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鸦游经浮雪凄鸣于深夜，久久地徘徊在罗刹古堡上方。大雪像是搓碎的米粒，绵绵栩栩往下落着，使得黑夜昏昏沉沉。

寒风不知从何处寻到了缺口，疯狂地涌进地宫内部。冥若尘端坐在微光之中，冷意卷席着他的全身，而他却似乎没有感觉到冷。汗珠从额间掉落，落在了他发白的唇缝之间。

冥若尘紧闭着双目，脸上表情痛苦。鬼石悬浮于他面门之前，发出耀眼的赤红光芒，将他整个人都笼罩了在其中。

“烁身以成物。”

古有干将以身殉剑，炼就出了绝世神剑。

良穆那日无意给出的指引，冥冥中却与鬼石极为贴切。

冥若尘参透苍洱剑时，其实并没有如此轰烈，因为他们习的剑法追从的剑心契合，只要领悟了剑意便可达到突破的要求。

而神剑不同，它的剑意是以身殉道，似与用身体去融合世间万物，若鬼石真同那神剑一般的话，那便只能借由这种方式去突破。

那日回来之后，冥若尘一直在冥思苦想，为何鬼石可以炼尸，却不能为人所用。

凌东南逼迫他以血气可开启鬼石驱尸，是因为鬼石可炼尸，他的血能驱尸，那么他与鬼石而言又是什么，这两者之间又该存在着什么意义。

罗刹的古籍上说，鬼石是拥有万象变化的法器，需要某种天合契机方能掌握。

起初冥若尘一直不明白这其中的契机指的是何物，他以为只是同五行尸地一般，在万物平衡中才能为其所用。后来，他每一次驱尸的时候，都会特意去关注鬼石的力量与变化，但都没能发现其中的任何玄妙，直到良穆跟他说起烁身以成物这个方法。

他被封脉之后身体羸弱，仅有的一丝血气按理说根本支撑不住鬼石的消耗，但是奇怪的就是，鬼石似乎并不需要他用内力去支撑。因为他每次开启它，即使不用任何力量，都能将其运用的得心应手。

他的身体像是一块有磁的铁，将鬼石的力量源源不断的吸收着，像是被重新赋予了生命源泉。

冥若尘参考了古籍，然后又结合良穆给出的灵感，大胆的作出了假设。

他的血气拥有和鬼石相同的力量，那这是否就是古籍中所谓的契机？

*

今夜的寒冷冻得叫人彻夜难眠，精妖在壁洞之间匍匐了几个时辰，被那股不知哪冒进来的风吹得有些瑟瑟发抖。她抱着从杀戮鬼那里抢来的热酒壶，深一口浅一口的抿着，嘴里不停的骂着什么。

自凌东南将鬼石给了冥若尘之后，便每晚都有人来轮流监视他，今夜恰好轮到了精妖。

她小口喝着酒，盯着底下端立而坐的人影不时笑着，又骂道：“只允许看，又不允许吃，真是晦气。”

冥若尘模样生的好看，脸上表情即便是痛苦着的也丝毫不影响他的半分俊俏。精妖饮了酒，带着些醉意，看他看的出神。

不知不觉间，竟打起了盹儿。

赤红色的光芒在狭小的空间内若隐若现，片刻后，突然消失不见。

紧接着，突如其来的一阵鬼哭狼嚎，吵麻了精妖的耳朵。

她眯眼朝下看去，吓得浑身起了一个哆嗦。只见那关着行尸的狱牢里面，黑压压一片，有人影在其中张牙舞爪。

不知何时，那原本沉睡的傀儡行尸已经被什么东西唤醒了。

它们包围着某样东西，跃跃欲试，却又不敢靠前，只得发出一声声低微的嘶吼，仿佛在与之交流。

精妖从困中脱离，顷身寻找着那个她一直想吃却又吃不到的身影。

有只见光从尸群中央扩散出来，她发现原本打着坐的冥若尘竟不知什么时候，悄悄钻进了狱牢之中。

“这小子，想找死吗？”精妖将酒壶搁下，想飞身打算下去救他。

可当她在看清狱牢中的情形时站住了身体，她瞳孔之中倒映出红光，几乎是一瞬间，恐惧袭遍了全身。

她看见冥若尘脱光了上身的衣物，面朝尸群，胸前鲜红的似在淌血。那块原本悬浮着的玉石，此刻正镶嵌在他的血肉之中。

冥若尘眉头紧皱，面色惨白如纸。他微微颤抖着，有一注红流与他心口相接，给他带来无尽力量的同时，又让他痛不欲生。

他用尽全力的在汲取着鬼石之中蕴含着的那股奇异力量，只是此刻拥有主动权的并不是他的身体，而是那块石头。

鲜血从他心口流出，顺着身子淌了一地。周围的行尸皆匍匐于跟前张口舔舐，如饮琼浆玉露一般。

鬼石在被血浸的更加熠熠生辉，随着那注红流往心口越靠越近。冥若尘在极度痛苦中生不如死，咬唇发出了沉沉地呻、吟。

精妖细小的身体畏缩在墙洞之间，呼吸随着那阵阵痛苦的呻、吟而变得急促。她的后背在冒冷汗，口中低声语无伦次的骂着什么，想逃却又不敢逃，因为恐惧而止不住颤抖的腿没了任何知觉。

