的高处。

林以谦将披风系回肩头，转身说：“你们跟我来。”

说着，他纵身一跃踩过枝叶树干，向密林外围跑去，身后几人紧跟而上。

灵山一共九个山头，其中最高的山头被其余的八个山头围在最深处。林以谦将几人带领到了溟海边缘的一座高山暗礁之上，在这里才勉强能瞧清一点那座山头的面貌。

几人双目瞧定云木所说的那个位置，眼都没眨一下，生怕看漏了什么。

但是天太黑了，又加上雨雾朦胧，肉眼可见度低的不行，看了半天也没人看出什么东西。

林以谦凝法传信，让留在山腰驻扎的队伍燃起了可短暂照明的明烟。烟雾聊聊绕绕穿过密林与浓雾升上半空，月白的光亮打在几人仰望的面上，同时也给那远处的山头带去了些许光芒。

只见有一个孤寂的人影屹立在那群山的山头之间。

雨中，一袭红衣随着黑夜里的风雨摇摆浮动，冥若尘站在冰冷之中闭着双眸，后背手心中紧握着鬼石还在散发着光晕。

他全身几乎都冻僵了，就这样站在雨中动也不动，像是黑暗中一只沉睡的狮。

暗礁上，良穆目光急促，他死死的看着山头上微弱光芒之中的身影。看不清他的脸与表情，但是只瞧了一眼心中便知道那是谁了。

听言也瞧见了那人影，忍不住嘶声吼道：“冥若尘，那就是冥若尘，他，他——”

他被雨砸的头晕脑胀，语无伦次的抬手使劲揉了揉眼睛，继续抬头看，在确定那个人影没有瞬间消失之后，才敢继续说：“就是他，果真是他。”

几人在雨中愣站着，满面惊愕，看着那个人影谁也没说话。

只有听言，怒不可遏间带着些不知所措，骂道：“他娘的，我们在山下拼死拼活的厮杀只为能救他出来，可他呢？”他转头看向良穆，气极，“阿穆，你还要去救他吗，还要去吗？”

良穆不回答，瞪大的目中看不清除任何神色，这一刹，或许只有他一个人能明白此时此刻的冥若尘正预示着什么。

久积的思念与担忧在这一秒沉下大海，而由心冒上来的却是，另一种可怕而又复杂的思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