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无声地下着，听完苗姑的讲述，所有人都垂首沉默下去。

林以谦不是个死要面子的人，可他是一名将士，他将自己摆在这个位置上，选择在海里死去，是留给自己最后的尊严。

林尘望着那白布遮盖下隆起的尸骨看了许久，沉声说：“殿下他知道自己不能活着回来，所以选择和当年老家主一样的方式死去。”

将可死，却不能忍受窝囊的活着。

老者说得对，他们林氏一族生于溟海之上，落海的人不会回不来，只是有些人选择的回来的方式不同罢了。

海灵见到林以谦时，他的身体已经被怨灵撕咬的不成样子，即便能撑着一口气活下来，可失去了双腿的他不能忍受自己以这种模样出现在众人眼前，也接受不了后半辈子只能躺在榻上苟延残喘。

百年前溟海动荡，林以谦的父亲领兵下海时，也曾同他一样被怨灵啃噬的只剩下半截身子。或许至今，他仍还记着父亲躺在猩红的海水里，跟他说的最后那句话。

“家主固执啊！”老者在雨里跪下双腿，颤抖的手掌轻抚在棺木上，泣不成声。

他不能理解，为什么明明可以活下来，却偏偏要选择以这种方式……

压抑的哭声被埋没了在雨声中。

林尘在老人悲伤到快要晕厥的时候上前将他扶起，拿过他手里的那枚腰牌，不忍地说：“族长先回去休息吧，剩下的事交给我，您放心，我一定会还家主一个公道。”

老者抹了把泪，站在原地犹豫了会儿最终点了点头。苗姑扶着他下船，在经过朝旸和良穆身旁时，老人抬头怨恨地瞧了他们一眼，最终没有再逼问什么。

老者走后，跪在棺木前的一众林氏家眷也相继退下。

绵绵细雨下个不停，迷蒙的白雾笼罩了视线。

待悼念的人走完，船上就只剩下冥若尘他们一行人了。

林尘跪下身子，将那枚腰牌重新放回棺内，然后用衣袖小心翼翼地擦拭着棺上面的水珠，一句话也没说。

冥若尘还跪在棺木前，看见林尘的动作，他终于缓过了些神来，伸出手去想要帮忙。

“别碰他！”

林尘伸出胳膊将他拦住，抬眸露出寒冷的目光。

冥若尘手一抖，停在了半空。

林尘目光对上他苍白的脸，眼中噙着怒意，一字一句地说：“你没资格碰殿下的棺椁，更没资格跪在这里！”

旁边几人闻言愣了愣。

冥一弦急忙上前将冥若尘扶住：“没事吧。”

林尘埋头整理着白布，也没抬头瞧他们一眼，冷声道：“若不是因为你们这些阴界的叛徒，殿下怎么会死。”

冥一弦张嘴想说什么，冥若尘将手收回来制止了他。

是啊，若不是因为自己，林以谦怎么会死。他进罗刹是为了救自己出来，留在海底是为了修补被自己破坏掉的水墙……

归根结底，林尘说得没错，就是自己害死的林以谦。

冥若尘呆呆地跪在那里，整个人又陷入了恍惚。他看着那棺椁里的白骨，仿佛看到林以谦被无数怨灵包围着，撕咬着，啃噬着，他绝望地挣扎，然后无能为力的在痛苦中死去。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林以谦的身体一点一点地被吞噬，最后只剩下一具森森白骨。

“若尘，以谦他是我孩子的父亲，你一定要帮我将予安送到他身边……”一瞬间，冥若尘仿佛看见林羡鱼的脸与那白骨重合了，她在哭，她在临死时苦苦地恳求。

“我……”冥若尘被雨压低了身体，痛苦交织在心头，在看见那张脸时，他终于忍不住哭出了声：“……对不起，对不起。”

嘴唇被咬破了血，冥若尘佝偻着身子瘫坐在雨中，不知自己是在与林以谦道歉，还是在向林羡鱼道歉，亦或者又是在对失去双亲的林予安道歉。

“做出这副样子给谁看？”林尘已经将棺木上的雨水擦拭干净，他轻轻地合上棺盖，冷漠地说：“殿下已经死了，就别在这里扰他清净了行么。”

朝旸与良穆眉眼微凝，同时往前一步。

在他们还没开口之前，听言先说道：“林将军，你这话讲得未免有些太过分了，北城王之死我们都很难过，若尘只不过道了句歉，你有必要如此冷嘲热讽吗？”

“道歉？”林尘冷哼一声：“道歉殿下就能活过来吗，道了歉他就能心安了吗。”

听言听不懂他在讽刺些什么，来了火道：“什么心安，你什么意思？”

良穆也很疑惑，他看着反常的林尘，不知为何，总觉得他好像知道些什么，但又故意隐瞒着。

这种隐瞒让他情绪很不爽，只能靠说出一些刺激别人的话来平复自己。

林尘没有答话，听言脾气暴躁了起来，上前就要去质问。

良穆伸手拦住他，说：“听言冷静点，北城王殿下尸骨未寒，有什么事情日后再问。”

