户外，绚丽的烟花如期而至。暗流涌动的建城之日正式宣告结束。

一切都看似即将恢复到稀松平常的状态。

放烟花是这里的传统，寓意着曾经的笑容与泪水将被遗留在过去，伊始之城即将迎来新的开始。

云端时钟重新校准了时间，十一点三刻的时钟直接跳动至新一日的凌晨。

相关的运营商早有准备地发出数以万计的道歉短信。在城市调查局的授意下，他们就建城日网络波动造成的15分钟云系统时间延迟向公众表示了歉意。更新后的系统已然修复了某个受到外界骇入的结构性缺口。

然而，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的绫根本不知道这些细枝末节的事情。

她隐约感觉到脸颊在灼烧，背部的肌肉像是在不间断地抽搐。

启初，绫还能感受到一丝向下坠落的感觉，可是当坠落的时间无限延长时，这种类似是重力带来的不适感也随之消失殆尽。

漫长的下落过程中，除了四周那空虚的黑暗，绫什么都看不到，同时也听不见自己心跳以外的任何声响。

渐渐的，绫的视野中涌现出无数白色光点。

“档案，绫。”

黑白的字符悬浮在半空中。文件的数据来源为一份二十年前的档案记录。

“等一下，这不是梦。”意识到不对劲的绫看着手中的紫色微光说道。

她眼前是一段极其突兀的数据。

绫的意识就像是游离于身体之外。她一直觉得自己的脑袋轻飘飘的，一想到什么东西，她的视野便会立刻出现在自己想要出现的那个地方。

绫抓取出这段忽然出现在眼前的文本文字，用异能反复检查其数据来源，想要知道为什么这份档案。

结果一轮检查过去，她还是没有任何收获。

绫知道，这绝对不是梦境，因为梦境与意识的连接有迹可循，且内部的混乱程度也远超常规的数据。

绫伸手捏住自己的脸颊却没有一点感觉。所以，绫很快断定，眼前的这些也并非自身所在的世界。

“我在哪里？”常年自由往返于虚拟与现实的绫第一次陷入这样的困境。

她大声呼喊。可漆黑的空间里无人应答。

她奋力奔跑。可脚下的道路仿佛永远没有尽头。

过去的无数个日夜，绫明明早已用异能搜遍了自己记忆里的每一个角落，但是最近几天发生的所有事情让她不得不质疑自己异能的有效性。

堕入疯狂的0013、时隐时现的秋、还有与失踪父亲相关的种种线索，这些碎片化的信息全都无孔不入地注入到了绫目前的记忆里。

远处，一道惊雷落入峡谷，地上的尘土开始颤抖。

急促的脚步声在一个微妙的距离停下，又过了几秒，黑暗中那扇紧闭的门扉缓缓被人推开。

仓库地上那条印有一条横幅，外面的月光勉强照亮上面的字样。

“儿童福利院”这几个大字正歪歪扭扭地放在一地杂物之中。

进门的两人推开手电筒上的开关，然后轻手轻脚地开始寻找起什么东西。

刺眼的灯光扫过一排排货架。在灯光照到仓库的某个角落时，一个小小的人影蜷缩在两个木箱的夹角处。

借助此时的这片光亮，正在观察这段视频数据的绫一眼便能认出那个蓬头垢面的女孩。

手电筒的光照下，被绫成为小小绫的自己一头撞上了那个拦住她退路的木质货箱。

这瞬间，绫的大脑和小小绫的大脑一样空白。无论是二十年前还是二十年后的绫，她们谁也不知道刺客过后的自己会遇到什么样的事情。

“我不是怪物。”小小绫抱头蹲在地上说，“求求你们，放我出去。”

“孩子，没事了，我们不是那些把你关在这里的人。”一个熟悉的声音对全身都在发抖的小小绫说道。

身处数据之外的琳稍稍挪动观测视角，她很快便在小小绫的背后看到了手持灯光的父亲。

而绫的父亲身边，正是那位黑色长发的秋小姐。

接着，更加超出绫的认知的事情发生了。

如今的绫看见，年幼的自己突然用双手捂住正脸并大声喊道：“我不认识你，你别过来！”

小小绫的背上射出数条紫光。仓库顶端，被紫光击中的监控摄像头瞬间以为内部过热而冒出缕缕烟雾。

面对不断靠近自己的男子，小小绫害怕地从地上捡起半块碎开的砖头。她闭上眼睛，卯足力气地扔了出去。

那块砖头正中男子的左侧肩膀。虽说小小绫的力气不大，但是毛糙的砖头边缘还是划开了男子的肩膀。渗出的红色顺着男子的手臂滴落到他的鞋背上。

男子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他放下手电筒，然后跨过地上的碎砖，继续一步一步地走向无路可退的小小绫。