她望着那玉石一点点往冥若尘胸前的血肉里推进，心里恐惧逐渐放大，张口想叫，但发不出声音。

血液越来越浓稠，鲜红将身躯染成了血人。冥若尘端坐着，大颗的汗珠掉落在胸膛之上拉出一道长长的血痕，外界的声音像是跟他与世隔绝。

他眼前浑浊一片，却像是看见了鬼石所给他带来的世界。

在万物缥缈的虚空之中，那里悬浮着惊天异世，有光至天而降将他浑身包裹住。他似乎感觉不到身体的疼痛了，目光穿越万顷云雾，像是坠进了深不见底的光渊。

鬼石的力量在这一刹那与他的心脉承接，犹如他那夜所见的红日逐渐被黑暗吞噬。原本起伏的心口在此时平息，心跳骤停间，本体失去了生的意识。

冥若尘的身体在寂静中轰然倒地，尸群涌上去的同时，他心口的赤红光芒消失不见。玉石与身成物，将他停止跳动的心脏裹挟在了其中。

微光沉寂片刻。

异世中的光渊在深邃中跳跃，“阿尘。”有呼喊至深渊而来。

冥若尘于光渊落进了黑暗，他躺在血泊中，闻听着四周的嚎哭。这里是鬼石的世界，似有万千爪牙从身下冒出，将他的身体紧紧咬住。

鬼石有解：顿悟其生，怀玉其身，疯魔由心，心先至天，后至其身。

冥若尘以身祭石，已是契机。

而鬼石乃异世神器，非凡胎鬼躯所能承载，普通肉、体与之相比较，形如蝼蚁一般渺小。

冥若尘以心脉承接神器，却未必能将其驾驭。

良穆当初一语道破天机。能用疯魔题解的东西，与这凡世万物必不相容，就如五象尸地，达不到世间平衡，从而生出了令人大惑不解的怪物。

冥若尘的修行根本不足以与神器的力量达成平衡，虽然他拥有着能与之关联的契机，但始终是一介凡躯，鬼石既能给他无限的力量，同时也能让他从堕欲中无法清醒。

疯魔由心，疯是不能化去的执念，魔是由心而生的欲望，所解意思便是达不到平衡的堕落与毁灭。

冥若尘从落入黑暗深渊的那一刻起，就是注定的失败。

他做不到玉石俱焚，且无法被自己掌控。

鬼石与他心脉相接，代替了他不能跳动的心脏。血流回转，像有玉石补天之能，冥若尘在深渊中睁眼，却已是混沌之身。

尸群在血泊间散开，像是有无尽的力量激起了地上尘埃。冥若尘在心口颤动那一刻强势起身。玉石早已没入身体，胸前淌血窟窿正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愈合。

惊雷暴响，精妖失声滑跪在地。眼前的力量，充斥着她全身的感知，那像是穿过地狱而来的寒流，带着血腥与妖性。

仿佛只要上前一步，便是魂飞魄散。

沧耳剑激起骇浪腥风，在失了控的冥若尘手中杀赤了眼。咆哮撕裂黑夜，冥若尘通红的眼里已无理智，他握住苍洱剑柄挥砍尸群，在重围之中甩出血水。

“滚开——”他嘶声力竭的怒吼。

像是身在鬼蜮，面前皆是欲望贪婪的妖魔鬼怪，它们撕扯着他的身体，啃噬着他的灵魂。他在被拖进地狱之前拼命的反抗与挣扎，心中有一个杀戮的声音在指引他疯狂。

牢中行尸已经叫他悉数砍尽，但是疯魔的欲望又使他眼前生出一群魑魅魍魉。

长剑划过寒气，砍的不是尸群，而是瞳中幻影。

被撑破的经脉，在瞬间重聚，那条压制他的蛊虫被这股内力逼得四处流窜。冥若尘看着手臂上窜梭的脉动，表情狰狞的可怕。

他就这样生生的，硬生生的持剑划破了它。

“啊——”

鲜血喷溅在他痛苦的面颊上，冥若尘神色疯狂，双指嵌入皮肉将那蛊虫死死捏住，再混着血肉撕扯出来。

如释重负，畅通的经脉与心口相接，鬼石在他体内散出光芒，然后逐渐平息。

沧耳落地，冥若尘半跪在血水中，长发披散，脸色白如鬼面。

鬼石的力量冲击着他的五脏六腑，他仰望的目中空洞，有瘀黑色的血顺着唇角溢了出来。

“你说的对。”冥若尘眼中逐渐失去意识，在最后想起了良穆对他说的话。喃喃自道：“我确实掌握不了它。”

身体堕入虚空，他已经没有了回转的余地。

久久。

墙洞间，吓闭的精妖才发出了一声刺耳的尖叫。

“疯魔了！疯魔了！”

她拖着惊恐的躯体，奔出了狱牢，连头也不敢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