听言不买账道：“冷静什么，林以谦又不是小气之人，有什么事情就当着面讲清楚，别在这拐弯抹角的。”

“说得好。”林尘起身接过话道：“我也觉得该就在这里讲清楚，应该当着我家殿下尸骨把话讲清楚，看看那某些人怎么能心安理得的跪在这里。”

“某些人？”听言呵呵道：“林将军家住八卦阵吗，讲话如此阴阳怪气？”

林尘冷笑一声，没有说话，他转身对着林以谦的棺椁三鞠腰，然后将目光落在对面冥若尘身上。

沉默了片刻，他才开口道：“各位都知道，我们脚下这片溟海直通鬼都的忘川，里面怨灵无数，它们好食血腥，一旦有人受伤落海，不出半刻便会被其食尽血肉而亡。”

林尘转头看着船外，顿了顿继续说：“但有一种东西，它可以掩盖气息，可以让落入海里的人不被怨灵察觉，就算你割了脉当着怨灵的面在海里打滚，它们也发现不了你。”

“你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吗？”林尘收回目光，视线重新落到冥若尘脸上，用一种虚假的微笑看着他。

“是护身玉。”良穆抢在冥若尘之前回答。

林尘闻声转头，敛了笑意，淡漠地说：“看来穆王殿下是认得的。”

“护身玉很珍贵，即便是在我们山海关也只有三块，一块在族长那里，若是族中有人因事要下海便会去借出来，还有一块则在我这里。”

林尘说着，抬眸看了眼一旁身为阴司的朝旸，接着道：“我们山海关山高水远，阎君日理万机自然顾不上这屁大点边关。这么些年来，溟海上的事宜一直是我家殿下亲力亲为，直到后来我被殿下提拔起来，接替了寻海的任务，他便将其中一块给了我。”

朝旸垂着眸，没有搭理他。

“然后呢？”听言觉得他是在讲废话，有些没好气地问。

“然后。”林尘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说：“然后我家殿下那块护身玉不见了。”

他目光冷冷的：“若不是因为这样，殿下他不会死在海底，不会摆脱不了怨灵。”

良穆眉头微微皱起，接过话说：“我在海底接到北城王的时候，确实没在他身上找到护身玉。”

林尘：“当然找不到，因为被人偷了。”

听言没见过那东西，顺口就问：“谁偷的？”

林尘没有答话，听言被雨淋得焦躁，不耐烦道：“那玉长什么样子，你倒是拿出来瞧瞧，我们都不认识，别搞得好像是我们偷的一样。”

林尘轻哼一声，伸手从腰上的甲衣里面掏出了一块拇指粗的泛着白的玉石。

“就长这样。”林尘摊平手掌，那形似手指指骨的玉不大，颜色就跟人骨的颜色差不多。

“言王你认识么？”他故意抬高声音问，余光却向身后看去。

冥若尘的目光在伸出手掌那一刻，落在了那块玉石上面。

细雨中，他本就憔悴的脸在一瞬间惨白的没有了血色。在众人视线还停留在林尘的手心上时，他冻僵的手快速摸向自己胸口，在那里面他摸到了一块和林尘手中一模一样的东西。

怎么会……

冥一弦站在他身后，看到冥若尘的身子在雨中颤抖了起来。

他声音也在发抖，捏着那块玉石想站起来，可是双腿就像被钉住了似的，根本动不了。

“……为什么，为什么会在我这里？”

玉石叮当落在雨中，冥若尘忘记了捡，他望着跟前的棺椁，忽然有记忆从脑海里冒出来。

这块玉石……好像是在罗刹里面他被水墙震晕时，林以谦放在他手上的——

他记得他当时还在自己耳边说了什么，可因那水墙回弹的力量太大，震得他脑袋晕乎乎的，所以什么也没听清。

众人听见声音，转头看过来。

在看见冥若尘身旁那块玉时，良穆阴郁的眸中闪过了一丝诧异。

听言率先上前去将那玉从地上捡起来，一时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他反复翻看着，将其与林尘手中的那块玉对比。

在确定是真的是一模一样后，他抬眸朝冥若尘看去：“若尘你……”

冥若尘愣怔的跪在棺前，没有说话。

他无助地垂着脑袋，最终失声痛哭起来。

“为什么……”为什么是这样。

事实的真相，就这样赤、裸的摆在他眼前。

在朝门时，林羡鱼将那唯一一颗解药让给他，用自己的命换了他的命。而今灵山，林以谦用自己的护身玉将他从溟海救出来，依旧是一命换一命……

多么相似的场景。

多么残忍的相似。

“……林以谦，你……”个王八蛋。他无措地跪在那里，朝着盛有尸骨的棺椁哽咽着，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