男子肩上的血迹吓坏了小小绫。

被绫叫做小小绫的女孩惊慌失措地往后退去，恨不得缩进那两个货箱间的夹角里面。

在距离女孩不到一米的地方，那位男子终于可以看清女孩的脸，以及她那个惊恐的眼神。

“孩子，我们是来接你的。”男子停下来说道。

“不，你们都是骗人的，”女孩声嘶力竭地喊道，“每一次，你们都会把我扔给下一个我不认识的人！”

女孩大声喊叫的同时，她身上那不受控制的紫色线条又烧坏了好几个用于监控湿度和温度的电子仪器。

“我们不是那种人，”男子弯腰解释说，“我可以保证，我不会再让你经历这些的……”

男子的话还没说完，女孩背后的光束就从四面八方射向这位日后被她称作父亲的男子。

多年后阅读到这一数据的绫也和这份视觉数据中的男子一样愣在原地。

千钧一发之际，偷偷绕到女孩身后的秋小姐伸出了手。她的右手穿过两个货箱间的空隙，一把抓住异能失控的女孩。

“抱歉啦，我要暂时让你忘记自己与异能之间的联系。”秋开启自身的异能说道。

秋手上的黑影略过女孩额头。

女孩身边的光束像是没有目标的箭矢，七零八落地奔向各个方向。

一只不幸被光束击中的老鼠两脚一蹬，口吐白沫，还没挣扎几下便命丧当场。其尾巴还在抽搐，可大脑早已不再工作。

秋和与她同行的男子都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异能失控既成事实，我们不是第一个发现她有这种异能的人。”秋十分为难地看着还在冒烟的监控摄像头说道，“等到明天，一旦福利院的人如实上报这里的受损情况，上面肯定会派人来带走这个疑似展现出特级异能的孩子。”

男子没有继续说话。他张开双臂，从秋的手里接过因为异能使用过度而昏厥的女孩。

虽然还没有完全从后怕中缓过来，但是在男子的眼中，这位异能失控的孩子不是那种无可救药的怪物，因为女孩瘦小的身躯上仍旧散发着那些兴许只有自己看得见的希望。

从头到尾，女孩的异能更像是在自发地保护着女孩自己。

男子还记得，那个自己肩上流血的瞬间，女孩的脸上仍然展现出了某些源自于本能的恐惧。

不知是什么机缘巧合，男子留意到了女孩的那头棕发。他突然发现，自己的发色似乎也是这种差不多的颜色。

仓库里的抽风机开始哐当哐当地工作。来去的气流掀起地上那个印有“儿童福利院”的横幅。

“我来收养这个孩子，然后带她离开这里。”那位后来成被绫称作父亲的男子回头说道，“趁我们还有机会，学姐，你能用你的异能帮我抹去这周边所有有关这孩子的记忆吗？”

“如果可以，我想要让她忘记使用异能的方法。之后，她能以我女儿的身份重新生活下去。”

听完男子的想法，秋双手叉腰，站在没有光照的一旁，目光紧紧地盯着那个差点在无意中杀死自己学弟的小女孩。

见学姐许久没有反应，男子抱着昏迷不醒的女孩，极其失望地问：“还是不行吗？”

“不是不行，”秋说， “但是，异能的觉醒往往是一点一滴的回忆刺激出来的。要想让这个孩子忘记唤醒自身异能的方法，这恐怕是得把她现有的大部分记忆都推倒重来。”

“即使让她完全忘记从前，并重构她和我们相遇前的记忆，这也没有关系吗？”秋十分犹豫地询问道。

“当然有关系，”棕发男子同样很纠结地说，“但，我不想让她一生都在各个实验室的小黑屋里度过。”

“难道说，除了这种方式，学姐你还有没有别的办法？”男子心存侥幸地问。

秋默默地摇了摇头。

“拖下去迟早引起外面的怀疑。你快动手吧，我为这个决定负全部责任。”下定决心的男子把小小绫抱到秋的身前说道。

“好吧，我明白你的想法。”秋用双手托起小小绫的脸颊说，“不过，我还是要再次提醒你，严格意义上来说，我的异能并不能消除记忆。我所做的始终是把这些记忆摆放至常人无法触及的大脑深处而已。”

秋的双眼一睁一闭，周遭的记忆便恢复至秋所构建的剧本。她放开小小绫，转而对决心要成为小小绫的父亲的男子说：“我修改记忆的工作是完成了，而你扮演父亲的工作才刚刚开始哦。”

“不是扮演，是担当。”男子纠正学姐说，“等一切结束的时候，我希望你也能像把她当做我们自己的孩子。”

“这个……”秋犹犹豫豫地说道。

“其实，正因为你我还没走到那一步，要不然，我说什么也不会认同你今天的决定。”秋同样指正了男子的说法。

“我不是说对于你和这个孩子有什么意见。”秋解释说，“我只是不明白，你这样的做法到底会不会伤害到未来的她和你自己。在得出有效的结论前，我想先保持观望的态度。”

“所有潜在的特级异能迟早会在未来的某一天苏醒。你也根本不可能去避免那些或许仅仅是无意中的小刺激。”秋明确地提醒道，“如果她的结局注定是那样，那你又有什么资格一直把无情的事实包裹在虚伪的善意之中？到那时，若你我已经不在，又有谁可以阻止重新唤醒异能的这个孩子？”

男子脱下带血的外套，把没有血迹的一面盖在熟睡的女孩身上。

他往边上走了几步，然后压低声音对秋说：“学姐，你没明白我的意思。形式可以是虚伪的，但我的内心绝不是虚伪的，想要她过上正常生活的决心更不可能是假的。”

“而且，未来不一定如你所描述的那样。你不能因为这些所谓的未来而否定人与人相遇时所创造的无限可能。我们要是连触摸未知的勇气都没有，那想要拯救这些孩子的计划又该从何开始呢？”男子进一步解释说。

“你在回避基于现实情况的合理推测。”秋立即指出问题说道。

“但你也忽略了那些自己观测不到的变数。”绫的父亲同样发现了秋的局限性。

“那我问你，”秋轻声发问道，“你怎么知道你自己不知道的事情？”

“可你又如何断定已知的事实必将导向另一个你所认为的未来？”绫的父亲很快反问秋。

一时间，原本在行动上已经达成一致的两人还产生了巨大的分歧，但他们谁都无法找到对方问题的答案。

“算了，往简单了说，你不会在万般纠结中错过一个自己可以拯救的孩子。而你也已经用行动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不是吗？”绫的父亲用最为简单的道理终结了这段逐渐开始抽象起来的争论。

“也是啊，现在只能先走一步看一步了。”秋无奈地摊手说，“时间不早了。走吧，我们带绫回去。”

“绫？” 刚刚成为父亲的男子颇感意外地回头问道，“你是指这个孩子？”

“说起来，为防止别人想起她，我给这个孩子改了个没人认识的名字。”秋背对绫的父亲说，“都帮你领养女儿了，让我起个名字不过分吧。”

秋抱起披上了大人外套的小小绫。

望着那位愣在原地的棕发学弟，秋浅浅一笑，说道：“但愿有一天，我可以发自内心地告诉绫，这是你母亲给你取的名字。”

这段宛如亲身经历般的记忆突兀地出现在绫的认知系统里。这种描述不清楚的熟悉感让本就不知身处何处的绫感到格外的迷惘。

不一会儿，档案的数据中断了。

可现实里的绫并没有因此醒来。

她身后，清风徐来，一双有温度的手臂温柔地搂住绫的肩膀，一缕黑色长发贴上绫的脸颊。

纤细的指尖轻轻夹住那份来自二十年前的绝密文件。

绫的耳边，以数据形式存在的秋对终于来到自己面前的绫说：“绫，你有所不知，其实我早在很久以前就把这些数据封存在了档案馆里。”

“因为是我从你记忆里提取的，这编译的过程里难免会混入些来自我这个见证者的其他信息。但不管怎么讲，至少到现在为止，这些都是你真实经历过的回忆。”

“说起来，时隔二十年多年，你还能听出我的声音吗？”秋在尝试拥抱绫的同时问道，“你还记得我这个从你记忆中莫名消失了二十年的人吗？”

“0013已经倒下。这个声音……”绫迟疑了一下后说，“错不了的，你是秋！”

“难道说与你相关的数据始终都在我的脑中？可我为什么直到今天才能用抓取到这些呢？”绫不由得怀疑起自己的记忆。

绫猛地回头。她的身体完好地从秋的臂膀中穿了过去。

“因为，自我首次消除你部分记忆的那时起，”秋放下手臂回答道，“我的部分意识从未离开过你的脑海。这个意识也在偷偷修改着所有可能会让你想起过往那段事情的记忆。”

“但我也从未真正地删除过让你快速找回记忆的方法，”不知身在何处的秋接着说道，“这也正是为了有朝一日，在某个我自己已经不复存在的时代里，我可以借助藏在档案馆里的那个文件，再度把这些数据完好地归还给你。”

秋瞬间移动绫的正前方，单手指着绫的额头说：“现在，你的面前，我已将寻回记忆的秘钥放就在这里。”

此时绫脑中的异能自己运转起来，绫发现，通过类似解压缩的方式，来自那份文件中的其他数据已然转入自己原本的记忆里面。

也正是这个瞬间，绫的脑中那些事关父亲的记忆发生了不小的变化。那些熟悉的情景完整地重现在她的眼中。

这时，她猛然发现，自己的父亲并非突然消失的。

父亲最早是以视频的形式出现在自己的面前，后来才一步步转为的信件和电子邮件。

慢慢的，慢慢的，自称参与绝密研究的父亲就再也没有以任何方式接触过一天天长大成人的绫。

大学的毕业典礼上，礼堂里挤满了各位同学的家长，唯独自己留给父亲的那个座位整晚都无人问津。

自从记事起，绫的父亲总是在进行着某种极其重要的实验。各方面给她的反馈也是如此。一旦问及进一步的细节，所有人都会自觉地顾左右而言他。

这些细节不只是一天两天。多少年了，都是这样。

在她原先的记忆里，父亲总是会按时转账至绫的账户，随后留下一段“愿你安好”的留言。

而相关部门给绫的反馈永远都是她父亲只是因为不能对外公开的研究内容而被标记为“查无此人”的状态。各种的疑点又好像是被自动归因于五花八门的机缘巧合。

终于在这个时候，绫明白了。她所谓的这些小心思早已随同那封档案馆里的绝密文件沉睡了二十年之久。

四肢恢复知觉的绫重重地摔在地上。不过好在是有什么软乎乎的东西垫在她下面，绫并没有因此而摔出痛觉。

好几片残缺的花瓣无声落地。

秋似乎能察觉到绫的脸色变化。她暂停住自动播放的档案，没有继续播放至那些有可能让绫觉得更加难以接受的数据。

“要停下来吗？”秋有些担心地说，“这份档案的后半段本与你无关。剩下的链接全部指向的是压在档案馆内的，你父亲给我留下的最后的一片回忆。”

“二十年前的真相比你现在看到的还要残酷。”秋说，“有时候，遗忘亦是一种对你的保护。这是你父亲一直以来的愿望。止步于此或许也不失为一个合理的选项。”

秋的语音与填满视野的白雾一同出现。似乎有两三点雨水滴落在绫的手背上。那潮湿的触感就如同现实一般。

红色的禁止图标随之拦住绫的前路。

绫使劲翻过身，强行坐起来。她擦干眼角的泪水，经过仔细思考了一番后，绫平静地对看不见的秋说：“过往不会因为我的观测而改变。我也不可能一生都活在你们给我框定的认知里。”

“况且，我经历了那么多的事情，好不容易来到这里，现在的我又怎能一无所获地离开呢？”

绫严肃地注视前方的空白画面，心里已经做好了迎接一切结果的准备。

“我不清楚你最终是如何看待我和我父亲的。”绫说。

“但在我的眼里，他是我的父亲，这些过往也本该成为我的记忆。”绫伸手抓住空中飘过的一条碎花头巾说道。

绫眺望着远方，更加坚定地对不见了的秋说道：“请你不要再向之前那样阻止我。”

“现在的我不再是从前那个需要你们保护的孩子。”

“我想知道我的父亲到底去了哪里，我也想知道这背后发生的一切。”

“现在，我还有能力去面对这些我注定要面对的真相。”绫张开手掌说，“我不想像0013一样，在临近终点时才发现那些自己不得不面对的现实。”

说到这里的时候，绫意识到最终决定权或许从开始便不在自己手上。她收起写在脸上的诸多情绪，低声请求说：“秋，就当帮我个忙，好吗？”

绫本想在秋的名字后面加上某个敬语，但是一瞬的疏离感最终阻止了这个习惯性的想法。

一段距离外的秋没有立刻回复绫，但是随着她苦涩地一笑，绫身上的压力一扫而空。

“你们两个都是那种认定了一件事情就会贯彻的人。真是拿你们没办法啊。”秋的声音慢慢飘了过来。

声音出现的这个时刻，解锁剩下回忆的秘钥从空中落下。

绫站起来，单手接住那串环形的秘钥数据。随后，她走到最后一道数字枷锁前，对可能存在于某个角落里的那个意识说道：“谢谢你。秋。”

“不必谢我，”秋说，“你要感谢的始终是鼓起勇气的自己。”

绫把秘钥录入指尖的光束。她随后张开右手五指，毫不费劲地捏碎那个阻碍自己继续挖掘过往的红色图标。

绫的目力不及之处，秋的人影同那红色的图标一起消散。

临近消失前，秋还忍不住最后关照道：“绫，我是时候离开了。我相信，之后的路，你会好好地走下去的。”

秋明知走远了的小绫没有回头，可她还是对绫消失的前方说：“你可能永远也不会知道，对我来说，能替你父亲见到长大之后的你，这也足够让我安心了。”

说完，秋便合上双眼。她的身躯连同其他数据一起，黯然消逝在自我销毁的矩阵里。

作者有话要说：本周完结，共38章